玻璃小屋里的抉擇

何　李

一

28歲那年，我離了婚。后又失了業，帶著兒子壯壯住在一所舊房子里，日子仿佛一下子走到了盡頭。除了買必要的日用品_我幾乎不出門。壯壯很乖。上學，放學，吃飯，睡覺，一個人默默地做。有時候，我會整晚地看著熟睡的孩子。覺得對不起他，可除了抽煙，我似乎什么都不能做。

那天我看到電視臺在做一檔節目，叫什么“玻璃小屋行動”，就是把參賽者關到公園里的一座四周全是玻璃的小屋里，24小時生活在人們的目光下。誰堅持得最久。誰就可以得到6萬元的獎勵。我的心動了一下：6萬元!不就是在玻璃房子里生活一段日子嗎?

吃晚飯時，我跟壯壯說了自己的計劃。壯壯看了我一眼，說：“我們要跟外公商量一下嗎?”我說：“我們誰也不管誰，不用跟你外公說。只是你要跟外公住段時間。媽媽已經別無選擇。一定要得到那6萬元。”

我去填了報名表，然后把壯壯的衣物收拾好。離父親家還有兩條街時，我讓壯壯自己走去，并囑咐壯壯別說走嘴了，只說我要出趟遠門就行。

經過層層篩選，我有幸成了最后可以進駐玻璃小屋的30名選手之一。

此時，仿佛我人生的全部夢想就是那6萬元人民幣。

公園特意搭了一排玻璃房子，離地10米左右，人進了玻璃小屋就像懸在空中。在踏進小屋前的10分鐘，我給父親打了電話。父親說話的聲音顫微微的，我一時無語，只說感謝父親能照顧壯壯。父親遲疑了一會兒。卻說：“蕓蕓，我們都重新開始吧。”

我掛上電話。淚流滿面。抬腳進了玻璃小屋，有種不成功便成仁的感覺。小屋里沒有任何通訊設備，也沒有電視、書報，頭頂是天，玻璃外是攢動的人頭。主辦方給了一疊紙、一枝筆。可以寫心情日記。我拿起筆，無聊地在紙上畫來畫去，后來仔細看了看，居然勾勒出來的人很像父親。

日子變得無比漫長起來，白天太陽烤得厲害，我覺得自己像被烤的肉干，身體里的水分一點點被吸干。

思想依然活躍，在熾熱的陽光底下，我想：自己的人生真是失敗，婚姻事業一事無成不說，就連跟父親也鬧得那樣水火不容。

是什么時候開始記恨父親的呢?那一年。我9歲。母親跟了別的男人去尋找幸福。父親一夜之間變了性情，天天借酒澆愁，喝醉酒就砸家里的東西，我躲在角落里。想哭又不敢哭。

那次，父親居然把我的日記撕掉擦了桌子，我沖父親發了脾氣：“你這么沒出息的男人。難怪媽媽會走……”父親的耳光打上來，我的耳朵嗡的一聲響。幾天后，我怯怯地跟父親說自己的耳朵聽不見老師講課，父親愣了一下，拉著我去了醫院。就是那一個耳光，我的一只耳朵聽不見聲音了。

父親仿佛想補償我。帶我去商場，說：“蕓蕓，爸爸給你買個玩具吧!”我指著一個漂亮的芭比娃娃，說就要那個。父親的目光盯在價格簽上。聳聳肩。笑著說：“買那個芭比是要總統同意的，我們下次再買吧。”

父親每天早出晚歸。家成了我自己的。我有時想：自己要是個孤兒多好，不用擔心父親什么時候回來。只要天黑了父親不回來。我就會想很多很多不好的事：被車撞了；遇到搶劫的了；甚至父親也像母親那樣一去不回了……父親叮叮咣咣進了家門。我懸著的心才放下來。

我在學校是個好學生。老師讓我代收去郊游的錢，我捏著那一沓錢，腦子里突然想到了那個穿著漂亮公主裙的芭比娃娃，我其實知道買芭比娃娃是不需要總統同意的，只不過父親不想買罷了。

回想到這里，我突然有了主意。

二

我開始在紙上寫那件買芭比娃娃的事。事情過去那么多年了，可所有的細節都還記得——事情出乎意料地順利，我哭著去找老師，說收好的錢在回家的路上丟了。我哭得很傷心。老師拍了拍我的肩膀說：“你再回去好好找找，別哭了。”

我當然沒“找”到那些錢。那些錢早已換成了我被窩里的一個漂亮芭比。老師居然沒再問這件事。只是隔了一天，父親對我說：“這個暑假，你去賣報吧!”父親的聲音很大，在我聽來那就是命令。我的淚流進嘴里，又苦又澀。我咬了咬嘴唇。使勁地點了點頭。

賣報的那些日子，我覺得自己的命運簡直跟賣火柴的小女孩兒一樣悲慘，下雨天，我抱著厚厚的一沓報紙很想回家，可是，這么多報紙賣不出去，就意味著之前的好多天都白干了。我咬著牙走過一個又一個街區。

暑假結束，父親問我掙了多少錢，我打開塑料袋，把那些錢嘩啦一下倒在桌子上，父親數了260元放進口袋里，說：“這是你欠我的。學校的錢我替你還上了。”我的臉像被父親又抽了一個耳光，父親接著說，“我們買不起的東西就不買。若有下次。我就讓警察來解決了!”

