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 晴
印陶忽然之間成了決定別人命運的一個評委,事先好像也并沒有什么征兆。
通知上說,評審地點定在新開發區的一個賓館。想來跑那么遠,無外乎是為了杜絕當事人托請,也便于相對有效地封鎖消息吧。
印陶趴在單位閱覽室的墻壁上,認真地研讀本市的公交掛圖,隨后選擇了一個前往賓館的最佳抵達方案。原則上不宜因城內頻發的塞車狀況增加出行的艱辛,此外,省錢也是題中應有之義。
這一天,她身背裝有洗漱用品和換洗衣物的大挎包,首先登上了位于家門口的公交25路車,乘坐8站下車,原地換乘307路公交車到底,全程一小時零九分。余下的路程再動用出租車,不僅全無塞車之虞,而且僅僅花費了一個起步價的打車錢。
該開發區處于起步階段,放眼望去,大部分是剛剛完成五通一平的曠野。在建的廠房和別墅尚呈現不出氣象,但這家以“曼哈頓”命名的賓館倒相當不失其氣派,僅是門前巍峨的黑色大理石臺階和可供展示萬國旗的旗桿隊列,就相當給人以前瞻性的寬慰。
印陶在報到處順利地領到了房卡和資料袋,乘電梯上樓,進了自己的房間。同屋的人已然抵達,桌上打開的手提電腦里,一朵炫惑的玫瑰正在循環往復地綻開。床上扔著蕾絲睡衣和書,衛生間洗漱臺上擺了品種繁復的化妝品,壁櫥里掛有時裝和一雙后跟很高的長筒皮靴。
印陶洗完臉,沏上茶,把自己平扔到床上看電視,同時摸過資料袋里的花名冊瀏覽。他們這個評委會將要完成的是本市兩年一度的優秀文化藝術作品的丹楓獎評獎,印陶社交面有限,對評委們的情況知之甚少,同屋這位林雪姬,顧名思義應該是個演藝圈里的美人。
后來她才知道,這個林雪姬原來卻是一位文壇新秀,而且跟她有過瓜葛。
多年前,她在一個讀者見面會上見過這位文壇新秀,沒有這么體態豐腴和感覺良好,頭發是自然的微黃,面呈菜色,不失其打工妹本色。當時也不叫林雪姬,叫林余妹。
林余妹羞怯生澀,林雪姬卻不失其生猛張揚。林雪姬推門進屋時,印陶正把自己一件權作睡衣用的外貿針織大汗衫往衣櫥里安置。衣櫥里的衣架已經全部有主,她只好把大汗衫夾在一只褲架上。
林雪姬一把將印陶擁住,跳腳道:“印陶姐,想死我了!你不記得我了?你還給我簽過名哩!我是余妹呀!”
印陶張嘴道:“啊啊啊,是你啊!”又滿臉詫異,說,“你什么時候把自己變成一只白天鵝了?”
林雪姬笑彎腰道:“你還不如直說,當年我是一身泥的瘦小鴨哩。”
印陶手里仍然提著她那件夾在褲架上的大汗衫。全棉的織物本來就沒有模樣,吊在窄窄的褲架上,更呈扶不起的阿斗狀。林雪姬跌足道:“咳!我到隔壁去,就是跟他們男的借衣架的,沒想到給他們抓住打牌,把正事打忘了!”她閃身去了隔壁,伴著一陣喧嘩,抱過來四五只衣架。“來,印陶姐,我來替你掛!”
“我自己來、自己來。”印陶把大汗衫掛好,回過頭來道,“我想起來了,前年的中秋節,是不是你給我寄過一張帝豪飯店的禮賓月餅券?”
“對呀!印陶姐嘗了沒有?那盒月餅叫雪美人,是各種味道的冰淇淋做的,除了帝豪絕無僅有。因為是需要雪藏的,我就沒有敢直接把月餅送到你辦公室。”
印陶笑道:“那我可是得罪大了。帝豪位于城西,我本來就懶得從城東跑過去,一看上面還有期限,我就隨手把它送給我們辦公室打掃衛生的工友了。咳,他事后也沒告訴我那盒月餅是冰淇淋餡兒的。”
林雪姬嗔道:“人家專門給你準備的,想不到你忒不領情!那工友也真是有口福!這盒月餅將近三百多哩。”
印陶只好再次表示抱歉,說:“本來就是無功受祿的,這下格外不好交代了。”
印陶的社會身份其實沒有太多使用價值,她在人事局最沒有名堂的退休處擔任一個副職,這樣的女副處同單位還有兩個,都被眼睜睜地打造成了表里如一的機關老大姐。印陶在暮氣重重的退休處廝混至今未落窠臼,與她偶爾涉足文化圈或許有些關系。她是本市小有名氣的隨筆作家,經常在晚報副刊上發表見解,文字從容溫潤,貌似無邪,卻是很夠令人會心莞爾。有時她去郵局取稿費,或者在機關醫院用病歷掛號,柜臺里的人會猛地抬頭看她一眼,眼神里說:“哦,原來你就是那個印陶啊。”
且說眼下,印才女和林美人各自盤腿坐在床上,相談甚歡。印陶問:“咱們這個評委會的生成有沒有什么說法?是不是各行各業都有代表人物,比如我的身份是機關干部,你則代表打工一族?”
林雪姬嘟嘴道:“什么呀!你我都是從正規專家庫里抽簽抽到的。”
印陶吃驚道:“我什么時候進的專家庫?”
“你不知道的事還真多哎。咱們市的文聯一直都有一個專家庫,用于各種文化藝術項目的評獎,從前年起,陸續更新一批年輕專家替代年邁退休和業已去世的老專家,你我的專家資格就是這樣來的。你是前年進的專家庫,不過當年的評委會抽簽沒抽到你;我今年剛進專家庫,沒想到就給抽中了。”
“你在讀者見面會上給我簽的名,我都一直留著哩。”林雪姬光著腳丫下地,從大紅色的航空拉桿箱里取出一個硬殼的舊筆記本給印陶,上面果然題著印陶的字———“不染塵。與余妹共勉。”
印陶捂住嘴笑:“真酸哎!你還真留著這幾個字啊。”
“當時我在惠城打工,一根筋似的要到省城來參加你的讀者見面會,本來沒什么錢,沒想半路上又被偷了,我急得在街上大哭起來。后來,有個人聽我說了情況,自掏腰包幫我買了去省城的往返車票。其實他這個人也并非什么活雷鋒,他只是挺好奇我這個什么物質生活都不具備的人,怎么會如此渴望精神生活的完整。后來他經常討我的手稿看,再后來他就做了我的老公。”
印陶會心一笑:“好個文學情緣啊。”
林雪姬甩掉她的粉色軟牛皮拖鞋擠上印陶的床,道:“印陶姐,我問你,我的長篇小說你聽說過沒有?就是寫我的傳奇經歷的,前年在我們市拿了大獎,去年年初又在北京人民大會堂開了最高規格的作品討論會———會議紀要發在《文藝報》上,足足半個版哩。”
“哦?小說叫什么?”
“《初夜》,你肯定聽說過。”
印陶笑道:“他們說的70后美女作家就是你呀。這本書你有帶嗎?”她故意用了林雪姬的港臺語法。
林雪姬再次光腳跳下地:“沒關系,我打電話叫我老公送一本過來。”
這一天,會議的安排只是報到,晚餐采用自助餐形式。印陶下樓前給丈夫打了個電話,兩個人互通了一下情況,等到她抵達二樓餐廳,餐廳里或氣宇軒昂、或花枝招展的諸等文化名人已經濟濟一堂。印陶覺得生活中的影視明星們,男的往往與熒屏差別不大,女的可就太不一樣了,個個都是青春永葆。最讓印陶驚艷的是一位梅花獎得主,雖然年屆六旬,卻似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嘟著小嘴,用一雙迷茫的眼睛打量這個世界。
先期抵達的林雪姬一點不像是初入評委圈,到處跟人插科打諢,熟門熟路地指點人們在東側飲料機附近取啤酒,在西式明爐后面燈火闌珊的地方取烤鴨。一轉眼的工夫,她又給梅花獎得主端來了一大盤姹紫嫣紅的蔬菜沙拉,手指頭上還鉤著一杯酸奶。
印陶沒有什么風度可講,埋頭大啖。文聯辦公室的黃主任有過幾面之緣,坐在對面看著她笑,說:“印處中午大概沒吃飯吧?”省報紙副刊協會的女秘書長吳至真自然跟印陶有過交往,她本來用叉子叉著碟子里的西蘭花,就一杯鮮榨黃瓜汁索然無味地吃,聞言抬頭打量印陶,說:“你還真敢吃嗨!你看我,就差吃糠咽菜了,體檢的時候血常規一做,血脂還是高!尿酸還是高!膽固醇還是高!你說,這還叫不叫人活了?”
印陶笑瞇瞇道:“不吃不是辦法,得以毒攻毒。”
“怎么個以毒攻毒法?”
“該吃的吃呀!你看人家宋美齡,一天吃六頓,越吃越是資深美人。”
黃主任插話道:“都說你們市政府食堂供應的飯菜品種,跟大飯店的自助餐有得一比。是不是正是鑒于以毒攻毒的需要啊?”
