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ephen S. Roach
原文:《The National Interest》,2009年5/6月號,《Manchurian Paradox》
原作者:Stephen S. Roach
(注:作者Stephen S.Roach為摩根士丹利亞洲董事長)
編譯:Fred
中文中的“危機”一詞,是由“危”和“機”兩個字構成,這其中的象征意義在最近幾年尤為突出。事實上,中國作為一個全球性的經濟力量可以追溯至其愿意將危難視作機遇的那些關鍵時刻。1997年的亞洲金融危機時就是如此,它是中國開始成為一個經濟強國的轉折點。而歷史很可能在今天重演。
全球正處于自上世紀三十年代以來最嚴重的經濟低迷期。中國領導層應當加深對這次正不斷擴大的全球性危機的認識,只有如此中國才能真正領會本次衰退對其外向型經濟增長模式所帶來的威脅。然而不巧的是中國并沒有認識到這點,它仍然依附于過時的經濟增長戰略,這將使得中國無法為以全球消費需求不足為其特征的后危機時代做好準備。中國的出口導向型經濟增長模式使其正好處于全球增長鏈上新生薄弱環節之上。
盡管存在許多令人不安的不平衡因素,自信滿滿的中國已開始致力于重新制定對外政策,例如警告美國其財政擴張可能導致中國在美國的國債投資縮水、建立全新的全球貨幣體系。中國的看法和意見的確重要,不過要是中國試圖在不糾正自身失衡因素的前提下極力重塑國際金融體系,這可能會觸發更多的不穩定——甚至很有可能導致美元危機——這樣只會給世界帶來更多麻煩。用“危機”這一詞來說,這可能使天平從機遇傾向于危險。因此,中國經濟實力的增長問題形成了一個悖論。
外向型經濟增長模式的依賴
對比二戰之后亞洲其他增長較快的經濟力量。中國發展模式的最大特點是依附于外向型經濟增長。根據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測算,從上世紀80年代早期中國經濟起飛算起,之后的25年里中國所占世界貿易的份額增長了八倍。這是其他亞洲經濟體在可對比發展階段的增長幅度的兩到三倍,甚至更多。不止如此,在加入世貿組織后中國更是加大了自己對于外向型經濟模式的依賴,出口在GDP中的份額從2001年的20%增長到2007年的36%。因此,中國作為全球大型經濟體中最開放的一個,很難再試圖把自己置于這場全球震蕩之外。
事實也確實如此。隨著出口的急速減少,中國2008年第四季度GDP同比增長幅度跌至6.8%,相對于2007年13%的增長率來說這已經算是一個巨大的衰退了。不僅如此,隨著2009年年初出口增速迅速下跌至負數——一月和二月同比突降21%——說外需減少的沖擊讓中國經濟陷入停頓并不為過。
中國的決策者們迅速對嚴重的經濟下滑做出回應。2008年11月,中央決定投入總額為4萬億(5850億美元)、為期兩年的“積極的財政刺激計劃”,主要用于基礎工程建設支出。此計劃的提出借鑒了中國在遭遇最近兩次外需危機——1997-98年亞洲金融危機以及2000-2001年較為溫和的全球經濟不景氣時采取的措施。在上述兩次困難時期,以基礎設施建設主導的財政計劃彌補了外需短缺的不足。當全球經濟復蘇時,中國出口主導型經濟馬上歸位,抓住全球貿易的下一輪機遇,這一做法極為奏效。
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中國政府為刺激其國內消費市場所做的努力更多的只是紙上談兵。政府給農村居民發放了消費券、啟動了一項相對溫和的建立全國醫療保障制度的計劃。實行這些刺激消費的措施自然沒錯,可惜的是我認為對于挽救國內消費來說——它占GDP份額的已跌至歷史最低點,2007年僅占GDP的36%——這些舉措實在微不足道。如果中國希望減少過剩儲蓄,形成基礎更為穩固的消費文化,它需要做的是建立社會保障體系,特別是社會保險和養老金制度上付出更多的努力。
由于對調整失衡的經濟結構這一重大工程束手無策,中國正打算再次借助出口導向型經濟增長模式走出困境。從本質上來說,這意味著中國的賭注將依賴于世界其他地區的經濟復興政策的有效性,而這正是該戰略最大的危險來源之一。未來幾年之內,美國消費者將繼續維持低消費增長率,中國因此將會處于出口徘徊不前的窘境。與1997-98年以及2000-01年時一樣,中國當前的經濟刺激方案是建立在外需會迅速反彈的假設前提下的,然而在當前經濟危機四起的時代,情況極有可能會截然不同。
不幸的是,中國領導層對于風險可能性的判斷過于自信。由于無法大幅度地重塑其失衡的宏觀架構,中國正面臨新一輪更為顯著的經濟增長下滑的危險。對于一個長期受困于社會不穩定問題的國家來說,如若經濟下滑導致失業率上升將使事情更加棘手。中央政府已經對外貿企業越來越多的工人失業表示擔心。如果按照外需快速反彈的愿景,這樣的困難時期不會持續很久。然而在遲遲不見好轉的全球經濟環境下,中國工人身上所肩負的壓力以及中國社會的不穩定因素只會增加。
