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人受不了的人

陳大超

哐，哐，哐……從余太婆家里傳來的那種特別刺耳特別煩心的關門聲，簡直讓人忍無可忍。“真是叫人受不了啊！”“她怎么不為別人著想啊！”住在樓上樓下的，樓左樓右的，都這么說。

余太婆是有好幾個孩子的，可沒有一個孩子愿跟她住。寧愿出錢請保姆。保姆也受不了她做什么事都不替他人著想。好在余太婆身體硬朗，生活完全可以自理，孩子們就只好讓她一個人住了。為安全起見，門框外面安了一道鐵門，門框里面安了一道鐵門，她的臥室里，也安了一道鐵門。從此，她讓樓上樓下的人，都生活在她的哐、哐、哐的鐵門聲中。特別是夜深人靜的時候，突然傳來的一聲“哐”，又一聲“哐”，又一聲“哐”，不是讓人從夢中驚醒，就是讓人怎么也入不了夢。

聽慣了三聲“哐”的人，有時只聽見兩聲，那最后一聲怎么也等不來，那更是叫人受不了。有時則是一連一兩天連一聲哐都聽不到，也會讓人坐立不安。難道是她“走”了?她難道就這樣“走”了——尸體臭在家里也沒有人管?每次大家都想錯了。每次都是大家以為她走了，那哐哐聲又回來了——仿佛是告訴大家：我還活著哩。

余太婆活著，哐哐聲也會活著，大家就會繼續在她的哐哐聲里受折磨。得有人去說說啊。有人也真的想去說一說，但說的人總會轉念一想：“她都快八十歲的人了，她還活得了幾天?”還是忍著吧。過了幾年，忍的人死了，余太婆還活著。又過了幾年，忍的人又死了，余太婆還活著。這以后，大家就更不好去說了。因為余太婆已是九十多歲的人了。忍著吧，說不定她明天就走了呢。但死的總是別人，總是善于忍的人，忍了很多年的人。

在大家的隱忍之中，余太婆活到了一百歲。她成了讓人不得不重視不得不珍視的百歲壽星。她過一百歲生日的那天，居委會的人給她送了一只大大的花籃，一個大大的蛋糕。她活到一百零五歲的時候，連市報的記者也來采訪她了。記者問她長壽的秘訣——問了好半天，每次都是把聲音不斷提高，她終于聽清楚了，說：“沒啥秘訣，就是心態要好，百事都要忍得。”她的照片登在報紙上，她說的話，也登在報紙上。可惜那些已經死去的善于忍的鄰居們，看不到了。那些在她的哐哐聲中，忍到七十歲八十歲的人，有幸看到她的照片，她的話，不久，也死了。

余太婆活到一百一十歲的時候，市長也來看望她了。這以后，來看望她的人，就多了起來。余太婆不斷地出現在報紙上，刊物上，電視上，廣播里，網絡里。她的后人們，都開始以她為榮。她的鄰居們，也開始以她為榮。鄰居們跟自己的親朋好友及同事熟人說到余太婆的時候，眉飛色舞，如數家珍，一臉的自豪。哦，說到她的哐哐聲時，有人還會這么說：別看她這么大年紀了，她的生命還旺盛得很呢——她每次的關門聲都是那么響，哐!哐!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