梅花獎得主開口說話了,煙熏的黃牙和粗啞的嗓音馬上露出老女人的破綻:“我聽說他們吃飯都是刷卡。市政府行政管理局按月把飯錢打到卡上,一月兩千,一大家子使勁吃都吃不完!這不是灰色收入是什么?前不久我家小孫子考上了市政府附近的重點中學,想托人給他辦張市政府食堂的搭伙卡,門兒都沒有!人家說,那食堂里的大肉包一個才兩毛錢,你一個普通老百姓掂量掂量,這是你能跟著沾的光嗎?”
林雪姬兩腳在桌子底下輪番跺地,道:“印陶姐,你們福利真這么了得啊?”
印陶敲敲已經吃空的托盤,笑道:“我要是成天民脂民膏,這一托盤早就裝不下去了。”
“哼,隔鍋飯香唄。”梅花獎得主拈節玉米棒啃著,一臉凜然地離席而去。
飯吃得差不多的時候,黃主任用牙簽剔著牙道:“諸位諸位!飯后咱們賓館的健身房和棋牌室都對大家開放,敬請光臨。至于歌舞廳嘛,一套德國進口音響剛剛安裝完畢,正在恭候各位專家的剪彩哩。”
吳至真懶洋洋地站起來往外走,拍拍林雪姬的肩道:“聽見沒有?你的舞搭子發出求偶信號了。”
林雪姬抓一顆鮮龍眼擲過去,啐道:“你才求偶哩!”又道,“我跟他們說好了,吃完飯接著打牌。我們夜宵都準備好了,看!”她亮亮手里的塑料袋,那里面裝了些翡翠燒賣、黃橋燒餅什么的,好像還有幾只鹵雞腿。
吳至真撫著胃道:“我倒很有興趣考證你的牌搭子都是些何許人。”
市文聯何主席笑著舉手,道:“有在下一個。不過我們君子坦蕩蕩。你也曉得打牌的搭檔不得少于兩對,我們跟小林搞不成什么鬼。”
吳至真道:“搞不搞鬼你說了不算。公道自在人心。”
印陶跟著大家一陣笑,然后拿了只橙子剝著,出了餐廳。在電梯里,吳至真仰望著頂棚上的風扇,笑道:“你都不知道某些人是如何行賄的。我聽說在一個什么采風團里,主辦人專門把何某人和林美女安排在其他樓層的相鄰單間,這兩個人當然就當仁不讓地一路暗度陳倉了。”
印陶一時忘了把剝好的橙子往嘴里遞:“會嗎?不會吧?小林會愿意充當別人的桃色禮品?”
“嘁,這種事兒,最直接的受益者就是她了。你以為到北京開作品研討會是她本人掏腰包嗎?咱們市文聯專門整合了一套班子,忙活了大半年哩,經費當然也是向市財政申請的。”說罷連連點頭,道,“碰到眼下這種集中住賓館的機會,好戲多著哩。慢慢看吧。”
樓層到了,吳至真走出去。印陶緊追幾步,道:“老吳,待會兒你干嗎?這地方黑燈瞎火的,逛街都沒處逛。”
“我去做足療。這陣子腿腳不得勁。”
印陶笑道:“那我可就斗膽不奉陪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這些年不管男的女的,都興起了擦背泡腳。有好幾次到下屬縣市去出差,接待方的餐后余興都是把人往洗浴中心帶。所謂的洗浴中心無一例外是敞亮的大開間,人人裸裎相向,然后女擦背師擺開屠豬的架勢,把女人全身的每一個旮旯都搓上一遍。看到印陶睹之色變,陪同者免不了身先士卒,扒光了趴到條案上做表率。印陶倉促逃離之后,往往剛在休息廳端起一杯茶,馬上就有衣冠楚楚的小伙子端了腳盆過來,把她的光腿抱到懷里,不由分說開始尋找按摩穴位。
此后印陶再遇到這類接待,淋浴完畢不及擦干身體,馬上就穿上衣服原路退返,寧愿在門廳換鞋的地方等候里面的人出來,一等總要等上一兩個小時。此時物是人非,任是接待方的女同胞如何一如既往地談笑風生,她都不太敢正視她的職業裝和她臉上得體的妝容。
印陶和林雪姬的房間在走廊的盡頭,路過隔壁的房間,門敞著,里面果然在打撲克。只見他們把兩張床并在一起,四個人盤腿而坐,甚囂塵上。林雪姬抬頭看到她,拋過一個飛吻,大聲道:“書送到了,在你枕頭上。”
印陶進了房間,拿過書來翻了翻,里面有林雪姬相當篇幅的時裝寫真,攝影師很高明,一律把她拍得修長窈窕,狀態趨于靜美,不見太多的張揚。看看林雪姬的作者簡介,原來她出身于淮北貧困縣,家境貧寒、世代為農,她自己當過建筑工地小工,做過小保姆,如今則為市文聯的專業作家、市巾幗紅旗手。從小說的章節標題看,該書頗具自傳色彩,比如第一節:“黑塑料袋里的棄嬰,又被姥姥撿回了家”;比如第六節:“不染塵”———基本上就是到省城參加她讀者見面會那一段,不過見面會僅為引發愛情故事的契機,重頭戲是男主人公的出場。所謂的“不染塵”,不過是借來隱喻其純潔愛情的。
印陶到底不能免俗,把快速瀏覽定格在“初夜”一節,讀來大吃一驚,原來占有女主人公初夜的竟是惠城某鄉鎮塑料制品廠的少東家。少東家的實際身份是該家族企業的東床,當時正待輔助企業的女接班人執掌帥印。
“初夜”的結果,使女主人公脫離生產第一線的苦海,做了產品展示室的一名文員,從那以后,她的寫作有了起碼的保障,直到被塑料制品廠的未來女掌門痛毆之后掃地出門。
由于該書的表述方式與一部叫做《美女作家嫁了億萬富翁》的暢銷小說大致相似,印陶對“公主和王子”過上“幸福生活”之后的部分,也就失去了探索的興趣。
印陶無子。丈夫是她的老師,大她十六歲,已逾花甲,其與前妻生的女兒兩口子無固定職業,龍鳳胎外孫今年剛進幼兒園,學雜費都是由他負擔。
手機響,丈夫打過來,問:“在干嗎?”
印陶打哈欠,說:“看電視哩。真無聊。”
“今天不開會嗎?”
“今天報到,管理寬松,都在玩兒哩。”
“你去唱唱歌嘛。你唱歌挺好聽的。”
“才不去班門弄斧哩。”
“哦,對了。你們評委里應該有正宗歌唱家。”
“那你在干嗎?”
“查資料。我今天又發現了一個新的選題。叫《陀思妥耶夫斯基與谷崎潤一郎》。
”他們之間有可比較性嗎?“
”他們之間是存在共性的問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記》和谷崎潤一郎的《癡人之愛》都表現了一種在熱烈地接受了西歐化文明之后對此產生的異議,然后同樣經歷了‘被藐視的喜悅,以一種‘絕不為利益行動的立場,懷著一種決意避開的心情,回到俄羅斯和日本的古典情境,在更為政治和哲學的意義上,排斥西歐文化和不斷加深這種排斥。”
“聽起來不錯,大概很有些研究價值哩。”
對方摩拳擦掌,說:“網絡是個好東西。我完全是無意中看到奧爾罕?帕慕克的這番講話的。”
“誰?”
“一位土耳其作家,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你怎么孤陋寡聞?”
印陶警惕道:“他的講話題目是什么?”
“《陀思妥耶夫斯基與谷崎潤一郎:對于西方的愛與憎》。”
印陶掃興道:“你還是停一停吧。趁我這幾天不在,你去醫院陪陪你父親。”又說,“那里好歹有現成的陪護伙食。”
“你什么意思?”
“沒什么意思。沒人給你從機關食堂捎飯帶菜,我怕把你給餓著了。”
“得了,這么多年的夫妻了,你心里怎么想的,我還聽不出來?我的研究不值得一提?我退休了,退出歷史舞臺了,學問統統可以休矣,對不對?”
“又來了。”
“什么叫‘又來了?你三天兩頭在晚報上搞點媚俗的文字,我說過你‘又來了嗎?”
“你別那么脆弱好嗎?我并沒有否定你,你就這么急著否定起我來了。”
“我否定你了嗎?真可笑!原來你是這么一個怕被否定的人!”
印陶把手機拿離耳朵,放到枕頭底下,過了一會兒拿起來,翟正天的歇斯底里依然洶涌不絕。
通常這種咆哮一兩分鐘是剎不住的。
印陶十六歲當兵,轉業前已經官至副營。分到人事局之后,組織上出于完善學歷的需要,替幾個轉業干部辦理了本市一類高校的在職本科,印陶由此而認識翟正天。
翟正天當年風華正茂,一綹自然卷曲的頭發耷拉在寬腦門上,立論新銳、見解不俗,風格亦莊亦諧,他的講座一開,階梯教室肯定爆棚。翟正天喪妻未久,作為含金量頗高的鰥夫,被校園內的中青年女性十分看好。印陶那時已經年過三十,仍然待字閨中,完全沒有設想過會和翟正天發生故事。有一次學校教工宿舍區的“正高樓”啟用,很多任課老師搬了進去,翟正天卻被排除在外,一打聽,翟正天盛名之下只享受副教授待遇,這倒讓她對他有了某種好奇。有一天,他倆作為社會知名人士,共同出席一個民俗游的開幕式,儀式完成后,主辦方輪番敬酒,印陶仗著是女生以礦泉水敷衍,翟正天卻也不給對方面子,從頭至尾抱著一杯茶,凜然端坐。
酒至半酣,喧囂轉至他桌,印陶把礦泉水瓶子伸過去碰碰翟正天的茶杯,笑道:“咱們非酒黨結成同盟吧。”
翟正天略一頷首,說:“其實我是愛酒的,只是這種場合不宜。”
“為什么?”
