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一萍
向古老的文人
傳統致敬的作品
《我醉欲眠》是周濤新近在作家出版社出版的一部十分獨特的重要作品。它由70篇散文、75幅畫作組成,是周濤的“文人畫”和他的散文近作第一次在一本書中集中亮相。這部書呈現給我們的思想、語言、語調、文風都是嶄新的。所以,對周濤來說,這是一部真正意義上的新作。這些作品既是他繼上世紀“解放散文”,還散文自由天性之后,在新世紀給當下中國散文帶來的新的啟示,也是他對自己文學創作疆域的一次新的開拓。它是一部純正的中國文人之書,是一部向中國古老的文人傳統致敬的作品。
如果說周濤先前的“解放散文”,把自己“推上了當代散文革命的前沿”,“發出了散文換代的先聲”,那么,他現在的寫作則是向傳統邁進,是在為自己的散文創作尋找古老的根系。眾所周知,自五四新文化運動開始,中國的傳統就成了革命的對象。就文學而言,在翻譯語匯和“文革”語匯的雙重沖擊下,漢語已失去了它的多義性和優雅風度,它已變得單一和粗俗。五六十年來,我們先學蘇聯,后學歐美,學遍了世界,就是沒有學自己的傳統。我們不得不承認,我們的文學從文學理論到作家的具體寫作,已經沒有多少中國傳統文化的骨血,這樣的文學從嚴格意義上來說,只能說是外國文學——主要是歐美文學——的一個(拙劣的)部分。這無疑是漢語作家的悲哀。但中國的文化界也好,文學界也好,都沒有引起足夠重視。在中國的傳統經過了這么長時間的斷裂后,在我們的文學已被歐風美雨所浸淫的當下,周濤重新走向它,用自己的方式再現中國傳統文化之美,無疑是對當代文化的抗爭和反叛。這需要先鋒的姿態,無畏的勇氣,更需要獨立的精神。
中國的傳統文人并不是清一色的,而是各有其風采。傳統意義上的中國文人,是其人生歷練、閱歷、見識的綜合。他不僅要通詩文書畫,還要懂琴棋音律;不僅要有深厚的文化修養,多方面的文化天賦,還要有高尚的人格,對天下的擔當。蘇東坡就是傳統文人的典型代表。他在詩詞、散文、書畫等方面,在才俊輩出的宋代均取得了登峰造極的成就。其詩“大放厥詞,別開生面,成一代之大觀”,其詞“傾蕩磊落,如詩,如文,如天地奇觀”,其書法使“‘蘭亭之一變也”。周濤對蘇東坡也極為仰慕:“人家東坡,官杭州則有蘇堤勝跡,好美食則有東坡肘子之傳,打獵則有‘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之雄風,建住宅則有‘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之雅興,能詩能文,能書能畫,能文能武,能官能民……”他們有一種氣息上的相通,品格上的承繼,是一對隔著千年時空的師徒。
這本書閃耀著中國絲綢般的光華
散文創作在中國文學的發展中,大致有兩種比較明顯的傳統,一種是晚明以前偏重的“傳道”和“載道”;其次是由李贄啟蒙、始于“公安派”作家的直抒性靈。周濤繼承了李贄的風范。他滌蕩了解放以來彌漫在散文語言中的陳腐之氣和“文革”之風,突破了大量力圖對文化和歷史本身進行所謂反思和解說的 “文化散文”,給散文這一文體注入了新的血液。
周濤的《我醉欲眠》既是對傳統的繼承,也是發揚,這些散文雖有古風,但有強烈的現代感,沒有陳腐氣。他繼承了傳統的形式,抒發的卻是現代意識。這種具有現代感的傳統氣息,使這本書閃耀著中國絲綢般的光華。其中作品行文優雅,靈性飛揚,不拘一格,有白話之風,傳統之美,言簡意賅,幽默灑脫,嬉笑怒罵,自成一派,永遠有周濤的個性和風格——請看他怎樣寫現實中的黑貓:“我是黑夜一精靈,獨與天地精神會。沒我夜無神,沒我夜色如死水,沒我一輪皓月光白費!我靜時是夜的思維,唯我品出夜滋味;我動時是夜的舞蹈,張旭狂草我狂飛!”——這只黑貓無疑是在唱一首關于自己的搖滾,但當他落到宣紙上,這只驕傲的黑貓的命運就由畫家來決定了,畫家對他說,“你沒有我的毛筆黑,你沒有我的墨汁黑。要是沒有我的宣紙白,哪有你張牙舞爪的黑?你是黑得狂,你是黑得酷,那也是我撕來長安一片夜,濃墨把你繪。我只要稍微摻點水,你保準沒這么黑”。這樣的文字,這種寫作的方式,恐怕很難在已有的典籍中找到。
