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守平
公元前134年(漢武帝元光元年),23歲的漢武帝親自主持了一場考試,考生是郡國舉薦上來的賢良方正之士,考題是漢武帝出的,對考生的要求是“直言極諫”,不要有顧慮。卷子交上去,漢武帝發現這群書呆子只會背書,真正要講到世事政務,就找不到南北了。唯有董仲舒的答卷讓他眼前一亮,便召過來答對第二問、第三問。于是,《天人三策》(又稱《舉賢良對策》)便成為千古名文,漢武帝治理天下也覺得心中有譜了。董仲舒答對的具體內容對今天考公務員幫助不大,但其中的基本招數卻是千古不朽,永遠能夠給人以啟發。為了敘述方便,這里把《天人三策》與《春秋繁露》的相關內容綜合起來列舉幾條。
一是捧得高。在有沒有天命的問題上,董仲舒回答是有的,災變就是上天對人事的對話。“唯天子受命于天,天下受命于天子”。天子受命于天,就要按天道行事,違反天道,上天就要用災變給予警示。“受命于天”太可愛了,一下子就夯實了天子統治的神圣性與合法性,漢武帝喜歡,歷代帝王都喜歡。法家的法治,道家的無為而治都有用,在不同的時期都拿來用過,但都敵不過“受命于天”,就憑這一句話,諸子百家就輸定了。至于這個命題對天子還有約束,要求他們按天道行事,愿意聽的人就不多了,就像今天的某些官員把“公仆”演變成“以公為仆”一樣。
二是眼界寬。天子應該怎樣統治?董仲舒說:“《春秋》大一統者,天地之常經,故今之通義也。”主張西漢政權在行政管理上實現了大一統之后,還要在思想文化上實現大一統,這樣才不致于重蹈亡秦的覆轍。這種大眼光,大境界,對于雄才大略的漢武帝來說,不啻是醍醐灌頂。得到了一副安心定神的千金妙方。
三是決心大。怎樣實現思想文化的大一統?董仲舒說:“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者,皆絕其道,勿使并進。”這就是“罷黜百家,獨尊儒術”,被漢武帝采納了。此后2000多年,孔子的儒家學術思想就成為了封建統治的政治思想,并融入到民風習俗。論及文化專制的徹底和久遠,董仲舒這一招至今還保持著世界紀錄。孔子后來被推上“至圣先師”的地位,最應該感謝的就是董仲舒。
四是包容廣。司馬遷的父親司馬談與董仲舒同時代,曾將當時流行的先秦諸子歸納為陰陽、儒、墨、名、法、道德六家。董仲舒采用“拿來主義”,用諸家改造儒家,形成了一個包羅社會政治、道德倫理、經濟、教育、法治、經學學術、自然觀等在內的龐大的思想體系。“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變,道亦不變”、“天人合一”、“天人感應”、“三綱五常”等等是至今人們還熟悉的命題,不用細說,就可以看出這些命題中都融入了陰陽五行學說。墨家不是講“兼愛利民”嗎?董仲舒用來充實儒家的“義利說”,說“利以養其體,義以養其心”,義利都有用,但是養心大于養身。名家講“循名責實”,藿仲舒就《深察名號》,強調天子、諸侯、大夫、士、民都要按照自己的本分生活,擔起責任。法家講“法術勢”,董仲舒說有道理,“失杈則君賤,失恩則民散”,君主沒有權威不行,失去百姓更不行,德還是大干法。董仲舒就是用這種打包通吃的辦法,讓儒家健壯起來,百家衰弱下去,想不“獨尊儒術”都難。就像在專賣店旁邊開超市,專賣店很少有能賺錢的。
第五是不當頭。無論學術地位還是政治智慧。董仲舒在當時都是頂級大師,但是他始終以“純儒”自居,不去別開門戶,不像南宋的朱熹,標榜“理學”,自己來當宗師。所以在“五四”時期“打倒孔家店”的聲浪中,孔子、朱熹都被罵得狗血噴頭,董仲舒就相對安全。其實“君杈神授”、“三綱五常”都是他搞的,與孔子沒有多少關系。