“我犯不著去記這些人的官諱,更別說去給他們唱祝酒歌。”
印陶笑道:“太英雄所見了。不過我是懶。我記不住這些帽翅子誰是誰。”
翟正天嘴里嚼著一片鹵豬耳,說:“他們說你是著名作家?”
“‘作家不敢當,‘著名還湊合吧———晚報豆腐塊兒的閱讀者,多半都是比較強聞博記的。”
“抱歉。晚報我從來不看。”
“您就別看吧,也別在意我寫過什么。來,我私下里還是再敬一敬老師吧。”
“你是我的高足?”翟正天這才正經看她一眼。
此后印陶去上翟正天的課,故意坐到他目光可及的位置,還曾經舉手要求解惑,翟正天已然把她忘得干干凈凈。后來印陶一篇論文在校刊上發表,翟正天舉著這本校刊在課堂上發問:“印陶是哪位?”印陶不免忐忑,站起來道:“在下就是,愿聽老師教誨。”
翟正天眼鏡片下面滑過一絲詫異,想一想,說:“哦,晚報的那個‘著名人物。看來,你也不光擅長‘小女人散文。請坐。”
印陶興高采烈,道:“謝謝老師!”
翟正天繼續講課,只字不再提那本校刊。下課以后,印陶路過教師休息室,有意識伸頭看看,翟正天正在用穿涼鞋的腳把地上的碎玻璃和茶葉渣往墻角里劃拉,原來他的提包拉鏈壞了,玻璃杯滾出來,摔在地上。
“停停停,看把腳扎了!”
印陶找來笤帚簸箕替他善后。“你這提包我給你拿去修修吧。”
“有地方可以修嗎?”
“北校門外好像有個皮匠攤。我去試試。”
“也好。這包是我女兒送的生日禮物,我不用她該生氣了。”
“嗨。真是一物降一物呀。”
“你說什么?”
“沒啥。想不到您還是個慈父哩。”
印陶找了只文件袋,把翟正天提包里的東西放進去,交給他:“這本校刊您還提回去嗎?要不送我得了。對于我來說,這是我的論文處女作哩。”
翟正天愣一愣,說:“好吧,就給你吧。”
翟正天的課每周開一次,連著四個課時。這一天下了課,印陶舉著包從包圍他的男女信徒中擠進去,說:“老師,拉鏈修好了,皮匠用鉗子鉗了鉗,沒收錢。”放下包她就走了。包里放著那本校刊,因為她發現那里面也有翟正天的一篇論文。
到了下一次,翟正天下課之前當著滿堂學生把手臂抬起來,食指指向她,說:“這位同學,課后你暫時不要走,到休息室來一下。”
印陶去了,里面一個打扮另類的女子從椅子上跳起來,說:“印陶!你是印陶嗎?我是你的粉絲你知道嗎?我叫翟澈!”翟正天一臉無奈,說:“她一定要請你吃飯。不為難的話,你就盡量滿足她吧。”
印陶笑道:“太不為難了。吃‘兩岸咖啡的牛排怎么樣?我請客。不過附加條件是老師必須到場。”
“讓爸爸請!哈哈,爸爸,這下你非去不可了!你推辭就是你害怕買單了。”
那次的“兩岸”牛排和一瓶蘇格蘭威士忌到底還是印陶買的單。印陶說:“我謝師恩是天經地義的。我謝讀者也很應該呀———我從你們那里可是賺了稿費的!”
印陶愛上翟正天,和翟澈的出現有很大關系,和酒的奇異功效也有很大關系。翟正天遇到這兩樣,馬上壁壘全消,徹底還原成一個憨姑爺、一個傻書生。
后來印陶知道,翟正天喝酒喝到開始哼小調,那就是已入佳境。想想看,一個在課堂上道貌岸然的家伙搖頭晃腦地哼《二月里來》,臉上還匪夷所思地出現兩個長長的酒窩,是不是能挺刺激人的開發欲的?
印陶第一次在翟正天的臥室留宿,是因為翟正天那天喝過了量。翟正天躺在床上,把伸過去的臉盆一次次地推開,故意往被窩里嘔吐。印陶只好扔下臉盆,窩著兩只手去接,一點沒有覺得不堪。夜里翟正天醒來,伸手摸摸印陶冰涼的身體,把纏在自己身上的被子拽出一截,摸索著給她裹嚴實,然后一張臉埋進她散亂的長發,又沉沉睡去。奇怪的是,他倆好像已經這樣同床共枕過一百年似的。
印陶覺察到在她的身上,翟正天有時會不自覺地延伸出一種類似對待翟澈那樣的父愛。蜜月時他倆在泰山乘纜車,好好的翟正天忽然把她攬過去緊緊往懷里一摟,印陶尚未適應這種眾目睽睽下破天荒的親密,他已經若無其事地把她放開了。原來當時纜車在過支架,他怕車廂一個突兀的下滑,會把沒有防備的印陶嚇著。
印陶多年軍旅,對操持家務幾乎毫無概念。初登翟正天的家,她完全是無從下手整治河山。翟正天對飯菜的要求十分寬泛,廚房餐廳于是細節喪失,樣樣得過且過。固然書房里的混亂有翟正天自己的章法,其他的房間的混亂他自己也知道是絕無托詞可以解釋的。翟澈在這樣的環境里長大,染上的書香十分有限,初中沒讀完,自作主張地考入了一家民營舞蹈團,從此就開始了一些大大小小演出的專業伴舞,藝術前景談不上,收入只夠零花,不過是盡情享受青春快樂罷了。翟澈偶爾回一次家,就如同是花蝴蝶翩然而至,轉眼間又翩然而去,對改善家庭秩序的現狀是沒有責任感的。
印陶父母對女兒如此處理終身當然有所不甘,但也惟有寄希望于天長地久了———如果嫁個權貴,表面上看著好了,風險度如何又有誰能說得上呢?
日子一旦過起來,真的就是白駒過隙。和翟正天一撥出道的同事有好幾個,后來當博導的當博導、上電視論壇的上電視論壇,個個發展得如火如荼,他卻一度因為連續三年沒在國家級核心期刊發表論文,在系里坐了多年冷板凳。等到終于有了些許的學術成就,他也就到了該辦理退休手續的年齡。
印陶倒是很主張翟正天到民辦的大學里去當當客座教授什么的。老先生堅決拒絕,不肯做退而求其次的事情。于是也就只好由他在家里待著了———別人在家閑著是做寓公,像他這樣與網絡膠著在一起的,不知道是不是可以開創一個新詞匯,叫“網公”。
說起來,網絡拯救了很多翟正天一樣的社會棄兒。可是,它真的拯救了他們嗎?當他們特別強硬地要以話語權論斷者身份出現的時候,他們的內心又是何等怯弱寂寥的一種狀態呢?
印陶轉臺看了一段叫做《旋轉木馬》的韓劇,把手機拿起來貼近耳朵,翟正天仍在抨擊她的“媚俗”文字,她干脆就把它掐斷了。
手機又響,翟正天暴跳如雷,說:“你竟然敢摔我的電話?啊?你去親朋好友那里打聽打聽,這輩子有沒有誰敢摔我電話的……”
印陶打斷他,說:“你是夜生活者,我無法奉陪,我明天還要開會。”
“開會?開什么狗屁會?一伙子道貌岸然的家伙在那里男盜女娼!什么評獎?瓜分既得利益,欺世盜名罷了!”
“你又喝醉了。關了電腦去睡一覺吧。我關機了。”
這一夜,印陶倒是睡得比往常都沉。她第一次對翟正天斷然關機,她也第一次不再牽掛他酒醉后的安全了。
太累。太厭倦。太想把自己從一件東西上剝離。
林雪姬什么時候回來的,有沒有回來睡覺,她一概不知。早上醒來,林雪姬已經化好了妝正在照穿衣鏡。她今天是一件紫狐領的高腰小皮坎肩,配上那雙特高跟的長筒皮靴,的確營造了亭亭玉立的效果。
“美女起這么早?”
林雪姬轉過頭來朝她一笑:“貓令。一塊兒去吃早餐?”
