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消費社會里,資本與大眾文化合謀,通過廣告把大量的符號信息構建了一種有誘惑力的生活方式的幻象,在對這些信息的解讀過程中,催生出新的流行時尚,以培養、引導和操縱人們的消費趣味和消費觀念,并進一步刺激人的“虛假的需求”(馬爾庫塞),“就連口渴也被演變成對可口可樂的需求。”[1]長期處在消費主導的社會環境中,人們的思想、生活態度和價值觀都受到其規范和限制,創造力受到壓制,于是,消費的意義超出單純需求的滿足或經濟領域,成為理解和把握世界的一種方式,在消費符號化商品的過程中,人也把自己塑造成了一個符號化的個體。
能讓人擺脫消費的異化勢力的,是個人作為一個不受消費邏輯左右的獨立豐滿的主體對自己的生活作自主的設計,這種生活使每個人變得自然、具有創造性并成為自己趣味的主人。作為從事消費品設計的專業群體,從社會責任感的角度,有義務為人們提供有新意的,有助于人體驗生活情趣的作品。

體驗是一種生存方式
黑格爾強調人的生命是一種變化過程,其實質就在于這種變化過程本身,他主張把過程視為目的,而不僅僅是為其他目的服務的手段。馬克思進一步指出“人的生活乃是人的最高本質”,因此,它的本性應歸結為他的生活過程怎樣,而不是他最終占有了什么。可以說,人對于生命過程的體驗就是人存在的最高目的,而體驗則是人類對自身生命意義的一種闡釋。
在西方哲學史上,“體驗”是作為理性傳統的對立面出現的,是對理性主義哲學慣用的邏輯思維方式的一種反抗。體驗是人的一種存在方式,是人的一種基本的生命活動,而不是認識方式;體驗沒有實用功利目的,它自身就是目的,它的核心、出發點和歸宿都是情感,是主體基于情感體驗的對于生命意義的體味和領悟;體驗不是從邏輯的觀點看世界,而是以內在的心靈去體悟世界;體驗所感受的并不是對象的自然屬性,而是對象所蘊含和體現的人的情感內容和人的生命活動。[2]對以“所有的行為和程序要以一種最有效率的方式來完成”作為基本生活理念的現代人來說,體驗是一種已經相當陌生的生活方式,但在節奏舒緩的傳統社會里,卻有很多讓人體驗生活情趣的設計。以中國古典園林為例,它的整個空間布局和流線組織與現代主義的功能原則大相徑庭,甚至可以說是對立的。這種場所的目的不是為了方便人在盡量短的時間內完成某件事,相反,它想方設法讓人在這里度過盡量長的(從功利角度看)無用的時間。在布局方面,它盡量使萬頃之園“緊湊不覺其大,游無倦意”,數畝之園“寬綽不覺局促,覽之有物。”它的道路設計也不是從A點到B點的最短距離,“園林中兩側都有風景,隨直曲折一下,使行者左右顧盼有景,信步其間使距程延長,趣味加深。” [3]如果說理性的建筑設計強調的是盡可能提高效率、盡快的達到目的,那么中國園林的設計則是盡量的強調過程和體驗,并讓人在這種延長的體驗中品味難得的閑適與愜意。
如果說體驗能改變人們的生活態度、生活信仰和情感,拓寬人類精神生活的領域以抵制現代社會中工具理性的過度泛濫所導致的生命體驗的萎縮的話,我們就在一定程度上實現了自韋伯以來許多哲學家和社會學家所期望的藝術的“救贖”功能。
設計能拯救我們嗎
在當今社會里,必須通過純藝術作品(繪畫、雕塑等)才能表達的審美特質已經不多,新藝術媒介(如電影、電視、攝影、多媒體、數字藝術、設計)在很大程度上分流了傳統意義上純藝術的內在能量,易言之,與人的日常生活關系密切的設計作品除了具有實用功能外,一定程度上也是藝術品。
在現代主義時期,先鋒派藝術有足夠的勇氣對抗工具理性的壓制,但由于其精英主義的自律原則使得它孤立于大眾社會之外,成為象牙塔里的小群體行為,他們在20世紀初所奠定的地位,很快就在不斷地反復和自我否定中消磨殆盡。在后現代社會里,由波普藝術推動的日常生活審美化和審美日常生活化浪潮,在其誕生之初就開始受到消費主義的大眾文化的同化。在一片喧鬧中,“人們對藝術進步論的最后一絲微弱的信仰也都失去了”,[4]有人宣稱藝術終結了。這似乎是一個悖論:藝術在社會里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普及(藝術生活化)的時候卻被宣布了它的終結。當然,所謂的藝術的終結并非藝術消失了,而是它的觀念不再是自律的、非功利的排他性的,而其生產也不再依賴于原來自律的藝術生產制度即藝術圈,在藝術生活化的潮流中它的生產日益民主化了。藝術生活化和生活藝術化是在物質財富和社會生產方式發展到一定程度,作為主體的人的文化素養和自我實現能力也達到一定水平時出現的,而且這種雙向滲透的趨勢很大程度上不是由傳統意義上的藝術所誘發,而是由設計來推動的。在這時,藝術的“救贖”功能也有了新的詮釋,一些優秀的設計將致力于整合人已經被工具理性分裂的人格,以使精神回到人本身,回到人對于生存意義的體驗。“當自動化為休閑釋放出大量時間之時,藝術應贏得其重要性而非被削弱,因為,這時的藝術不僅僅是游戲,而是工作的對立面。總有那么一天會到來,那時藝術成為每個人的日常活動,盡管沒有理由認定這種活動被稱之為藝術。”[5 ]