董仲舒能夠說服漢武帝,開辟一個儒家獨尊的新時代,人家是下過狠功夫的。董仲舒(前179-前104)是廣川(今河北景縣)人。年輕的時候勤奮好學,房后有一個花園,他埋頭讀書,三年都沒有去看一眼,被譽為“三年不窺園”。當時崇尚騎公馬,騎母馬被人瞧不起,董仲舒杜絕社交,分不清公馬母馬。30歲時成為遠近聞名的學者,從學弟子達幾千人,許多時候都是學生間輾轉相授,有的人跟他學了幾年,還沒有見過他的面。董仲舒學力超群,完全是靠刻苦攻讀得來的,僅靠“快樂教育”恐怕打不下那樣厚實的功底。學習也像干活一樣,累得吐血不行,害怕出汗也不行。你看放暑假的時候,學生們都遠離了課本,富人的孩子參加各種學習班,窮人的孩子干活或者游戲,幾年下來,富孩子的綜合素質就是高,窮孩子如果不在功課上冒出頭,就永遠也沒有出頭之日。所以,越是有錢人,越吵吵減輕功課壓力,強調素質教育。真要比試功課,他們的孩子就難有競爭力。
螢仲舒宣揚“天人感應”受到今人的嘲笑和批判,其實在他本人卻是另有用途。他在回答漢武帝關于“治亂之端”問題時,指出要害在于官商勾結,官員“乘富貴之資力,以與民爭利于下”,“富者奢侈羨溢,貧者窮急愁苦”,這不符合上天的意思。“天有分予”,給老虎利牙就不再給它牛角,給鳥兒翅膀就不再給它四條腿,官員們不能把朝廷俸祿和地方的農商利益全都拿去。公元前135年,遼東的漢高祖廟和陜西的漢高祖陵園先后發生火災,董仲舒寫了一篇《災異之論》,說“天人感應”了,主張打擊不法諸侯和不稱職的大臣,被人捅給漢武帝。漢武帝大怒,將董仲舒論為死罪,多虧董仲舒的學生苦苦求情,才下詔赦免。董仲舒這次失策,在于拿漢高祖廟說事,如果真的是上天警誡,不是沖著漢武帝來的嗎
漢武帝雖然采納了董仲舒的建議,但沒有重用他,反倒是同樣研究《春秋公羊傳》,學問不如董仲舒,卻善于阿諛奉承的公孫弘留在朝廷,并逐漸當上了丞相。董仲舒先是去做江都(今江蘇揚州)易王相,后來又被公孫弘推薦去做膠西(今山東高密)相。易王劉非和膠西王劉端都是漢武帝劉徹的同父異母兄弟,劉非奢侈驕橫,好勇斗狠,劉端器量狹小,陰狠殘暴。以前朝廷派給劉端的國相。有的潔身自好,被他毒死,有的與他同流合污,被朝廷法辦。史書說董仲舒先后到兩個諸侯國為相,都是侍奉驕橫的國王。他能端正自身統率下屬,數次上書據理力爭,使國人得到教化,都治理得不錯。不過虎狼之地不可久居,董仲舒還是趁早打報告,借口老病,請求免職了。
離開官場的董仲舒窮居陋巷,不置產業,專心埋頭著書,朝廷有什么大事。常派使者登門請教,董仲舒總是引經據典詳細解答,共裁決疑難大案232件,后編為《春秋董仲舒決獄》,成為漢晉時代的案例要典。回首平生,董仲舒也是感到經綸滿腹,大志難伸,便寫了一篇《士不遇賦》,后來勾引出司馬遷和陶淵明的一肚子不平,分別寫了《悲士不遇賦》和《感士不遇賦》。董仲舒去世后,被葬在京城長安西郊。有一次漢武帝經過他的陵墓,專門下馬致意,他的墓地因此得名“下馬陵”。
北宋司馬光曾有詩云:“吾愛董仲舒,窮經守幽獨。所居雖有園,三年不游目。邪說遠去耳,圣言飽滿腹。發策登漢庭,百家始消伏。”幫助漢武帝成功地實現了思想文化乃至學術研究的專制,歷來被看成是董仲舒的第一大功勞,今天看來,反倒是第一大罪過。政治和學術思想存在歷史局限性,中外名家皆不能免,對身后2000年的影響,更不是董仲舒所能預測。作為一個知識分子,董仲舒刻苦自勵,融通百家,知道自己的時代需要什么,順應時代要求,弘揚自己的理想,“為人廉直”,為官經常“上疏諫爭”,不與惡劣的上司沆瀣一氣,不順心的時候也發發牢騷,嘆一聲士不遇時,這就是“賢良方正之士”。知識分子隨波逐流、謀官求利的在歷史上比比皆是,少數獨善其身、與世無補的就被稱為“高潔之士”,而既能夠把握時代趨勢有所作為,又能夠堅持自己高尚的人格標準就十分難得。比較一下從古到今的知識分子,有幾人能夠做到?在這個意義上來說,我也愛董仲舒。
(責編:孫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