在經濟面臨越來越多挑戰的情況下,中國在地緣政治框架下的出口導向型經濟就顯得頗為矛盾。中國高層領導最近特別指出兩個重要議題,分別為對美國國債保值和美元作為國際主要儲各貨幣缺乏信心。溫家寶總理則在公開場合對中國所持有的主要由美元構成的大量外匯資產安全表示擔心,這其中單美國國債就有7000多億美元。同時,中國人民銀行行長周小川也對國際貨幣體系改革發表看法,擔心以美元計價的儲備制度在日益全球化以及不平衡的世界中的穩定性。
中國的領導層提出了對上述后果的擔心,卻忽視了自身宏觀經濟失衡與上述后果之間的聯系。這正是所謂的“中國力量悖論”的關鍵所在。正如上文所指出的那樣,中國依然嚴重倚賴于由外部支持的出口主導型經濟模式。與以往相同,它已及時調整政策,以期趕上下一輪全球經濟反彈的浪潮。中國用“由政府操縱的浮動匯率”政策使人民幣與美元匯率保持穩定,這是其出口型經濟增長的重要動力來源。這一匯率政策迫使中國必須將其貿易順差及時轉換為資產,否則人民幣將急速升值,中國產品在國際市場上的競爭力也將大幅下降。這反過來說明中國也希望美元幣值保持穩定。
中國現實的情況是:直到擺脫出口型經濟發展模式,使經濟結構恢復平衡,否則溫家寶總理和周小川行長提出的擔憂就不會得到解除。如果中國將他的外匯儲備從美國國債及其他美元資產中抽離出來,中國的出口競爭力將被削弱,與此同時其經濟又缺乏內需支持。因此,雖然中國政府對其以美元為中心的國際投資策略是否妥善有所憂慮合情合理,然而作為一個失衡的出口型經濟體,中國幾乎沒有更好的選擇。如此一來,中國政府關于其美國國債資產以及美元的主導地位的抱怨不太像是實話。
美國的貿易制裁
由于中國如此依賴于出口,因而他國的政治因素對中國的命運也有著重要的影響,在這其中美國的政治走向尤其不可小覷。2005-07年,當時美國正處于經濟繁榮、
失業率較低的時期,所以盡管有超過45項獨立的反華貿易法案向國會提交,但無一通過。當前美國經濟嚴重衰退,失業率也在飛速上升,此時,美國政界就會把中國作為自己關注的焦點。這是建立在三個主要考量之上的:美國巨額的貿易赤字造成了國內就業壓力以及實際工資下降;中國在美國外貿赤字中分得了最大的一杯羹;中國有意識地將操縱貨幣作為其重商主義政策的一部分。
這些觀點都有著巨大的漏洞。首先,儲蓄短缺的美國將其貿易赤字歸罪于中美雙邊貿易問題,倒不如歸罪于它和一百個貿易伙伴的多邊貿易問題。第二,自三年前中國放棄固定匯率政策以來,人民幣兌美元已升值超過20%。第三,美國工人的糟糕境遇也反映出美國自身在人力資源以及教育改革的長期投資不足。不過對于美國政客來說,在舉國憂心忡忡的困難時期,與其批判自己,把矛頭指向中國顯然要輕松得多。
這就提高了美國打出那張最令人不安的牌的可能性,即國會最終將通過某些針對中國的貿易制裁方案。不幸的是這種可能性再不能被輕易忽略了,美國財政部長蒂莫西·蓋特納已經在其聽證會上指責中國操縱匯率。不僅如此,國會也已將名為“支持國貨”的條款加入其最近的經濟刺激計劃。而奧巴馬在其競選期間要求有關北美貿易協定重新進行談判時,也反復提及自由貿易與公平貿易的區別。
一旦上述擔心變成事實,那時中國的反應將和上文提及的現實情況非常不同。有理由相信,若美國針對中國進行貿易制裁,中國政府將命令抵制下一輪美國國債拍賣,以此引起一場巨大的美元危機,使美元的長期真實利率陡然增高,這樣會讓已經遍體鱗傷的美國經濟付出慘重的代價,更不必說其他國家了。這么一來,中國作為美國最大的國債持有者也會蒙受相當大的損失。但中國會把這一行為當成是一次全面的經濟進攻,中國的民族自尊心會使投資方面的顧慮退居其次。總之,一旦美國將中國作為發泄對象,我毫不懷疑中國會選擇以牙還牙。
在過去的三十年中,中國多次改革,對原來封閉的經濟實行改革開放。這一轉型成績斐然,然而這樣驕人的成就卻建立在中國日益失衡的經濟基礎之上。與所有宏觀經濟失衡一樣,各種經濟因素之間形成沖突并相互制約只是時間問題,想想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日本和2009年的美國吧。
如今失衡的中國經濟正面臨同樣的挑戰。正如中國總理兩年前所說的那樣,在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國家服務了三十年并產生了良好效用的經濟模式目前亟需進行徹底的調整。中國已經在世界舞臺上占有一席之地。作為一個五千年來一直處于封閉狀態的國家,現時的中國正以前所未有的姿態放眼全球。世界只會從這一巨大變化中獲益。但是那也是最為危險的——中國在其剛摸索到的外向型經濟模式的道路上走得太遠,從而忽略了危機過后將長期存在的的困難。如果中國不能使其失衡的經濟恢復平衡,那么中國在其崛起的道路上只會放慢行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