“你不會是打了個通宵的牌吧?”印陶從枕下摸出手機,打開一看,密匝匝十來行家里座機的來電記錄。這一串串熟悉的數字,體現著翟正天投擲過來的集束型憤怒。
“哪有啊。我都睡了一大覺哩。”
印陶合上手機蓋子,進到浴室去洗臉。
翟正天的“夜晚”剛剛開始。讓他睡他的去吧。
吃完早餐,印陶給翟澈打了電話:“澈,你受累去看一趟你爸。我在外面開會,他昨晚好像喝多了,在電話里跟我大發無名火,你們去看看,別讓他心腦血管出什么問題。”
翟澈沒睡醒的聲音,說:“老頭別是更年期吧?我聽說男人的更年期比女人晚十年哩。”
印陶無精打采道:“更不更的,反正你們辛苦一趟吧。”
那邊翟澈爽快地說:“我跑一趟。你放心開會去吧。”
印陶和林雪姬等電梯的時候,林雪姬一面對著不銹鋼的電梯門顧影自憐,一面搭訕:“你爸也有心血管的毛病啊?我爸搭了一次橋,花了我們十多萬哩。”
“是我丈夫。他剛退休,心理上需要調整。”
“你先生比你大那么多啊?”林雪姬扭過頭對她吐一吐舌頭。
“是呀,我‘外孫都三四歲了。”
“那剛才是你‘女兒了?”林雪姬笑起來,“你們關系還挺好的嘛。”
印陶的晚起和林雪姬的化妝,使她倆到餐廳比別人晚,吃完了早餐,她倆沒回房間,就直接去了會議室。上午是例會,無非介紹評獎規則,熟悉評委會組成情況,評委們彼此認識認識。
吳至真和她同分在散文組,大家分頭往小組會議室去的時候,吳至真的胳膊肘捅捅印陶,朝林雪姬的背影努努嘴說:“怎么樣?昨晚沒在你們屋睡吧?”
印陶如實道:“我還真不知道。反正我早上醒來的時候,人家好好地在穿衣打扮哩。”
“你這人真無趣哎。”吳至真撇下她自己先進屋了。
進了屋坐下,穿門童制服的服務員竟然用鋪著紅氈、帶有漂亮“提梁”的行李車給他們運來蔚為壯觀的散文集。這年頭人手里有點錢了,買個叢書號出本散文、隨筆集挺時尚的。吳至真火眼金睛,噼里啪啦把那些“磚頭”一扒拉,非自費出版物只剩下了寥寥幾本。淘汰出局的除了印刷粗劣者,還有很多裝幀精美的海外版本。
“在少數的這堆里挑吧。大量的無效勞動咱們就免了吧。”
其他評委紛紛抗議:“這怎么可以呢?評獎必須體現公平嘛。”
“咱們偷工減料不好吧?傳出去該影響‘丹楓獎的權威性了。”
“誰說自費出的散文、隨筆無好貨了?就算是‘魚龍混雜,里面應該也還是有‘龍的吧?”
吵來吵去,吳至真招手喚過“門童”,說:“來,小伙子,借你的力氣,你把這書垛子按咱們這兒的人頭分成堆,各自給他們送回房間去。”
“干嗎干嗎?會不開啦?”
“我腰不好,這么大的工作量,我得回房間躺著看去。你們要是愿意在這兒伏案操作,你們留下好了,我沒意見。”
大家笑道:“那當然還是躺著好了。‘好吃不如餃子、好過不如躺著嘛。”
然后說好了第二天視海選情況決定小組交流時間,各自就回房了。他們一路喧囂,簇擁著花車般的行李車往電梯去,其他會議室的人好奇地向他們行注目禮,林雪姬跑出來問:“你們這是干什么?往哪兒轉移?”弄明白了笑道:“我跟我們小說組說說去,我們也去躺著。”
吳至真道:“要躺就躺在自己鋪上,別躺錯了地方啊。”
林雪姬笑道:“你愛當道德警察我不管,別總對我這樣的無辜者夾槍帶棒就行了。”
下了電梯,印陶和吳至真一路跟著行李車走,印陶好奇道:“自費出本書到底要花多少錢?這方面的行情我還真是不知道哩。”
“你當然不需要了解行情,你都是出版社上門來求著簽合同,然后坐等著拿樣書和版稅。人家是一分稿費拿不到,還要倒交出版社書號費、紙張費、印刷費,沒有個三兩萬下不來。”
印陶進了房間,分給她的書很快就把一張沙發堆滿了,她果然只能躺到床上去“拜讀”這些“大作”。
手機響,是翟澈打過來的。“我回家了。老頭兒沒事。他喝醉酒說過的話,第二天全部忘光,大腦跟水洗過似的。放心吧。”
“他這會兒在干嗎?”
“在大便。”
“他早餐吃了嗎?”
“還早餐啊?等他拉完屎,我帶他到你們食堂去,連中飯一起吃算了。”
印陶哭笑不得,她揉揉太陽穴。翟澈的嗓門太響,震得她腦袋都疼了。
門上的磁卡“吱”地一響,印陶猛然一驚,醒過來想:怎么看著人家的申報作品就睡著了?
林雪姬開了門進來,笑道:“好福氣哎!我這會兒真是腰酸背疼呀。”
“你們沒分頭看作品嗎?”
“我們的活兒沒你們多,大家樂得在會議室里邊議邊聊閑天。”
“哎,你說怪不怪?我這堆散文隨筆里,當官的作者比例最大,其次是經商的。他們怎么都喜歡上了散文?”
“這還不好理解啊?小說、劇本不是人人都能寫的,可是廢話誰不會說?如今廢話寫在紙上就可以算散文———當然我說的人里不包括您哦。”
印陶禁不住笑起來。林美人說得真對,要不然她怎么會看著看著就睡著了哩?
“可是我還是不明白。權力和財富哪個不比文章風光,他們有必要趕這個熱鬧嗎?”
“您老人家還真是不明白哎!當官的除非做到了總書記那一級,否則都有個往上升遷的緊迫感,如果對手和你勢均力敵,而你有一本拿過大獎的書,那可就太不一樣了,對不對?”
“倒真是哩。”
“至于商人的附庸風雅嘛,我猜多半是試圖在情場上給自己加些分。”
印陶翻翻那些印在散文集里的俗不可耐的照片,又一次笑將起來。
“當然也有可能是拿來當迷彩服用的。你設想一下嘛,謙謙君子的保護色下面,每一個毛孔都淌著資本主義骯臟的血。”
印陶坐起身子,認真道:“小林,我現在相信你真的是可以成為小說大家的。”
林雪姬對著鏡子整理發型,瞄一眼印陶隨手擱在電視機上的《初夜》,說:“您還不如說我現在寫得真是很不怎么樣哩。”
印陶無可奈何地下床來穿鞋,路過林雪姬的身邊,伸手拍拍她肉嘟嘟的肩膀,笑道:“你的智商如此了得怎么行呢?不可以的。”
換了鞋去吃午飯,林雪姬一路都沒有說話。出了電梯,酒菜味撲面而來,餐廳里人聲鼎沸,十來桌豪筵已然開席。兩人正待進去,林雪姬拉印陶一把,說:“現在我又穿上我的迷彩服了。你明白就行。”
“什么?”
“對于根基淺的人,他們是只能拿自己的尊嚴來墊腳的。”
這次的筵席規格之高,是因為市委常委、宣傳部長大駕光臨,首長席上赫然在目的還有省文聯、省文化廳、省廣電廳的各方神圣。一直對評獎懵懂的印陶,忽然對丹楓獎的含金量有了認識。這時候首長席上除了梅花獎得主和一位影視男星,只有一位臉僅有小孩巴掌大的骨感美女和一位相貌平平的女書法家。為了把首長桌的空座位填滿,市文聯的辦公室主任黃某正在苦苦地拉人。印陶趕緊就近拉開一把椅子坐下,把自己淹沒于酒酣耳熱。門口的這一桌大多坐著司機、財務、文印員,大家沒有必要博取哪一位首長的好感,擅自開桌多時,吃喝均已進入佳境。
“印老師,我們都喜歡看你的文章哎!”
“來來來,先干上兩杯再說!”
印陶跟同桌人喝罷一圈,糊里糊涂灌下兩杯張裕解百納,笑靨如花。
“退休處是干什么的?”
“事業單位工齡滿三十年的能不能辦理提前退休?”
印陶正在逐一解答,黃某在餐廳前方“啪、啪”地擊掌,道:“各位各位,市委常委、宣傳部許部長要給大家講話,請大家歡迎!”
掌聲中許某站起來道:“評委們是專家、是大家,成就卓著、德高望重。感謝大家為繁榮本市的文化藝術事業做出的巨大貢獻,感謝諸位為這次評獎付出的辛勤勞動。預祝本屆丹楓獎的評獎工作獲得圓滿成功!”
黃某高舉他的酒杯大聲道:“請大家舉杯!”
椅子亂響、酒杯叮當,大家參差不齊地站起來,卻發現部長的杯中物所剩寥寥。林雪姬抱著酒瓶跑過來,邊笑邊往杯里斟酒。司機們笑起來,小聲道:“部長的眼睛沒法不往那兒看了。”印陶一看,林雪姬敞得夠大的領口果然正在部長的目光所及之處。
印陶脊背上一絲寒意掠過,借用餐巾擦嘴的動作悄悄坐下了。印陶單位里的司機常常會半開玩笑地宣稱:“我們也開了個‘黨組會。”
這些司機們怎么可能不火眼金睛哩?