體驗藝術化生活
如先哲所言,人的生存本身就是目的,它具有最高的價值,一切社會活動最終要落實到服務于每個個體的人,只有當人成為真正具有審美能力、并且有權追求自己的幸福的主體時,才能看作是自我成長的人,才有可能實現自我的解放。通過每天與人接觸的物品的設計來提高人們的審美能力,無疑比寄希望于少得可憐的美術館要有成效得多。
人們對于物品的要求不單是使用功能的滿足,更要從中得到審美的體驗和情感的價值。這種審美體驗已經不同于現代主義時期的審美,那時的藝術似乎主要作為進行精神的、科學的、社會的、認知的、政治的、經濟的以及其他的重要思考的平臺或載體,[6]而在藝術生活化、生活藝術化的后現代社會里,審美似乎重新依賴于形式和圖像,而非主要是灌注思想的無形式藝術。這樣,對于形式的感知和經驗就起到了一種附加設想的作用,同時,人們對于物品的審美意義的感知就不再是某種分離出來的、對象化的東西,而是某種能豐富人的行為方式、感知方式和體驗方式的東西了,換言之,盡管物品設計是藝術化的,但它并不是單純審美的對象,而是與主體的藝術化生存方式融為一體的,它本身就是這種豐富生存過程體驗和促進主體自由成長的生存方式的物化體現。審美體驗型的設計既得益于、同時也進一步促進了個人作為主體的成長。
為了體驗的設計經常表現為表層的審美化,但這并非它的全部,它應該能對人生活的日益單調蒼白做出反應。以飛利浦·斯塔克設計的榨汁器為例,它不但是件形態優美的雕塑,還是一件能引發人樸素的生活體驗的實用工具。作為一件日用產品,它的使用方式是意味深長的——它沒有使用任何的現代科學技術,不要說電動設備,甚至類似杠桿這種省力的機械裝置也沒有,整個過程都是手動的,你必須將切開的橘子放到榨汁器的頂部,并用自己的手下壓將果汁擠出來。這當然不是一件有效率的工具,它的妙處在于使用它的過程——從切開水果,用手擠壓,眼看著果汁順著榨汁器的溝槽匯集到下端并滴入杯中——這是一個近乎儀式性的過程,它雖然沒有電動榨汁機的方便和效率,但使用它的過程能讓人體會到一種返璞歸真的日常生活的樂趣。或許,過著快節奏生活的當代人沒有時間經常使用如此不方便的器具,但是單單想象一下它的使用過程,也是個很有意思的體驗。
在生活中,我們習慣了使用一切最有效的手段來達成目標,甚至沒有時間去考慮我們已經逐漸失去了對生活意義和目標的追求,逐漸失去了獨立的思維和維持自身真正的自由的能力,我們變得易于被外在因素操縱和誤導,我們的各種純粹的個人感情、尤其是非理性的難以預測的感情在工具理性的權能關系系統中逐漸被排擠掉了。為了體驗的設計所營造的體驗的世界不僅僅止步于淺層次的感官的愉悅,而是通過審美化的現實環境影響人們的生活態度和情感,并進而豐富人類的精神生活。在這里我們又看到了現代主義藝術和設計的理想的影子,但不同的是,這次不是少數精英居高臨下的救贖行動,而是全民參與的藝術活動。我們不期望生活中使用的全部都是能激發體驗情感的設計作品,但多一些這樣的調劑,還是讓人格外驚喜,哪怕只是瞬間。
注釋
[1] 《全球化陷阱——對民主和福利的進攻》,[德],漢斯-彼得·馬丁等著,張世鵬等譯,中央編譯出版社,1998年10月第1版。
[2] 《走向審美體驗》,王蘇君著,博士學位論文,中國知網,網絡出版投稿時間:2004-07-15。
[3] 《說園》,陳從周著,山東畫報出版社、同濟大學出版社,2002年10月第1版。
[4] 《西方視覺藝術史·當代藝術》,[法],讓—路易·普拉岱爾著,董強、姜丹丹譯,吉林美術出版社,2002年7月第1版。
[5] 《藝術終結之后——藝術綿延的美學之思》,劉悅笛著,南京出版社,2006年9月第1版。
[6] 《作為經驗的藝術》,[德],瓦爾特·舒里安著,羅悌倫譯,湖南美術出版社,2005年7月第1版。
薛彥波:北京交通大學建筑與藝術系
責任編輯:趙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