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 陽
傅國涌先生在論及民國人事時,曾談到民國時期軍閥們對教育的普遍關注,并且認為此種現象與中國傳統文化中“尊師重教”的風氣有很大關聯,是軍閥們性格的一個側面,但未究及更為深層的原因。一介武夫對教育的關注、重視,對學者、教授的尊重,看上去確實很有可愛之處,但在軍閥們支持教育的背后,不乏拉攏學界以利輿論聲勢、安定政治環境的諸多動機,且更為直接的因由,與其說是軍閥們支持教育,不如說是利用教育資源。民國時期,軍閥頭子們在各學校開辦軍政學堂、速成班、管理干部、軍訓等學科、課程,考慮壯大自己的力量實則是第一位的原因。由此而產生的對各學校的經費支持、師資引進,委實不應看作他們支持教育事業的善舉。
民國時期四川大軍閥劉湘也熱衷于辦學,但他對教育事業傾注的心血,是絕大多數軍閥不能相比的。雖然最初也只是在各學校開辦軍訓課程,為自己的隊伍儲備兵士,但駐守重慶時籌辦重慶大學、扶助太虛法師創辦漢藏教理院、出川抗戰在武漢病危時仍念及支持父母所在處興辦學校的這些舉動,動機顯然已經不是為了“訓兵”。劉湘——包括他的幺叔劉文輝——在投資教育上花費諸多心血,其中頗有值得研究之處。
劉湘1908年考入四川陸軍速成學堂,第二年夏天就拿到了“畢業證”,這樣的速成班里,恐怕學不到多少東西,但部隊是個鍛煉人的好地方,從排長到護國軍熊克武麾下第二師師長,劉湘征戰了7年時間。
1929年夏,一批返回重慶的川東籍成都大學教授聯合當地各界人士成立“重慶大學促進會”,希望在重慶辦一所大學。當時駐守重慶,擔任國民革命軍第21軍軍長、已履職四川善后督辦公署督辦的劉湘,對教授們的想法表示非常贊同。畢竟重慶已屬自己的地盤,卻連一所大學都沒有,現在既然有這么多教育界專業人士要在重慶興辦大學教育,當然是好事一樁!8月4日,劉湘召集會議,正式成立重慶大學籌備會,發表《重慶大學籌備會成立宣言》和《重慶大學籌備會宣言》,向眾多工商界、教育界重頭人物闡明創建重慶大學的動機、原因和目的。之后,劉湘多次親自過問重慶大學開辦的日期、經費、校址、招生及聘請教授等問題,出了不少點子。在創辦文字齋(現重慶大學文學與新聞傳媒學院)時,經費困難,在一次飯桌上,大家向他提出經費的問題,劉湘正用筷子夾起一塊回鍋肉放進嘴里,頓時來了主意:時下戰火連連,民不聊生,豬肉哪是尋常百姓消受得起的?吃得起豬肉的人,當為教育貢獻一份力量,于是下令養豬戶今后每殺一頭豬,須上繳一個銀元的“豬頭稅”,正是有了這筆“豬頭稅”,才建立起了重慶大學的文學與新聞傳媒學院。10月12日,重慶大學在菜園壩楊家花園正式開學,劉湘擔任重慶大學首任校長。學校成立后,理學院院長一時無人能勝任,劉湘最初想以“委任狀”“訓令”的方式把安徽大學校長,著名“數學大師”何魯“訓”至理學院。何魯看不慣劉湘的傲慢態度,說劉湘只以自己的官職來嚇唬人,甚至不懂得基本的師道禮節,連“先生”都舍不得稱呼一聲。劉湘得知何魯的不滿后,三番五次電報、信函、托人道歉,最終以自己對重慶大學的那份真摯感情感動了何魯。“數學大師”執掌重慶大學理學院,并與重慶大學一起度過了抗戰和解放戰爭的艱苦年代。