全餐廳都就座了,印陶才發現,林雪姬早就成了首長席上最醒目、最活躍的一位女賓。
“那位骨感美女是演員嗎?”印陶用小勺舀木瓜里的雪蛤往嘴里送,向身邊的女出納打聽。
“您怎么會不認識她呀?她是著名的電視節目主持人米蘇呀!”
印陶笑道:“她可比電視上瘦很多呢。”
米蘇無疑是超級大美女,可是從首長桌男人的目光看,骨感終究不是性感的對手。
他們這種圈在隱秘處開的會,對于司機們而言,簡直就是他們的盛大節日。你想,出差補貼照拿,既沒有接送任務,又沒有奔波“采風”的勞頓,除了睡足了大覺開開“黨組會”,剩下的也就是盡情享受胡吃海喝了。
他們這一桌,轉眼就下去了三瓶“五糧液”。
這時候,以許部長為首的一幫頭臉人物挨桌敬酒敬到最末的這一桌,司機們七歪八倒地站起來,紅頭漲臉繼續他們樓市是漲是跌的話題。黃某把杯子舉到夸張的高度,道:“諸位諸位,樓市話題暫停,先喝了領導敬大家的這一杯。”許部長笑道:“這一桌都是老朋友啦。”遂一一敬過來,到了印陶跟前,握著杯子努力思索:“這一位是———”
這一次何主席搶到了黃某前面:“印陶嘛。知名專欄作家嘛。”
許部長一臉詫異:“我們是不是總在食堂里遇到?”
印陶笑道:“是的,您一般會去吃早餐。您愛喝他們的黃米粥。”
許部長搖頭道:“可是你怎么就會是印陶呢?我記得電視里報道過你的讀者見面會,那是哪一年?”
印陶擎著玻璃杯笑,說:“‘紅顏辭鏡花辭樹,最是人間留不住。我現在都做外婆了嘛。”
部長張嘴看她,一腦門的混亂,正好秘書過來附耳,大概是提醒他不要誤了下一個場子,他這才返回首長席,并且恢復了他一臉的官樣文章。
印陶回到屋,時間都過了一點半,難得林雪姬在屋里呆著,穿著睡袍打電腦。林雪姬扭頭看她,手里的鍵盤繼續敲打,說:“剛才你老公打咱們屋的座機,說你手機老不接,他只好通過114打通賓館總機,找到會務組查到咱們的分機號。我跟他說餐廳里面太吵了,我的手機響我也沒聽見。”又說,“你老公聲音太好聽了。他這聲音是不是男低音?”
印陶踢掉皮鞋往床上一倒,說:“他媽的。”
“什么?”林雪姬吃驚不小地回頭看她。
印陶撥通家里電話,揮舞一只手臂大力拍床,伸直喉嚨道:“你他媽的你睡夠了就來騷擾別人,你他媽的煩不煩?你他媽的,你就呆在你的虛擬世界里好不好?好不好!”
她把手機的關機鍵狠狠摁上,把床頭柜上的電話聽筒扒拉掉,正要蒙頭大睡,又翻身坐起來,指著臺子上的座機道:“把它也摘掉摘掉!還有衛生間的!”說完轟然倒下,進入混亂的酒醉者的夢鄉。
夢里她好像在一個KTV包房里,一伙人在唱歌,昏魅的燈光里,男人們噴出的煙霧像低空里洶涌的云海,麥克風的效果很不好,把一個人的狂吠劈成了無數尖利的荊棘,另一個人在她的耳邊擊打沙棰,每一下都把那些荊棘往她太陽穴里砸。
夢里出現這樣的場面印陶一點不覺得奇怪,因為他們人事局曾經有位領導特別喜歡唱歌,逢到年節,每一個處室都會安排KTV供領導盡興。因為印陶是在那位領導的任上提的副處,這兩年翟正天就老是有意無意拿她的歌喉冷嘲熱諷。
仔細想想,翟正天的小人之心并非全無道理。自從后來換的兩任領導不愛唱歌之后,她的副處就一直是在原地踏步。
印陶終于從低云、沙棰和荊棘的包圍中掙扎出來,看到林雪姬仍在背對著她打電腦,電腦的液晶屏使她的眼睛非常難受,她覺得無數的磁場包圍著她這張床。
“你們不開會了?”她捧著腦袋爬起來,歪歪倒倒走向電水壺的位置,倒了半杯壺里剩的涼開水咕嘟咕嘟地喝。
“我們就那十來本書,很容易就過完堂了。至于誰得獎,反正是咱們組一兩位核心人物的事,我們一般工作人員不去閑操那份心了。”林雪姬說著仍然沒有停止打字。
“評獎是這樣的?你怎么什么玄機都懂?”
“不懂不行啊。”林雪姬打完手中一個段落,回過頭來看著她笑,“印陶姐,難怪你這么多年了,什么獎也沒拿過。你是‘獎盲哩。”
印陶呻吟道:“你越說我越頭疼了。那我這堆書還看不看呢?”
“看著辦唄。哦,對了,剛才出納來送過評委費了,我替你簽的字。等你見到她說一聲收到了。”林雪姬扔過一只信封,繼續寫她的文章。
印陶從寫有她名字的信封里抽出錢來,想數數有多少,終究是沒數,不是怕落俗,是怕低頭窩著身子會把中午喝的酒吐出來。“這么厚的一沓,該有多少啊……”
“三千。”
印陶瞠目:“大獎賽的評委原來是個肥缺啊……”
林雪姬回頭朝她一笑:“都是這個價,這還不算別的哩。”
“別的?還有什么?”
“你手機又不開。”
“怎么?”
“沒準那些官啊、賈的,搶著在給你送秋波哩。”
“不會吧,他們怎么知道我的手機?他們我誰都不認識。”
林雪姬敲著鍵盤點頭道:“他們認識你就行了。”
印陶掏出手機看看,沒打開又塞回枕頭下面,錢袋子也一塊兒胡亂塞進去。悻悻道:“未必。他們要是都和你一樣是非‘獎盲,就該知道上‘核心人物那里去使勁。巴結我這樣的陪襯人物有什么意義?”
林雪姬笑道:“縱是如此,油多不壞菜。反正他們最不缺的就是鈔票。”
印陶扶著腦袋朝堆書的沙發欠下身去,說:“你總算承認那年給我送的月餅不是出于純友誼了。”
林雪姬哈哈笑道:“看,還是給你繞進去了。”
“我頭疼得厲害,出去找個地方換換空氣。”說著隨手拿了一本什么人的散文集跌跌撞撞地走出去。
林雪姬在后面笑:“印姐真是喝多了哎。”
印陶坐在“曼哈頓”門廳外黑色的大理石臺階上,也顧不上屁股涼和臉上落著細密的雨絲,好一陣子心里的翻騰才稍稍平復了一些。這時候,一輛氣派的轎車開來,大概城里的雨大一些,車身被雨淋得黑亮。那車很奇怪,車頂上居然躺著一只公文包,也被雨澆得锃亮。這時候車停下來,司機搖開車窗,對著手機焦急地說話:“我說小崔啊,你趕快幫廳長看看他的辦公室,看他的包在不在桌上。要是不在,就是半路上等紅燈的時候被人偷了。這下笑話可就鬧大了!”
印陶搖搖晃晃地走過去,拍拍他們的車頭又指指車頂,不著一字盡得風流。
里面的“廳長”打開后車門,鉆出來一看車頂,不由得仰面大笑:“哈哈哈,上車前小汪趕來讓我簽個報表,我隨手把包擱在車頂上,簽完字又接了個電話,就把包的事給忘了!”
“廳長”把濕淋淋的公文包往胳膊底下一夾,撩開兩腿躥上大理石臺階,直奔大廳旋轉門。未幾,夾著包又“轉”出來,以手加額向印陶遙遙致敬:“那位同志,謝你啊。”
印陶臉上掛一綹濕發,抱著一本書慢條斯理地攀登大理石臺階,邊走邊自言自語:“謝個什么勁兒。下了車你自己還會看不見?”
司機舉著一把傘從她身邊跑過,在上兩級臺階處等她,笑道:“我幫您遮遮雨吧?”
“謝謝,我到了。”
印陶進了大堂的洗手間,總算把中午侵吞的民脂民膏做了一個清算,這才開始安坐在大堂的一張豪華沙發里,打開手里的書來讀。
沒想到,這本叫做《粉紅的喜馬拉雅》的散文集,居然既不玩世也不色情。讓印陶尤為詫異的是,文字的品味跟作者那張似乎寫上去什么也不會留下痕跡的年輕的臉非常難以劃上等號。
作者是個叫做“臘末”的旅游愛好者,一路游玩到了拉薩,忽然被那里莫名的氣場所吸引,就此逗留下來,一住三個寒暑。從作者簡介上看,小孩屬于80后,學歷不過是初中。想必家長相當縱容,無心無肺、無憂無慮、無所用心、無所事事。有一天閑逛寺廟,看見別人五體投地,覺得不許個愿有點說不過去,一時卻又想不起來自己想要什么。可是在菩薩面前坐著坐著,心里慢慢變得很是干凈,非常舒服,走出寺廟來,覺得外面的車水馬龍也有點不一樣了。以后,每當她心里被欲望所困的時候,她就到廟里來坐一坐,于是什么欲望都沒有了。她想,也許“什么都沒有”就是所謂的信仰吧。
讀完了這篇《信仰》,印陶又看了一篇《拉薩的電影院》。
且說這個“臘末”實在是無法打發太多的時光,有一天路過一座類似于人民公社大禮堂的破敗電影院,心里一動,想,去看一場銀幕發黃、放映機噠噠噠響、畫外音走腔走調的老電影,倒有一種類似于“孤寂”或者“感傷”的東西可以拿去向人炫耀的。賣票的人不在,她就自己進了電影院,里面的木條凳上落滿灰,除了她沒有一個觀眾。沒有想到,正點剛到,電影就開始了,一束光射穿空氣里的灰埃落到銀幕上,震耳的音樂響起,放映的電影竟然是《駭客帝國2》!臘末極其亢奮地看完電影,才發現她失去了本來準備向別人炫耀的東西。然后她出來去補票,賣票的撕票給她,告訴她過五分鐘開映———他都不知道她已經把一個人的一場電影看過了!
