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廣杰
故事從一個早晨開始講起,從男主人公竇小林儲備過冬白菜開始講起———郭剛的小說《瑣碎》是從小人物的日常開始的,它早早地呈現了一地雞毛的性質……我想,它肯定會沿著一個日常態的方向前行,它要給予讀者的,是品咂出的生活意味,是日常的愛恨與痛:事實也確乎如此。郭剛借用竇小林的生活日常,展示著一個落魄男人失意男人的掙扎、隨遇、不甘和不得不,進而提出追問:生活是否必須如此?難道非如此不可?這樣一個人物,面對如此的生活境態,是否有更多的可能,可能在哪兒?……在小說中,郭剛步步為營,將竇小林逼向了生存的墻角,大團圓式的結尾沒有在小說中出現。
需要承認,作者并非殘忍,也絕無意殘忍,恰恰相反,小說處處透露著他對竇小林的體貼和溫情,乃至對世界的理解與同情。(在小說中,郭剛在談到竇小林時曾數十次站在他的角度,寫成“自己”,在某種程度上,我猜測對作者郭剛來說,竇小林也確乎是自己,至少是自己的一種映像。出于小說結構和敘事邏輯的考慮,編輯置換了其中大多數的“自己”)某些所謂的艱難,困苦,是生活的賦予,是生活加諸于他身上的,故事中的小林有些坦然有些妥協地選擇了承受,也恰因這種承受,也使得小說的追問具備了更強的力量。
在我看來,瞄準日常和現實,在小說創作中較之其它種類的創作更有難度,它的難度在于出新和出色。寫日常,現實,它要求一種與生活的貼近感,和生活的面目有所近似,不能溢出正常的生活邏輯,不能天馬行空,加入太多的主觀想象,不能在敘事中設計太多的偶然事件以推動波瀾,不能讓誰生活在樹上或者騎鵝旅行……而將日常寫得太像日常,太像現實,則很可能滑向瑣事的流水記錄,缺乏小說應有的魅力和起伏。郭剛毫無回避地承認,他寫下的就是日常,《瑣碎》,他要在現實和日常中,試圖在已經略顯審美疲勞的“底層文學”中增加個人的新質。
我感覺,郭剛在故事的經營上下了功夫,給予了小說起伏和波瀾,使小說耐看和好讀(將瑣碎搭建成引人的故事絕非易事)。當然,掌握某種敘事技巧,多少能夠“無事生非”,讓瑣事生動起來風生水起,這一作家應當的基本才能并不值得特別夸耀,只是在當下的寫作者中也已屬難得。拋開這層,郭剛這篇小說的更大優長在于纖細的敏感,在于他對竇小林心理細微的設置與把握。譬如他說:“這幾年跟領導在會上也學會了不慌不忙理理頭發,彈彈煙灰的樣子。雖然別扭,但自己還是很快喜歡上了?!薄]小林對領導的模仿在不自覺中泄露了他的心理隱秘,說明他“幻想成為”,說明竇主任尋求的心理認同,而“雖然別扭”卻直接點出了他的不屬于。在廠子的日漸破敗中,竇小林的這一心理也跟著具有了些許蒼涼。當得知妻子于文娟下崗后,竇小林的表現是:“怔了怔,本想還說什么的,才發現自己一句話也沒有。就這樣,自顧地又先蹲下來,認真地看著從沙鍋里裊裊上升的蒸氣?!睙o話,不難理解,在這時候的語言安慰難免蒼白無力,還有隔靴搔癢、幸災樂禍之嫌,從前文我們已經知道妻子于文娟頗有些強勢,這時如果出現“錯話”或表述不當極有可能引發“戰爭”……同時也由此看出,小林在言語上的不善于,以及失意者的氣短。問題是不只如此,竇小林接下來還有一個“自顧”,還有一個“認真”……它們里面包含著相當豐富的潛臺詞。妻子因為下崗和“所受的委屈”離家出走一夜未歸,等第二日敲門聲響起的時候竇小林按下他的迫不及待開始了“裝”,小說中是這樣說他的,先是耐下性子,慵懶起身,然后故意地不經意———“誰?”更妙的是竇小林隨后的怒氣發泄,這怒氣中竟也帶有一絲表演性質,“像大舅子還站在自己的面前一樣。”即便怒氣要發泄,可他依然要在踢暖水瓶和踢桌角的選擇中算一算經濟賬。這樣的細節,這些對人物心理的暗暗揭示,使得“竇小林”的形象有了豐富和血肉。
郭剛是一個相當年輕的作者,卻與當前的、風潮性的“80后”寫作有著面目上的差別,他在語言上、敘事上都顯得相當老實,可見傳統現實主義寫作的清晰脈承。在閱讀這篇題為《瑣碎》的小說時,我時時自覺不自覺地拿它和《大廠》等小說進行比較———在這里,竇小林要面對的也是一個接一個的日常艱難,不過他不是廠長而是一個缺少實際意義的主任,面臨著隨時可能的下崗。
小說部分地陷入了習見的俗套,譬如竇小林和下崗女工趙小青的關系,譬如妻子出軌時小林的“撞見”……即使它是現實中最可能的發生,即使許多人的日常太過類似以至相互模仿,我們也有理由要求小說有其它的、更具新意的提供。另外,郭剛對于定語、對于修飾的偏愛,對“了”“就”等一些字的偏愛,似乎也應有更多的節制才好。
責任編輯 李 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