1930-1933年,劉湘與幺叔劉文輝的矛盾逐漸激化,軍閥混戰一度打得天昏地暗,直至最后侄兒劉湘戰勝了叔叔劉文輝,成為“四川王”。這一時期里,二劉皆不乏在各學校開辦軍事速成課程,開展軍事化訓練等做法。但也并非只是如此,1931年,劉文輝做了兩件大事,一是將原成都大學、成都師范大學、公立四川大學合并為國立四川大學,二是開辦成都建國中學,解決當時很多失學青年的就學問題。這兩件投資教育的事,幾乎都與充實私人軍隊無關。也是在這一年,劉湘任命四川大學資深教授高顯鑒為江津縣長。高從創建四川平民教育促進會、創辦“江津鄉村簡易師范學校”開始,振興鄉村教育,復興農業,逐漸完善了平民教育藝術、生計、衛生、公民四部。晏陽初、梁漱溟、陶行知等著名教育家都曾派遣骨干力量幫助高顯鑒開展平民教育。一時間江津縣白沙鎮平民教育實驗區人才濟濟,獲得社會各界好評,從中亦可看出劉湘、劉文輝、高顯鑒等人當時對教育界的號召力與影響力。第二年春,太虛法師到重慶,得知劉湘曾派人游學康藏,與藏人往來密切,遂找到劉湘商議創辦漢藏學校事宜。劉湘不但口頭上欣然表示支持,還指定縉云山處九所廟宇為太虛法師辦學的固定資產。加之彼時愛國實業家盧作孚等人在重慶力主發展生產,倡辦文教,太虛法師亦深受感染,抗戰期間在教理院成立防護隊,積極支持劉湘出川抗日。抗戰期間,漢藏教理院邀請于右任、馮玉祥、馬寅初、翦伯贊等中外名流前來講學,一時影響頗大。
進“速成班”取得“大專文憑”的劉湘,并非真正有多少學問。在1935-1936年與共產黨軍隊拉鋸,長時間相持不下時,劉湘無甚學識的一面就表現出來了。他以“高帝子孫皆龍種”自居,滿以為自己是劉備的后人,遂請來江湖術士劉從云當他的軍師。“神仙軍師”甫一出師便遭紅軍沉重打擊,連稱“妖法失靈”,聞聽劉湘在萬源失利,倉皇坐飛機先“閃人”了。這種糗事一時間在川軍各派系間傳為笑柄。劉湘在與共產黨人接觸后,接受了思想教育,好好洗了一下自己的漿糊腦子,終于認清形勢,站出來宣傳聯共抗日。
川軍出川抗戰,劉湘在第一線擔任指揮,不料水土不服,胃病日益嚴重。但期間仍對教育十分關注,在大中學校中開展思想政治教育和軍事訓練,創辦《大聲周刊》《國難三日刊》等進步刊物,宣傳長期抗戰。就是在最后的日子里,劉湘仍然念及父母,念及教育,在精神恍惚、神志不清的狀況下,他還想著遠在平武南壩的父母,想著為那里的學校捐錢捐書,讓孩童陪伴母親安享晚年。這時候的劉湘,雖然也生發出“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的無奈,但卻還心念教育事業,非常令人感動。
劉湘病逝后,成都人民在成都為他舉行了國葬,對他的尊敬愛戴難以言表,將擬創辦甫澄中學的校址拿出來為其修建墓園。1941年,甫澄中學開始招生,校長楊聲就是劉湘生前曾十分器重的人才,曾被劉湘派遣至德國留學專門考察教育。在一批精通辦學、各有專長、熟悉成都教育界的人士的努力下,甫澄中學很快就聲譽鵲起,僅次于樹德中學。后甫澄中學并入樹德中學,原校址處現為成都體育學院。
梳理劉湘、劉文輝軍事生涯中對教育的投資情況,不難看出他們熱衷于辦學的緣由:首先,職務使然,二劉曾為四川善后督辦公署督辦、幫辦職務,興辦學堂,振興教育是職責之內的事情;其次,投資教育的同時也是在利用教育資源為自己儲備軍事人才,亦是拉攏曾與自己是同學、老鄉的各部下的重要手段之一,加之劉氏家族是大邑縣的名門望族,良好的家族背景使二人對教育事業重要性的認識有別于常人,更懂得如何利用教育資源,如何辦教育,恰如傅國涌先生所說的有“尊師重教”傳統;再者,兩叔侄的矛盾激化后,在教育上的投資也是兩人互不相讓搶占資源、搶出風頭的手段;另外,二劉所結識的眾多教育界名流皆不乏豐富之辦學經驗、先進之教育思想,他們都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二劉對投資教育的態度,促成了重慶大學、四川大學、建國中學、甫澄中學等學校的創辦和建設完善。
責任編輯李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