印陶索性拽過旁邊一張沙發的靠墊,把它拿過來抱在肚子上,舒舒服服地半躺著接下去讀這本書。外面的雨下大了,大堂里水洗過一樣的冷清,遠處只有一個保安在無聊地走來走去。
現在讀的這篇文章叫《虞老師》。說的是一位著名小提琴家厭倦了京城里的豪華音樂廳,只身跑來拉薩,在街頭拉琴,接受路人隨便往他琴盒里扔的硬幣。為了符合當下的身份,每次他都把自己的高檔越野車停在很遠的地方,然后抱著琴盒步行到鬧市區,與引車賣漿者流混跡在一起。這個人很喜歡開著越野車旅游,大家便肆意搭乘他的車,沾著他的光大過旅游癮。這天,車剛剛開上海拔七千米的大坂,突然車胎爆了一只。虞老師趕緊從車頂上往下卸備用胎,誰知道底下的人沒接住,備用胎彈了幾下,徑直滾下了山。這時候只見一道灰色的人影閃過,虞老師已經直撲山下,追趕輪胎而去。
且說這個大坂一旦停車非常危險,人坐著不動都可能嚴重缺氧,更不要說奔跑下山再推一只輪胎上來。車上的人開始互相埋怨,但誰也沒有勇氣去步虞老師后塵。過了一個小時,山下一個小黑點開始極其緩慢地向上移動。再過一個小時,小黑點只大了一點點。后來一輛卡車上下來一藏族司機,問明了情況,大罵一聲山上的人就沖下去幫助虞老師。再后來,增援的人馬又多了幾個路過的外國人,這只救命的輪胎才終于被推了上來,只見口唇青紫的人躺下一片。良久,藏族司機爬起來拍拍虞老師,說:“你,好漢。”又指指自己,“我,也好漢。”
印陶摟著這本書,眼神迷茫地注視著大堂豪華吊燈的流蘇,想,如果當年她遇到的是虞老師,那會怎么樣?
她會不會跟著他去浪跡天涯?
這時候會務組的文印員下來,到賓館商務部借用人家的傳真機,看到她躺在沙發上似睡非睡,不免詫異,問:“印陶老師怎么在這里?樓上通知集中開會哩。”
“開會?小組會還是大會?”印陶翻身爬起,渾渾噩噩地找鞋,“幾樓會議室?”
“大會。三樓302會議室。”
印陶急奔電梯,進去后電梯關了門按兵不動,急得汗都出來了,才發現只摁了關門鍵忘了摁“3”。總算電梯到了三樓,剛闖進會議室第六感就覺得不對,定睛再看,圍著會議桌坐的一伙人一個都不認識。
“呀,走錯了!”印陶慌里慌張抓起已經擱到臺子上的《粉紅的喜馬拉雅》。會議桌當頭端坐的一位笑道:“請坐請坐,歡迎歡迎。”一屋子人隨即哄笑,個個都很開心。
印陶抱著書跑到走廊里,恍惚想起來,那個邀請她落座的也并非全然的陌生人,不過“廳長”公文包失而復得,是否心情有點好得過分?走了幾步一看,他們評審組的人馬原來都囤積在隔壁的大會議室里呢。
這個臨時的全體會議,是為了重申評獎紀律。文聯何主席臉上的線條與打牌時判若兩人,不無矜持道:“咱們這里剛剛進入通讀申報作品階段嘛,怎么報社都來要評獎結果的通稿了呢?還問是不是誰誰誰拿這個獎、誰誰誰拿那個獎。無中生有、煞有介事!”
印陶用胳膊肘碰一碰旁邊的女書法家,問:“怎么了?”
女書法家無奈道:“我不知道你們文學口怎么樣,我們書畫界反正是鬧得沸沸揚揚,謠言滿天飛。你沒見我手機上那些短信,簡直就是變相的逼宮。”
“也是啊,你們無論誰評上獎,利益的直接體現就是作品的市場標價。過去賣一兩千元一平方尺的,獎牌一到手,馬上就可以每平方尺開價上萬。” 吳至真雖然是坐在前排,一點沒耽誤批改別人的對話。印陶挪一挪椅子,離吳至真近一些,悄聲問:“你那些書看完沒有?咱們組什么時候開會?”
吳至真瞄一眼她手上的書,道:“你還當真挨個兒看呀?”
“那怎么辦?”
“排除法呀!我那堆書多半是掃兩眼就扔一邊了。”
“可是有些文章不是馬上就讀出好來的。你看我拿的這本,一開始就像是無聊孩子寫的無聊事,等到一篇文章讀完了,你就感到像被一枚釘子釘住了,好半天才緩過來。然后想,原來這些文字后面藏著很多的意思哎。”
吳至真拿過書翻翻,說:“‘臘末?聽都沒聽說過。”
“您看看嘛。”印陶熱切地翻了幾頁又遞回去,“就看這篇,《拉薩的電影院》。”
吳至真臉朝前,反手把書往回擋,說:“開小組會的時候你專門介紹就是了。”
這時候,會場上換成了梅花獎得主在發表強烈置疑:“一個十七歲的毛孩子,排了個糊弄外國人的新版《人面桃花》,得獎的呼聲就高成這樣,正常嗎?我請問她上過幾臺大戲?少了那些聲、光、電,她的真工夫還剩下多少?她經得起時間的考驗嗎?是呀,她是漂亮,可是誰不是打妙齡過來的?咱們是選美哩還是考量藝術?”
她這橫炮倒沒引來影視話劇、舞蹈雜技的共鳴,想必人家就算愿意忽略美,觀眾也未必肯買賬。女書法家在一邊埋頭涂涂畫畫,小聲反駁道:“藝術總也不能就是一顆填了大量脂粉的老核桃吧。”
印陶使勁忍還是忍不住,只好拿袖子捂住嘴,淚眼婆娑間偷覷一眼女書法家,發現她也在笑,笑得云鬢亂顫。印陶想,別看這人長得不美,“妙齡”的時候,肯定也迷倒過很多人的。
大組會散了之后,散文組碰了碰頭,說定第二天上午集中交換初選意見。
會議上晚飯吃得早,吃完晚飯,雨停了,天邊云霞綺麗,林雪姬們吵吵嚷嚷地結伙出門去散步,說離這個開發區不遠有個叫做“小桃源”的地方,風景可圈可點,好像還有農家菜可以品嘗。
印陶好不容易掙脫林美人的拉扯,笑道:“真服了你們,還有肚子去裝農家菜!我可是剛把中午吃的那一頓吐光了。我這會兒得趕緊去洗澡洗衣服———我衣服上還沾著羊骨棒的味道哩。”
林雪姬跺著腳去追趕大部隊,假模假式地怨道:“你這人真討厭,總是這么脫離群眾!”
印陶剛回到房間,電話就響了,總臺小姐問:“1131房嗎?請印女士接電話。”
印陶警惕道:“我就是。哪里來的電話?”
“您稍等。”
片刻之后,聽筒里傳來翟澈的聲音:“哈哈,逮著了吧?你等著,我爸跟你說話。”
聽筒里翟正天好一陣咳嗽,聽不出來是真是假。“你好!”
“你好。”
“我今天沒喝酒。”
“是嗎?”
“倒是你中午喝了酒,對吧?”
“對。我不能偶爾也醉一醉,發發酒瘋嗎?”
翟正天笑道:“你能你能。唉,也真是難為你,包涵我們這一大家子。”
印陶鼻子一酸,問:“你們晚飯吃了什么?”
翟正天笑道:“你先猜猜我們在哪兒吧。”
印陶側耳聽一聽,電視里有戲曲頻道的聲音:“你們去看爺爺了?”
