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靈俊
如此龐大的經濟刺激計劃的出臺,盡管在公共性上有諸多缺失,但在圍繞刺激經濟的政治博弈中,整體利益和民眾利益仍取得了一定的勝利。
2008年11月初出籠的兩年4萬億的經濟刺激方案,猶如昏暗天空綻放的一束瑰麗的禮花。在短暫的興奮之后,最終令人備感關注的是以下兩點:
第一,投資規模極大,每年2萬億占2008年GDP總額(初步核算為30萬億)的6.7%,即便按每年新增7500億計算,也占GDP總量的2.5%,而亞洲金融危機后政府每年推出的建設債券占當時GDP的1.4%;第二,不管資金來源于財政收入、國債發行還是貨幣印刷,最終都要落到納稅人頭上。
公共過程的缺失
4萬億,盡管目前不可能知道最終的落實情況,但先期的1000億已經的的確確投放出去了。筆者去年年底正好有機會到多個省市出差,親眼目睹地方政府官員們在十多天時間內必須落實中央1000億投資的忙碌景象,許多年里因各種原因沒有批準的項目終于有機會呈報案頭,其中不乏無中生有、倉促上報之舉。
政府顯然也有這樣的顧慮,國家發改委副主任在經濟刺激計劃出臺不久就明確表示,“為確保投資到位和避免腐敗,由中紀委、監察部、審計署、財政部、發改委派人組成聯合檢查組,將派駐各地對投資項目和資金進行監督和管理。”

如此安排的弊端在于,政府自己決策、自己分配、自己實施、自己監督,程序上先輸一籌,不免授人以柄、難以服眾。當然,可以理解的理由是情勢緊急,2008年11月初,在7周內3次降息以推動經濟增長的措施無效后,中國的經濟增長速度已降至5年內的低點。媒體曾經報道過這樣一個細節:國家財政部部長謝旭人在11月5日上午抵達秘魯參加一個國際經濟會議,很快就返回國內。而11月9日,新華社就公布了國務院的經濟刺激方案。
但在現行體制下人們不免擔心,“政府擴大投資”是否會變成為花錢而花錢、突擊草率花錢。歸根到底,如此龐大的經濟刺激計劃的出臺,在公共性上應盡可能避免諸多缺失。這直接或間接產生了兩個后果。第一是4萬億投資基本上都要通過建設領域變現,而建設領域一直是中國腐敗的高發區。全國人大常委會原副委員長成思危就明確說,擔心重演“建成一段高速公路,就倒下一批干部”。而且政府推出的這些巨大的基建項目將毫無懸念地主要由國有企業尤其是“巨無霸”的央企承接,國有控股的機電、鋼鐵等企業提供原材料。國資委一位官員日前就明確表態,面對當前全球金融危機,2009年,地方企業、中央企業要牢記“長子”重任,勇挑重擔,掌握發展主動權。
第二就是社會各界對于社會保障方面的力度不夠普遍不滿意。執政黨高層顯然注意到了這個問題。2月23日政治局會議討論全國“兩會”政府工作報告,肯定“大規模增加政府投資”的同時,也提出“大幅度提高社會保障水平”。3月5日發改委在“兩會”上提交的最新計劃顯示,4萬億中工程項目支出減少,而醫療、文教、住房等民生項目相應增加了2300億元。在政治博弈中,整體利益取得了一定的勝利。
經濟學家張五常2月27日發表文章認為,政府大手花錢,資源的大浪費無可避免,而“中國比較幸運,因為國家正在發展中,應該做的項目多,浪費不會很大”。至于浪費到底會有多大,恐怕得取決于監督機制是否有效。公共性不足帶來的項目申報上的亂象,讓人對此不能不有所疑慮。
但對此并非沒有爭議。去年底,上海律師嚴義明要求財政部公開4萬億投資詳情,財政部在2009第1號信息公開回執中回復:“中央預算、決算草案需要經過全國人大的審查和批準。在批準前不宜對外公開。”發改委副主任穆虹也表示,部分資金信息無法公開,因為“需要在全國人大審查批準后,才能向社會公布”。而日前全國人大常委、全國人大財經委員會副主任委員賀鏗接受媒體采訪時則稱:“要改變政府預算肯定需要全國人大審議通過。但無論是去年的1000億元、今年初啟動的1300億元,還是總額4萬億元的投資,我們覺得都是政府為了盡快刺激經濟增長,在自己權限內所做的安排,并沒有改變總的預算,這是無可非議的。今年全國人大將表決發多少國債、財政赤字是多少、有什么安排,但不會討論1300多億元到4萬億元的問題。”
而經濟學家許小年和茅于軾則認為,2008年財政總預算才5萬多億,4萬億都沒有超過權限,這個說法“太講不過去了”。許小年建議,本屆“兩會”應給4萬億的決策程序做一個追認。其實,往往在應急反應中,一個社會的運行邏輯才能得到最真實的體現。
與中國一樣,美國政府最近通過了一個龐大的經濟刺激計劃,隨即便出臺一系列實實在在的監督措施,其中之一,是任命一位在鐵腕治吏方面聲望卓著的前內政部高官領導一個獨立機構——經濟恢復計劃透明與問責委員會,監督資金的使用;其中之二,是建立一個專門的網站,及時公布資金的去向。進入該網站的首頁,人們就可以讀到這樣讓人心里熱乎乎的話——“網站的目的就是讓您——納稅人,知道政府經濟刺激計劃資金的去向……”“這是你們(納稅人)的錢,你們有權知道錢去了哪里、被如何使用的。”