我的淚把那個芭比都弄濕了。

……我手里的稿紙已經濕了一大半。窗外鬧哄哄的。又有幾名參賽者退出比賽了。這些天，陸陸續續有人退出。酷熱還在其次，寂寞、孤單，失去所有信息的無助足以讓人精神崩潰。我也總是夢到父親和壯壯，可是，我從沒想過要退出。

……第二年生日。父親遞給我一個小盒子，里面是一個高級的助聽器。我沒有特別的欣喜也沒有對父親說謝謝之類的話，那是父親欠我的，父親應該還的。

就那樣。我努力長大，父親忙于生活。我16歲時，父親領了個女人回家。我知道，父親離我這個女兒越來越遠了，我只是這個家里的客人。他們說笑時，我就坐在自己的小屋子里，什么都不做。

……半個月過去了，參賽者只剩下了5人。我很虛弱。但是仍堅持著。我相信這將是我這輩子做得最成功的一件事。

可是，主辦方在送食物和水時，也同時給我送來了一個字條。上面寫著：“父親病重，請選擇。”我緊張地看了看窗外，窗外下著小雨，沒有了看熱鬧的人群，公園里空空蕩蕩。我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這會不會是主辦方的一次考驗呢?我微微地笑了，他們或許不知道。我跟父親早已是形同陌路，什么事都不會阻擋我在玻璃小屋里留下來的決心。

……大學畢業，我把男友帶回家，不過是象征性地征求父親的意見。卻想不到父親不同意。父親說那樣的男人跟我不配。我紅了眼，頂撞父親：“我就是半個聾子，有誰瞧不起我，也是你造成的!”父親的臉白成了一張紙。我摔門而去。

足足有3年我沒有回過那個家。直到我帶著壯壯在一個書報亭碰到父親，父親老了很多，腰有些彎了。我抱起壯壯就走，父親從后面追上來，手里還拿著兩本我愛看的雜志。父親說：“這是我外孫吧?長得真像你。”壯壯見了陌生人，哇一下子哭出來。我一邊哄孩子一邊對父親說：“快回去工作吧。”說完抱著孩子走了。那天晚上，月亮很大，我失眠了。

隔了一周，我讓丈夫帶壯壯去了父親家。丈夫回來。說壯壯的外公總是生病。我聽了，并不作聲，心里想：這都是父親自找的。如果父親不反對我的親事，或許我還可以原諒父親。

壯壯懂事了，我常常把壯壯送到父親家門口，讓孩子進

去，我則在附近轉轉，再把孩子接走。父親在我面前變得有些卑微，常常看著我的臉色說話。我想：父親真的老了，年輕那會兒，粗聲大氣的，哪會這樣小心翼翼?

……那天晚上，我從噩夢里驚醒，夢里父親拉住我的手說：“蕓蕓，我親愛的女兒，對不起。”淚打濕了我的枕頭。我的心像被什么東西揪著，我想：父親不會真有什么事吧?

三

又一個白天開始時，我在人群里看到了壯壯。壯壯邊哭邊喊，距離太遠，我聽不清他喊的是什么，但眼淚在那一刻決堤而下。我敲打著小屋的玻璃。叫著壯壯的名字。主辦方再次送進來一個條子：“父親病危，請選擇。”

這次我相信是真的。我看著自己進來第一天勾勒的那張父親的頭像，這么多年來，我跟父親的恩恩怨怨一幕一幕涌上心頭，我想：父親真不是個好父親，到老了還要拖我一把后腿。6萬元，這或許是我人生新的起點，我下了那么大的決心，忍受了那么多煎熬，難道勝利就在前方時，就這樣放棄了嗎?

玻璃小屋里的我焦躁起來。來來回回地走，一趟又一趟，嘴上起了大泡。

但似乎有一把巨手正將我煩亂而充滿陰暗的記憶一一理清：買芭比娃娃那次，父親給我留下了足夠的自尊，還教會了我做人要誠實，想要的東西必須靠自己努力得來：選丈夫那次，其實父親說的是對的，那樣的家庭出來的男人優秀卻不知道尊重和心疼人，還不停地在外面拈花惹草，或者父親以他的人生經驗早就看到了這一點，卻無力阻止我。這些年，難道自己沒錯嗎?自己那么固執地不肯原諒父親；沒有為父親洗過一件衣服；沒有給父親做過一頓飯：甚至沒有叫過父親一聲“爸”……

我的心一點點變得很柔軟。我的手伸向了玻璃小屋里的紅色按鈕，按下去，就表示我放棄了這次比賽。我猶豫了一下，按鈕邊上的顯示裝置顯示比賽只剩下兩個人了，我有二分之一獲勝的機會。為了這次勝利，我已經堅持了22天。

6萬元與見上父親最后一面，孰輕孰重，只是我知道，若不見上父親一面就讓父親離開這個世界。我會后悔一輩子。

于是，我的手按了下去。

出了小屋，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撥開大批采訪的記者，坐進出租車直奔醫院。我終于站在父親的面前，護士說：“你父親已經昏迷了三天三夜，他在等你。”我拉住父親的手說：“如果你知道我來了，能像小時候那樣握握我的手嗎?”

奇跡出現了，父親骨瘦如柴的手輕輕地給了我的手一點兒力量。我抬頭。看到病房里灑滿了陽光。就像自己此時仍然身處公園的玻璃小屋里。

責編／王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