“真聰明!我們剛用輪椅推著老爺子一塊兒去吃了哈爾濱餃子。”
印陶嘆口氣:“你總算也主動做了回孝子。”
翟正天的父親是“文革”前的十級干部,前妻早亡,后妻自己生了一堆孩子,自然對前妻留下的翟正天無所用心,這樣就影響了父子關系。“文革”后,繼母利用老爺子的關系把自己的孩子全部送到了國外,然后以幫他們帶孩子為由跟出去,就此一去不返,老爺子于是淪為孤家寡人。到了暮年,老頭只能長年住在醫院的高干病房,與單位雇傭的護工相依為命。
印陶對老爺子的往事沒有偏見,因為翟正天一樣是娶了續弦,要怪只能怪選錯了女人。
可是翟正天不肯如此認同,老爺子幾次病危,都是印陶趕去陪護。其實,高干病房全都設有寬帶接口,翟正天在病床邊的沙發上坐著上網,全無與網絡隔離之虞,可他就是強調學術研究不能打岔,一律斷然拒絕。
翟正天說:“老頭兒能吃能喝狀態不錯。我都懷疑前幾次報病危是醫生聳人聽聞。”
印陶心情變壞道:“你說的這是人話嗎?”
翟正天告饒:“錯錯錯,我又說錯了。”然后嘆口氣,說,“現在跟你談話我是如履薄冰。”
印陶氣急道:“又來倒打一耙———你仔細想想,每一次談話,破壞氣氛引發事端的是誰?是你還是我?”
那邊翟正天“叭叭”地抽煙,顯然按捺滿腔的怒火:“算了,不跟你計較了。你們這個年齡段的女人……”
印陶激烈反擊:“你才更年期哩!”
那邊換成翟澈說話:“嗨,你跟他斗個啥氣!他關在家里都關缺竅了!不過咱們也得趕緊拉他一把,別讓他憋成個老年癡呆,你說對不對?”
“你有什么建設性意見?”
“我爸說咱們省社科的核心期刊跟他約稿來著,人家對他剛剛發現的那個選題也表示有興趣。這不,他勁頭兒一來,都兩天沒沾酒了!”
印陶疑惑道:“有這樣的好事?你爸最火爆的時候,人家也沒找上門來約過稿,要不他至于坐那么多年冷板凳嗎?”
翟澈在那頭改用氣聲,耳語道:“他們一個副主編的小孩這次申報‘丹楓獎,想請你關照哩。這個副主編跟你當年一樣,是剛從部隊上過來的,跟地方上的專家都還沒打過交道。”
印陶遲疑道:“可是我、我只看散文……”
“他就是散文。”
“他小孩的作品叫什么名字?”
翟澈和翟正天竊竊私語,大概翟正天寫給她看,然后翟澈結結巴巴念道:“粉紅的喜馬拉雅。”
印陶完全怔住,這難道是天意?“我知道這本書,寫得很好。小孩的筆名叫‘臘末。”
翟澈歡欣道:“沒錯沒錯,就是她!你覺得寫得好嗎?那就一定可以得獎了!”
印陶不解道:“小孩的散文很棒的,他們用不著托人呀。”
印陶掛上電話去洗澡,心里雖然是有幾分高興,可就是說不上哪里有點不踏實。洗完澡正用電吹風吹頭發,門鈴響,印陶穿著大汗衫去給林雪姬開門,門一拉開披散著頭發返回衛生間,說:“這么快就回來了?可見‘小桃源言過其實。”又說,“看來‘小桃源的農家菜也未入得你們的法眼。”
“對不起……”門口的這位期期艾艾,說,“打擾您。我們齊廳長想請你過來幫一下忙。”
“我?什么‘廳長?沒弄錯吧?”印陶把臉上的亂發扒拉,吃驚地打量對方。
“對,就是您,中午您幫我們找到公文包的。”
印陶好不容易辨認出來,他是丟包的那個什么“廳長”的司機。
“我?我能幫你們什么忙?”
“是公事。您只要出馬,就是給咱們救了‘市了!”
“我還能救你們的‘市?這事太怪了。除了我別的人不行嗎?”
“這樓里面還真得是您。我好不容易才找到您,別的人都不合適。”
印陶換上衣服,隨意把頭發扎一個馬尾,滿心好奇地跟他下樓。沒想到,晚上了還布置了一個燈火輝煌的小會場,那個把公文包載在車頂上的,又盛情邀請她出席莫名會議的“廳長”迎過來,笑道:“你好,請你幫個忙。我們農業廳準備簽約的客戶塞車塞在市區高架上了,你來客串一下。正好你和她有幾分像,反正旁人也看不出來。”
旁邊秘書類的人笑著解釋:“本來等等也沒什么,不巧齊廳長還要去上海趕國際航班。”
印陶糊里糊涂坐上主席臺,握著精美的簽字筆,燈光一烤,臉上的汗都出來了。“我簽什么?”
“就簽你自己的名字。表情別穿幫。”齊廳長刷刷地簽著他的那一份文件,不動聲色地給她指示。
印陶便寫下了“印陶”兩個字。
“交換。”
印陶就把自己的文件交給他,同時接過他的文件夾。
“別動,再簽一次。”
這次印陶嘴角咬住一抹笑,也來得及看清楚這個齊某某原來叫“齊棣賢”。
再次交換文件夾的時候,他們都站起來,一本正經地握手、微笑,在一片熱烈的掌聲中,齊棣賢帥氣地一別腦袋,說:“一會兒別忘了還我簽字筆哦!”
林雪姬這一夜是真的沒有回來。印陶之所以洞若觀火,是因為她幾乎徹夜未眠———為了對“臘末”之外的作品擁有一定的發言權,她真的把沙發上的那堆書全部翻閱了一遍。
早晨盥洗完畢,印陶從衛生間里出來,看到林雪姬回來了,兩只靴子扔在床前,泥跡斑斑。
“天哪,你們這幫家伙真的在‘小桃源流連了一夜啊?”
“嗯。”林雪姬抱著枕頭花容凋殘。
“你們在稻田里散步啊?”印陶心疼地檢視那雙昂貴的小羊皮靴子。
“不是稻田。是茨菰田。茨菰花你見過嗎?月光下,像開了一望無際的小百合,美得太像夢境了。”
“你小時候看田野看得還少啊?少見多怪!就看茨菰花了?農家菜哩?”
“菜叫到田頭,席地……而……坐,把酒問……青天,一醉……方休……”
“都不是年輕人了,瘋成這樣。”印陶替她蓋上被子,自己下樓去吃自助早餐。
印陶吃完一只煎蛋,發現被筷子戳破流出來的蛋液,在潔白的瓷碟里顏色異常嬌艷,她撕一塊面包把它擦擦吃掉。
吳至真端一碗白粥,在她的對面哈欠連天地坐下來,有一根沒一根地挑食托盤里的炒河粉,說:“聽新聞了嗎?外國從咱們出口的青刀豆里檢驗出了有害物質。青刀豆是西式菜肴的重要配料,這在海外引起軒然大波了。咱們省可是青刀豆的主要輸出地哩。”
印陶正要接她的話茬,偶然發現吳至真的褲腳上竟然也沾著茨菰田里的污泥。
“吳老師!真不可思議啊!難道昨晚您也去了‘小桃源嗎?”
吳至真低頭用凳子腳刮搓褲腳上的干泥,笑道:“那幫死東西非拉上我不可,說不如在我們副刊占一個整版,來個關于‘茨菰花的同題散文打擂。你別說,這些家伙到底不是等閑之輩,點子出得真是高明。”
“您也跟著一醉方休了嗎?”
“那些土菜烈酒我才不想領教哩。我倒是真愛吃他們的炒葵花籽,什么香料也不放,大灶柴草里炒出來,嗑開一粒就香得要死!你看看我,嘴唇都吃蛻皮了!”
“聽你這么一說,我是無論如何也要去一趟‘小桃源了。”
兩個人各剝著一只橙子,說笑著就出了餐廳。印陶前腳回到房間,后腳就聽見有人敲門,一看,是運書的行李車到了,印陶趕緊幫著服務員,把堆在沙發上的書一一搬上行李車,然后特地把《粉紅的喜馬拉雅》連同閱稿筆記拿在手里,下樓去開小組會。屋里亂了這么一通,蒙頭大睡的林雪姬一概是渾然不知,連著熬了兩個通宵,看來她也不是鐵打的。
今天上午的情況很有趣,除了林雪姬那個組似乎塵埃落定,其他組都在進入白熱化。只聽見三樓的不同會議室里,傳出形形色色的喧囂,還有人砰砰地拍桌子。
散文組分頭介紹自己的閱讀情況,印陶聽著禁不住啞然失笑———原來,申報者送審的書一式數本,大家看到的不過是相同的材料。現在所進行的環節,是大家根據匯總得來的印象,在申報作品一覽表上逐一做下記號,然后以表決的方式,劃下入圍作品的范圍。
表決結果出來,印陶傻眼———《粉紅的喜馬拉雅》干脆連入圍的資格都沒有得到。
可是,在她敘述“臘末”的那三個經典故事時,分明所有的人都被深深打動了,甚至還有好幾個評委把她手里的《粉紅的喜馬拉雅》抓過去,凝神屏氣再次翻了翻。
印陶舉手:“對不起,我們這個票數的統計是否有錯?‘臘末的這本書我覺得是最該得獎的,怎么反而都沒入圍哩?”
大家都不說話。一位資深的老報人慢悠悠地說:“小孩這么年輕,才寫第一本書就拿大獎,似乎對她的成長不好。”
印陶有些激動,拿起人手一份的《“丹楓獎”評獎條例》嘩嘩地翻著,說:“咱們的游戲規則里有這么一條嗎?年輕人不得入選?或者是出版的第一本書不得入選?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上屆‘丹楓獎小說獎的作者林雪姬的《初夜》就是她的處女作,而且她也不過是個小字輩,對不對?”
