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鄉教育脊梁，你倒下得好突然

王良生

一

去年秋天的山野，盛開著金黃色的菊花，分外爛漫。可你剛步入40不惑之年就卸下沉重的負荷，忽然走了，永遠離開青春洋溢的校園。你走得那么匆匆，那么靜悄，就像生前值完夜班怕驚醒學生而輕手輕腳地離去。

你果真如一支微弱渺小的蠟燭，亮了學生，很快滅了自己。教師們為之驚愕，扼腕嘆息：又一位“人到中年”的知識分子早逝!那一天，女教師相擁而泣，男教師淚流胸間，領導神情凝重，學生特別乖巧，校園彌漫著綿綿無盡的悲傷。

有你在場就有笑聲，沒有你在校園，我們何處尋覓那熟悉親切的笑聲?“老黃牛”，我要責怪你，為什么不留一點告別的時間就匆匆離世?為什么不再來辦公室一趟?恍如白駒之過，飛鴻踏雪，獨鶴無聲行天涯。

昨天，你還約我去三水荷花世界拍花景，怎么今天你就化為晴空英魂了?我們無法相信，一個善于苦中作樂、熱愛生活、熱愛藝術攝影的語文教師會輕易辭世!

你突然身故，是因心臟病還是腦血管出問題?家父不愿意法醫剖尸驗證，說要讓追求完美人格的兒子保持完整的身體火化進天堂。熟悉你的鄰居醫生分析，基本上屬于心肌梗塞。無論怎樣，有一點是公認的：你這頭“老黃牛”一心撲在工作上，心力交瘁!

你沒有驚天動地的壯舉，也沒有抗震救災的感動，可是你的為人處世讓人縈回難忘，令人肅然起敬。

二

你是典型的農民兒子，質樸心善，老實厚道。作為當年清遠縣中學畢業生的班干部，曾報考財經學校，成績高出該校錄取線一百多分。但你卻接受了班主任的動員，毅然改填師范大專志愿。如今，當年進財校的同學早已是政府機關的財政稅務官員，養尊處優，而你卻堅持在山區鄉下做教書匠，還憨笑地表示沒什么后悔的：“教育鄉親的子弟，報答家鄉山水的養育，是做本份事。”

你有一顆水晶心。世俗眼里，你是個稀有“傻瓜”，有功不表，有利不爭，有馬屁不拍；他人的話說過火了，你也不計較。雖然“文人相輕”陋習仍然存在，但你總是笑著幫別人說好話，從來不見你在背后說壞話，有誤解就當面樂呵呵講明白。無論領導分配你教哪個班級，你都完全服從，沒聽你埋怨過一句。你是一塊未加修飾的璞玉渾。金。

你是一位看淡名利的老師。你從來不跟別人爭“優秀”“先進”的指標，可是你的優秀刻在教學崗位上，你的先進印在人生足跡里。

你是很敬業的赤子，做到了給學生“一杯水”自己先準備好“一桶水”。你懂得從音樂從美術從大自然中陶冶情操，汲取營養，保持語文課的清新。

你用高雅的愛好充實八小時以外的時間。打麻將、玩撲克、串門吹水、燈紅酒綠的夜生活與你無緣；你只鐘情于手機屏幕三維立體畫的設計和景物攝影。你說過，最中意清遠的秀山綠水。

你還說最喜歡欣賞金秋菊花。菊花氣勢如元稹寫的“不是花中偏愛菊，此花開盡更無花”；菊花精神如蘇軾寫的“荷盡更無擎雨蓋，菊殘猶有傲霜枝”。

你是樂觀開朗的人，有空看見我就笑著喊：“王教授(外號)，王教授，越教越瘦!”你所在地區“中教一級”的收入遠低于珠江三角洲“中教二級”的收入；每年一次的加薪，趕不上物價飛漲的速度，教師的錢包沒有肥，總體瘦，更無法“相當于”公務員。山區鄉鎮公辦教師的月收入實際比沿海發達地區代課教師的3千多元還低，鎮政府月補貼僅50元。你是全家的經濟支柱，上有老下有少，背著“中職低聘”的壓力，日常生活省吃儉用。為了買一雙合適的無牌皮鞋，跑遍老街鞋店，幾番比較砍價才掏錢定購。你穿到辦公室還向人夸耀：“這皮鞋做工堅牢，是真皮，實惠平價!”