其他措施中國可能一時學不來,但建一個專門的網站及時公布資金數量、流向哪些省市、用于哪些項目,應該不難。減少腐敗浪費,信息公開透明是最簡單也是最重要的一步。如果財政部和發改委不愿意掏錢,相信許多社會人士樂意慷慨解囊;如果財政部和發改委人手緊張,納稅人中的專業人士不乏愿意當志愿者的。
源于社會各界的反復呼吁,國家發展和改革委員會副主任穆虹3月1日晚接受記者采訪時表示,歡迎公眾隨時向國家發展改革委查詢,但在網站上開辟專門公示項目的板塊可能性不大,因為4萬億投資涉及的項目可能有數十萬個,數量龐大;而且有些投資是多部門合作,甚至可能涉及保密范圍。
納稅人的敲打
以前常常羨慕美國的銀行高管,現在筆者認為,在中國做壟斷國企的高管和位高權重或位不高權重的政府官員才是世界上最好的職業(二者通常是互通的)。手握重金而不受有效約束,出了大問題又有十幾億人默默承擔,這樣的景象人們并不陌生。另一方面,中國的納稅人地位卻不高,有納稅責任而缺監督權力。
近日,接受政府救助資金的英美主要金融機構的老板們的日子就不太好過了,2月10日英國蘇格蘭皇家銀行等兩家虧損嚴重、需政府紓困的銀行前老板接受國會議員質詢,次日,美國眾議院金融服務委員會把8家最大銀行的CEO們召去,要求他們澄清政府注入的1650億美元救助資金的使用情況。
這些平日趾高氣揚的CEO們知道這絕不是一次普通的聽證會,因此放低身段,沒有乘坐公司的豪華商務飛機,而是選擇乘火車等公共交通工具赴會,以顯示納稅
人的錢確實沒有被濫用。
平日頤指氣使、不可一世的金融大佬們戰戰兢兢、如坐針氈地在指責和詰問中煎熬了6個多小時。平日里應付股東們也就算了,誰讓你們這回不爭氣,拿了納稅人的錢?來自德克薩斯的共和黨眾議員杰布·亨薩林說得好:“如何用你們自己的錢是你們的事,如何用納稅人的錢是我們的事。”這些機構既然從政府那里拿了幾十億到幾百億美元不等的救助資金,再難聽的話,哪怕真有委屈也只能忍氣吞聲了。
聽證會的目的本是讓他們說明政府救助的資金到底有沒有用于發放貸款、刺激經濟,但逐漸變成了一場批斗會。國會無疑是傳達人民憤怒的理想場所,通過自己選舉的代表當面譴責這些金融高管的代表,再通過電視和網絡直播,讓公眾看到這些平日里趾高氣揚的大人物,低眉順眼、垂頭喪氣的樣子,即便于事無補,也能舒緩心頭之恨,或許還能讓這些人今后規規矩矩,知恥而后勇。聽證會的目的無非就是要敲打敲打這些人,給予警示;議員們心里也清楚,聽任這些龐然大物倒閉,于國于民都沒有好處,經濟振興最終還離不了這些銀行。
除了聽證會之外,國會手中還有一件重型武器:政府問責局(2004年前叫審計署)。該機構的職能是協助國會對每一分納稅人的資金支出進行獨立調查和審計。有兩個前提條件確保了審計署審計的威力和效果:審計署只對國會負責;而美國公共開支的最終審批權在國會而非行政機構。如果哪一個機構(無論是政府機構還是私營企業),被發現濫用和浪費納稅人資金,下一次想再拿到錢可就不會那么輕松了。

美國納稅人對資金的看管是全方位的,除了官方系統之外,數量眾多、韌勁十足的非贏利機構和肆無忌憚、無孔不入的媒體記者更讓人提心吊膽。拿了納稅人錢的銀行高管們明白,聽證會聆訊只是苦日子的開始,更難熬的日子還在后頭。難怪聽證會后,幾個銀行老板咬著牙表示,“要盡快籌措資金,清償納稅人。”
聽證會是美國國會參政議政的重要方式,參眾兩院頻繁召集各種各樣的聽證會,以了解社情民意,探求事情真相,抑或問責行政機構。即便行政部門的高官對參加聽證會也頭疼不已,尤其是事關任職審查和過失追責的聽證會,議員們往往言辭刻薄、刨根問底,常常令高官們抓耳撓腮、面紅耳赤。如不涉及國家機密,聽證會向公眾(包括外國人)和媒體開放,參會聽眾無需出示任何證件,只要通過安檢即可入席旁聽;如無機會親臨現場,還可以免費獲取會議記錄。議員們的動力和底氣來自身后選民們的支持與督促;而聽證會的公開與透明,也把議員們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完全置身于納稅人的監督之下。
和美國相比,中國壟斷行業的國企高管們倚仗壟斷地位輕松攫取大量收入,出問題時可以甩給納稅人兜底。中國的人大代表理應代表選民和不同社會群體的利益,但2005年“兩會”期間中央黨校教授王貴秀就曾做過統計,發現全國人大代表中有近70%是“來自行政和企事業單位的領導”。花錢者和監督者來自同一陣營,問責力度自然會減弱不少。
本屆“兩會”召開,數千名代表和委員們“帶著全國人民的重托”,披紅掛綠、喜氣洋洋地奔赴北京。作為納稅人,筆者從內心真誠希望他們能在體制的邊界內有可圈可點甚至“出圈”的表現,在政治博弈中為民眾利益博取更大“利好”。
(責編趙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