吳至真難得地和稀泥,笑道:“小說和散文是不一樣的,小說那個東西可以胡編亂造,我們到底要憑真金白銀。”
“那《粉紅的喜馬拉雅》比這本票數排第一的《歐風美韻》含金量低嗎?他寫的這是什么?公款旅游的垃圾副產品罷了!”
居然有人對她拍桌子了!一位專業作家發飆道:“當年三毛是提著一枕頭她爸爸給她的鈔票,才有可能跑到撒哈拉大沙漠里去玩瀟灑的。這個‘臘末二十歲都不到,有什么經濟能力跑到拉薩無所事事一呆三年?我敢斷定,這本書不是她老子給她買的書號,就是包養她的老板給她買的書號!”
印陶氣極道:“你你你,你毫無根據就搞人身攻擊!”
吳至真自從去了一趟“小桃源”,整個人都發生了嬗變,只見她忙不迭地在蛻了皮的嘴唇上豎起一只干瘦的食指,道:“噓,咱們這里的私房話切不可外傳啊。”又轉過來安撫印陶,“消氣、消氣。這樣吧,我聽說戲劇組矛盾擺不平,在向上呼吁設一個‘新人獎,待我陪你去探聽一下,如果‘新人獎有苗頭,咱們就把它分配給這個‘臘末。”
印陶被她拖出門,吳至真壓低聲音不解道:“《歐風美韻》的短信難道你沒收到?會議名冊上你的手機號照理說我不會弄錯呀。”
“什么短信?”印陶忽然想起來,自從跟翟正天惡吵一架,她的手機壓根兒就沒再打開。再一想,壞了,那三千塊錢評審費也一鼓腦兒在枕頭下壓著哩。
“我沒工夫跟你從頭道來,等你看了短信再說吧。”吳至真伸手便敲會務組的門。門一開,里面煙霧騰騰,戲劇組的一個高八度京腔穿云破霧道:“這下總算破了那個老霸道的‘鐵圍子!”
吳至真用胳膊肘碰碰印陶,笑道:“看來你的‘喜馬拉雅有戲了。”
小組評審總算順利結束,印陶悶悶的,不再發表不同意見。閑來翻翻《歐風美韻》的資料,得知他正是這個開發區的宣傳部長———不用說,這次會務的所有硬件,都是由他提供的。
印陶散會回到房間,看到林雪姬已不在屋里,房間做過了清潔,床鋪整理得沒有一絲皺褶。她徑直撲過去,把床罩被子枕頭一一掀開,還好,手機和裝評審費的信封都好端端地呆在原地。手機一打開,短信鈴聲接二連三地響起,除了翟正天的、翟澈的、聯通信息告知的、販賣不明來路物資的,就是今天入圍的幾位的“拜托”短信。大意都是:“久仰大名,不勝榮幸。我的某某,作品懇請關照。您的忠實粉絲某某。”其中一則短信比較例外,如此寫道:“《歐風美韻》向您致敬。您的手機已充值2000元。”
印陶趕緊把短信倒回去,果然看到聯通的短信中有一條是:“您已成功充值2000元。”
印陶滿頭大汗,呆坐半晌,開始一一刪除“劣跡”,每成功刪除一條,手機都會發出驚心動魄的一聲“嘟”,令她更是汗流浹背。這時候林雪姬進來,把兩本新的《初夜》扔在床上。
印陶問道:“這次的書是給誰?”
“咳,他們這里的一個宣傳部長跟我套近乎唄。對了,昨晚他還打聽你來著。”
“昨晚的‘小桃源是他的安排呀?”
“你以為這些文化人會自己掏腰包喝五糧液,吃野生老鱉啊?”
忽然手機鈴聲大作,翟澈志在必得,問:“評上了吧?我們琢磨著你們該散會了。”
印陶沒想到翟澈的說話聲這么響,閃閃爍爍道:“算是吧,還有大會投票的環節哩。”
“那都是走形式了———是不是一等獎?”
“不是。年輕人專門有個獎……”
“管它哩,榜上有名就行了唄。”
林雪姬從衛生間里伸出涂滿洗面奶的臉,朝她別有用心地一笑。這一刻,她覺得自己完全像是遭了一場莫名的綁架,魂魄皆失。
真的真的,她真的不知道當一個評委會把自己變成這樣!
幾乎人人都知道次日的大會“過堂”是象征性的,所以前一晚大家在“曼哈頓”的KTV包間盡興狂歡。印陶都不知道那個蹲在點歌機前為她點了很多蔡琴的歌后便跑掉的,即是那個“歐風美韻”。
林雪姬湊近印陶道:“你們散文獎漏給的某某,恐怕會是這次評獎的一大爭議點。”
“為什么?”
“他的作品剛被介紹到美國,推薦者還是國際寫作中心,夠牛吧?”
印陶想一想,她圈定的入選作者里的確是有這么一個某某,不過后來心思都集中在“臘末”身上,這位就由他自生自滅了。印陶不免愧疚,說:“真要是惹發爭議,評委會是不是很無法向媒體交代?”
“交代什么?這小子自己不長眼怪得了誰?他首先就不該在申報獎項的時候跟他上司撞車嘛。”
“他上司也報了散文獎?”
“嘁,看來你還真是一腦子糨糊哎!剛才替你選歌的就是這個‘上司嘛———一個開發區小報的記者也敢跟宣傳部長叫陣,大腦的線路短路了是不是?這小子也不能太相信自己的實力對不對?什么招呼也不打,請問,面包會自己從天上掉下來嗎?真要玩清高,就得像你印老師,管他什么‘獎,一概統統不吃!”
印陶沒等把“歐風美韻”為她點的蔡琴唱完,就借故告退了。看看遠不到睡覺的時間,就乘電梯下到一樓,向大廳里的保安打聽:“請問,‘小桃源離這里遠不遠?”
保安想一想:“步行大約20分鐘吧。”
“怎么走?”
“順著大路向西,走到山腳下,有一條青石板路,順著它往里走。”
印陶隔著大廳的落地玻璃看看天邊山脈的剪影,說:“算了,我還是給自己留一點想象的空間吧。”
“要不,我給我們廚房說一聲吧———他們的車馬上要過去拉菜,您搭他們的車過去看一眼?”
印陶簡直是喜出望外地上了拉菜的小皮卡,采購把副駕駛的座位讓給她,自己上了后面的車斗。“對于咱們皮卡來說,‘小桃源不過一箭之遙,您就安心地坐著吧。”
印陶如此這般到了“小桃源”,乘著別人往車上裝菜,特地在茨菰田邊坐了一坐。月光跟前一天比大約變化不大,山嵐薄薄的,月光分外婉約,滿田的茨菰不像是菜蔬,就像是地地道道的觀賞植物,每一竿葉莖都卷成了雋美的長莖酒盅,里面探出嬌羞的微型馬蹄蓮———沒有想到,茨菰的美在白天、在菜案子上,是全然地被解構掉了。
印陶回到酒店,靠在枕頭上看電視,直到吃完了從“小桃源”帶回來的一大包葵花籽,都沒有記住所看的電視劇是些什么情節。
林雪姬又是一宿未歸。
早上起來,印陶跑到餐廳取了一大盤西瓜吃掉,這才略略消解掉葵花籽帶來的唇干舌燥。然后按常規,開始消遣她的咖啡和煎蛋。
餐廳里人跡寥寥,大家都晚起了,連吳至真也沒有出現。這時有個人也取了同樣的一杯咖啡和一只煎蛋在她的旁邊坐下,說:“你好,咖啡與煎蛋的早晨。”
印陶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你,沒趕上國際航班?”
“趕上了,可是我走不掉了。現在出現在您面前的是一位青刀豆事件的犧牲品。”
“你被免職了?”
“算是吧。”說話間干凈利落地消滅了一枚煎蛋。“別開會了。跟我去‘小桃源吧。”
“你也知道‘小桃源?”
“什么話,我在農業廳,那可是我的杰作。我已經想好了,今后干不了大農林,我就去搞小農林了。你,愿意不愿意做我的壓寨夫人?哈哈!”
他大口喝完那杯咖啡,順手用餐巾紙抹抹嘴,站起來,道:“看把你嚇的!逗你玩哩。”揚長而去。
手機響,翟正天來電話。他從來沒有在早晨正常的起床時間清醒過。
“喂,陶兒嗎?剛剛那個什么‘臘末的母親來電話,問評上了‘丹楓獎是不是就可以當專業作家了?你給想想辦法。”
印陶突然就明白了———申報這個“丹楓獎”,根本就是“臘末”的父母在越俎代庖。
一顆游走在透明的喜馬拉雅天地間的年輕心靈,哪里會需要什么“專業”的桎梏!想來她也不會對什么銅綠斑斑的“獎”牌感興趣吧。
印陶真想步“虞老師”的后塵。假如西藏的大坂太遠,隱身于開滿茨菰花的“小桃源”,又何妨不是一個美妙的選擇?
責任編輯 洛 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