你坐的那張有悠久歷史的辦公木椅常發出吱呀吱呀的松架聲，還和著天花頂吊風扇的慢轉響，而你總靠著斑白的石灰墻邊，整理狹長辦公桌上堆積如山的作文本、練習冊，還不時風趣地念叨：“搖啊搖，搖到外婆橋”。

有人在工作困難或受委屈時發牢騷，可你總能找出理由來安慰，說做教師需要“阿Q的精神勝利法”。

每逢家長會，學校校園廣場總是停滿了國內外名牌私家車，廣場一角則排列著老師們的腳踏車。有年青教師嘆道：“什么時候停在校園的私家車都是老師的車就好了!”你聽后拍著對方的肩膀回應：“快了快了，面包會有的，鄉下教師也會有私家車的。”

你善于團結同事，激發別人進步。你是本鄉本土長大且資歷頗深的教師，對來自外省籍的老師，你襟懷坦白，謙虛加禮，親如好友，沒有排外的偏見。去年，你曾問我“為什么停筆”，我說嘗夠了在報刊發表論文獲獎的感覺，麻木了，，稿費太少，入不敷出，不如研究彩票及上網游有樂趣。你提醒我：“業余少玩些，眼光不要太勢利了，做人嘛，總要有點精神追求。”

能與你相處是緣份。多一些你這樣的教師存在，教育界就多幾分圣潔。

你是有高度克制力的人。你曾經日吸兩包香煙，煙癮到了不抽就吃不下飯的地步。可有次看見某老板送給其畢業的女兒的禮物，竟是一部價值萬元的外國品牌數碼相機時，你十分感慨，痛下決心戒煙存錢。這一戒就是十年，終于省出一萬多元，下狠心買下了夢寐以求的高級專業相機。然而沒開心幾天，來不及玩味，你就絕拍于人世，加入本市攝影家協會成了永久的夢!

有人開玩笑問：交通警察沒獎金發，可以扣一批違規逃費機動車，用作罰款補貼。為什么老師就不可以抓一些棄學拒交作業的“搗亂生”來罰款?你若有所思地回答：“選擇教師職業就要準備吃虧。我們是靈魂工程師，是道德精神家園的最后一道防守衛士。假如教師也像‘車匪路霸一樣撈油水，那社會就變黑了。”

你是重情義的大孝子。平時周末，無論天氣晴雨，你都喜歡出門爬山涉水寫生。可那次科組組織自費漂流，以放松教師緊張的神經，你卻破例退出，很認真地解釋：“要陪老爸過生日。太陽光大，父母恩大，是老爸辛苦種田，用一擔擔稻谷換來的錢把我養育成人。”

然而，去年10月12日那天，老人家專程從山村渡江來鎮上團聚，進門卻發現你已經永遠安睡了，生日竟變成白頭人送黑頭人的祭日。你撒手天寰，遺留下幾歲的獨子、失業的妻子。你死不瞑目，是因為你深深地愛著家，牽掛著至親骨肉，這怎不叫人心寒!

你的生命為何如此脆弱?!正當人生豐收的季節，你卻隨風飄逝，你的脊背的承重實在太多太多。

三

你是非常時期非常位置上表現非凡的班主任。

社會處在轉型期，受市場經濟思潮沖擊，鄉鎮的中學生不再是“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的單純集體，校園不再圣潔。學生從小就接觸多元化的精神污染源，“應該懂的不懂，不該懂的比老師懂得還多”。有些不負責任的家長，把義務教育看成收容站并拒絕家訪。班

級成了一個魚龍混雜的群體，難治難教。而且，社會輿論只關注讀書的人，不關注教書的人；只強調教師無私奉獻，不強調教師的身心健康；一有風吹草動，就先拿教師開刀，大做文章。可是對此你卻說：教師站在道德建設第一線，要理解社會苛刻的眼光。

你是一個寬容度極大的班主任，總是委曲求全。最近三年，你管理全年級生源素質最差的班，即使遭遇到“問題生”上課打鬧、辱罵教師的情況，你也不動干戈，只是忍耐勸阻，苦口婆心地教育。

你對學生的愛心始終不渝。你的辦公桌有一個專用的抽屜用來放藥品，隨時為小病小痛、跌打損傷的學生應急，藥用完了，就掏自己的錢購買。

目前班主任的位置很特殊，要扮演多功能角色：專業教師、檔案秘書、心理醫生、保姆保安。值班種類有早、中、晚、坐、巡。這周要填報表，下周又要打電子文檔。必須手工抄寫的項目涉及到：學生檔案、政治學習、領導講話、好人好事、意見反饋、文明班評比、墻報周記、班務總結、內宿管理、請假登記、防流控流、勞動清潔、校服保險、心理輔導、家訪記錄、法制教育、交通安全、防火消防、計劃生育、食品衛生、傳染病預防、疫苗注射、社會實踐、環境保護……班主任變成了超容量的高壓鍋，什么東西都往里裝。你有時忙得不亦樂乎，卻哼唱著樣板戲《我家的表叔數不清》，自嘲是：家鄉的老黃牛，應該背包袱；班主任、班主任，就是幫領導搬掉主要的責任。