周濤五十學書,六十學畫,這種筆墨紙硯間的修煉,使他對生活的思考,對自然的觀察,看待生靈萬物的眼光,更為智慧超拔。他喜歡豐子愷,他認為“豐子愷之所以畫好、文章好,關鍵在有童心童趣。葆有健康完整的自然情態,才能養就大師眼光”。他認為:“現在,狼瀕臨滅絕,狗繁衍旺盛,至少證明著兩個結論:一、自由獨立生存狀態的每況愈下,依附強勢集團成了必由之路。二、不僅‘上帝死了,自然也快死了,人類正在扮演上帝,同時正著手制造第二個自然。”諸如此類的妙語恒言在書中隨時都可讀到。
周濤的散文有著“對高貴的崇敬,對低劣的鄙棄”。《我醉欲眠》這部新作秉承了他的這種氣質。他一直“站在高處審視生活”,然后將其化為自己的文字。他是中國當代作家中不多的在作品中保持了中國式高貴品質的作家——他的文字有一種宗教經典似的耐讀,有一種神圣的韻味,有它自己的生長空間——這些文字隨著時光而生長。
作為詩人的周濤,他對漢語的把握有一種基于直覺的敏銳。《我醉欲眠》這部作品中的文字無疑仍是那種讀者熟悉的“周濤式的優美”,但又有一種新的、帶著中國傳統文化的韻味;而印象尤深的是他現在行文的節制、洗練和干凈——如果說他過去是在用狼毫書寫,那么,現在則用的是刻刀——像雕刻一樣簡潔地達到事物的本質。
這部作品讓我想起了赫爾曼·黑塞寫于瑞士南部小鎮堤契諾的《堤契諾之歌》。這部作品除了散文和詩歌,也有30余幅由作者本人繪制的水彩畫和鋼筆畫。這是黑塞惟一一部不晦澀的、明朗的作品。這是黑塞為了躲避粗俗不堪、滿目凄涼的現實,遠離工業文明,寄情于山水之間,所發現的“萬物之下更為永恒的存在”。而周濤則在邊地,在邊城的書房中,參悟著東方的文化智慧和哲學思想。
周濤鄉愁中的鄉關,就是華夏的傳統文化
一直以來,周濤留給讀者的印象都是詩人和散文家,是一個不守陳規的、放達的“筆耕者”;現在,周濤除了這支用來寫詩作文的文筆,又多了一支用來寫字作畫的畫筆。《我醉欲眠》中的畫作屬于文人畫。周濤以《談畫》來代全書之序,可見他對自己的畫作首次面世的看重。這些畫作表達了周濤的“文化鄉愁”,而鄉愁中的鄉關,就是中國的傳統文化。
周濤的文人畫重意輕形,氣韻生動,天然真實,意趣表現于畫外,常有得意忘形之筆,表現出了不同于工匠畫的清高拔俗。周濤作畫,不為物役,不被法拘,率性自由,他對自己畫畫有“三不”之規定,即不學、不練、不當畫家。他并沒有把真實地再現事物的表象作為創作目的,而是把揭示事物的內在神韻作為最高的藝術追求。這符合中華民族特有的美學思想,即摒棄華艷,惟取真淳,講究返璞歸真、大巧若拙。從中既可看到他的知識、道德、閱歷、氣節等綜合素養,也可看到他飛揚的才情和人格魅力、思想境界。而這也正合傅抱石先生對文人畫的定義,他認為文人畫首先是文(詩文),然后是人(人品),畫(技法)是最次要的;也就是說,文人畫是以人的人格和人的文化修養為最高標尺的,這也正是文人畫能夠超越歷史和時代的原因。
總之,周濤先生的這部新作雖由畫、文組成,但畫文同輝,相互映照,渾然一體,讀之有在新春“偷飲了春醪”、品味了佳釀的感覺。它無疑構成了周濤一個嶄新的、立體的、多元的創作空間,也展現了他寬闊的寫作領域和永不枯竭的智慧。
(《我醉欲眠》作家出版社2009年1月第1版,定價23.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