與此同時，你堅持參加中山大學的自學本科考試，克服年紀大、記憶力下降的困難，最終通過英語關，拿到了畢業證。

你是用有限的生命做無限的工作。

目前，各級教育行政管理機構像寺廟里的寶塔，每一層“高僧”年年都會拋出“英明創意”往下壓，重重地壓在最底層的班主任身上，無論哪一層佛爺，班主任都惹不起。上學年搞課間集體舞比賽，節奏好像嬉皮士跳街舞，把中學生的心都跳散了；本學年又要求搞課堂集體舉手宣誓，高喊班級口號，好像準備上戰場似的。

校園成了某些決策者玩弄形式主義的實驗場，從而加重了班主任心理負擔，使其為一些莫名其妙的繁瑣雜事疲于奔命，減少了正常的教學教研時間，降低了教書育人的效率。如此，累了老師苦了學生，搞得校領導應接不暇，一頭霧水。有人議論：教育界也應該克服官僚主義，減少主觀意志產物，讓基礎教育輕裝上陣……你聽后樂觀地說：“快了快了，省委新領導班子已經在為鄉鎮教師做實事，送出了20億元的大禮。”

山區因為有許多像你這樣忍辱負重的老黃牛埋頭苦干，才得以頂起本市基礎教育的大廈。

四

你的突然離世使周圍的人沉思。社會大眾熱衷于追捧娛樂明星、各家富豪，忽視腳下無聲的小玉石并任意踩踏。殊不知，正是這無數玉石鋪墊了社會公民道德的底線，在防止子孫后代腐敗墮落，永葆中華民族的精神家園擁有藍藍的天。

達官貴人有保健醫生隨時護理，發達地區有為教師定期體檢的制度，可及時排查一些職業病的隱患。而這些在我們這里，只是一種奢望。

你是善于用笑臉隱藏苦惱、憂愁的教師。前幾年你就有了心臟病的癥狀，常向好友訴說：做多了事會胸痛氣促。前一個學期，你頭發脫落了許多，稀疏禿頂，還每每被“問題生”氣得頭暈冒汗。有好心人建議你申請暫辭班主任職務，讓身心緩解一下，可你卻說：“現在剛畢業的新教師多，有經驗的教師或退休或已是老弱病殘，做領導的也為難啊。應該幫學校減壓，能頂就頂住吧。”于是你堅持工作，不談一個病字。

你在組織上沒有入黨，但思想上已經入黨，你的言行像一名真正的共產黨員!

你是教育天空中又一顆閃亮的流星。中小學教師創造的價值是看不見的長遠利益，無法用經濟效益作現實衡量，教師的生命易被世人輕視。你的溘然長逝給活著的為人師表者敲響警鐘：要努力工作，也要學會愛惜生命，以便為社會貢獻更多的光和熱。

一場秋雨一場涼，教師清苦路漫漫。建立堅實的社會道德大壩，更需要鄉鎮中小學教師有一股老黃牛的毅力。

你的生命已停止燃燒，好一片平靜。我們的心淚已流盡，只剩下決心：接著你的班，毫不退縮，拿起神圣的粉筆，再教五百年書!

滿山金黃的菊花芳香飄溢，那是你的英靈從天空深情地俯視家鄉的一草一木，你留下的寶貴精神活在校園里。

天堂里有沒有學校，人們不知道，如果有，我想你絕不會放棄，還會用雙肩托起那生命的彩虹。

誰說菊花只能在秋季開?她會常年開在人們心里。誰說教師形象只能等到教師節放光輝?你就是粵北教壇一座永恒的明燈。

你曾向往將來退休回到童年的小山村，過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詩境生活。可命運卻使你提前歸宿到物我兩忘的境界，化人大自然。

如果白云知道，會輕輕撫平你額頭上鐫刻的滄桑皺紋。

如果山泉知道，會柔柔地洗凈你身體的疲倦。

生前，你一直愛吟徐志摩的詩，那就改用“她”來為你送行吧：

輕輕地，你走了，正如你輕輕地來；

悄悄的你走了，正如你悄悄地來；

作別校園的粉塵，你揮一揮兩袖清風，不帶走一片云彩。

責任編輯郊韻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