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頤
從2008年底珠三角的“民工慌”到如今的“民工荒”,是中國乃至整個世界經濟逐漸回暖的一個信號,但更是長期積累下來的勞資矛盾等深層次問題的再次暴露。俗話說得好,水滿則溢,弦緊易斷。當“量”積累到一定程度,便會發生“質變”。
可以說珠三角的“民工荒”是中國社會發展的必然結果,是各種因素潛移默化使然,不是一件或者幾件事情所誘發的,而是多種因素齊下所結下的“果”。
“小賬荒”
翻開中國的勞動力遷移歷史,你會發現:雖然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已有農村勞動力的大規模遷移,但是很多農民切切實實感受到這場遷移運動,還是在1996年以后。
在這之前,中國農民的主要收入來源還是農作物生產以及家禽畜養:水稻、小麥、棉花、大豆、豬牛羊、雞鴨鵝等等。但是從1994年開始,農副產品的價格一直罕有上漲,農民們單純依靠種地,那是掙不了幾個錢的。屋漏偏逢連夜雨:1997年的亞洲金融風暴,1998年的大洪水,1999、2000年的蟲災……各種天災人禍一刻不停地折磨著農村。再加上一些鄉鎮干部“仗著自己的權勢橫征暴斂”,征收的各種苛捐雜稅已經將農村逼迫到“沉淪的邊緣”。如果還是這樣一成不變的話,那么前方無疑就是一條“死胡同”。
在那幾年,農民想單純依靠種地來發家致富,簡直是天方夜譚。尤其是到了1998年以后,田地已經是越種越虧。可以說,農民們已經到了“破產”的狀態。就是這種狀態,迫使大量的農民背井離鄉、外出打工。出于利益的驅使,很多農民開始拖兒帶女地出去打工,農村學校的失學現象也就變得非常嚴重。
來自湖南的農民工小陳回憶道:“記得我1994年初一的時候,班上差不多80人,到參加中考的時候,只有26個了。大部分人,都陸陸續續出來打工了,成為了實實在在的勞動力。”
2003年以后,農村稅的免除,以及之后幾年轟轟烈烈的新農村建設,特別是這幾年農副產品價格的走高,種地也漸漸有了微薄的利潤。如今,大量40歲以上的農民工都從各種工廠和工地返家,重新“拾掇”起拋荒許久的耕地。再加上這幾年生豬價格暴起,農民更是嘗到了甜頭,一些農民工回到老家養起豬來。“現在新農村建設如火如荼,河渠的開挖、公路的硬化、小城鎮的修繕,使農村的生活生產越來越便利。農村的日子有了奔頭,所以農民都不愿意背井離鄉去打工了。”
但是,根據很多農民工的講述,我們可以得知:雖然現在的農村政策已經開始起作用了,農民的相對收入也提高了,但是,這個收入還并沒有高到可以讓農民不想外出的高度。絕大部分的農民還是繼續選擇了外出,絕大部分農村家庭還是只留下了老人和孩子在留守。
不過,和以前的求職群體相比,現在出來打工的人,一般都是年齡在20~35歲之間的成年年輕人,其中70%以上的是“80后”、“90后”。與背著竹簍打工的父輩相比,這一代是拎著拉桿箱進城的。他們對工資福利、工作環境、發展前途都有著較多的祈求,更不甘心只是簡單地從事生產一線的辛苦工作。不過,在外出務工之前,他們都會算筆小賬。
目前,農民工的市場行情大致是這樣子的:大工70~80元/天,小工30~50元/天,就算是雜工,最低也有30元/天,一個月的收入通常在1500元。而且這些農民工農忙時還可以在家收獲莊稼,可謂是打工、種地兩不誤。這就要求一般的東南沿海企業在招聘工人時,對于遠在內陸地區的農民工開出更加合適的報酬。
按一個月在家鄉附近1500元的工資來作為參考,要讓一個農民工心甘情愿地背井離鄉,必然要算進生活費、住宿費和往返的車費等等,合在一起至少要達到1800元左右。但是,企業開出的待遇卻普遍在1200元/月,顯然是沒有什么吸引力的。
然而對于企業來講,一旦工資標準超過1200元/月或1500元/月時,面對只有3%~5%左右的凈利潤和惡劣的生存環境,是完全禁不起人力成本上漲的折騰的。一旦提高工資,就要陷入虧本的境地!
農民工的機會成本是1500元/月,而企業這方只給1200元/月,雙方達不成交易實屬必然。因此,也就造成了東南沿海地區企業普遍招不到人的尷尬處境。
“廉價荒”
幾乎和逐漸回升的經濟數據同步,東南沿海地區的“民工荒”正在加劇。在福建省,已經連續多年出現勞動力求大于供的現象,特別是一些沿海城市所急需的鞋帽制作工、裁剪縫紉工、電子元器件裝配工供求狀況一直不足,大大影響了企業的生產和發展。往年比較熱鬧的馬路勞務市場顯得異常冷清,一些正規的勞務市場更是門可羅雀。盡管很多民營企業一早就開始大張旗鼓地招工,可是縱然使出渾身解數也招不夠工人。一些招聘人員抱怨道:“現在連個普工都不好招。”但是,一些進城打工的農民工則因為這里的工資低、工時長以及不能按月拿工資而對許多企業望而卻步。可見,如今的“民工荒”體現了新時代農民工從業的選擇性、期望值比過去大大提高。
福建省一位服裝企業的人事經理發出感嘆:“現在好像全國各地都缺人,這里招不到人,那里也招不到人。中國的人口那么多,都跑哪兒去了?現在有這么多空缺的工作機會,農民工們為何不愿意再次出門呢?”
愈演愈烈的“民工荒”,讓人們恍惚以為一個勞動力日漸稀缺的格局正在形成。但是,事實并非如此:一方面工廠缺人,另一方面是工人缺少工作,雙方達不成就業協議。兩相對照之下,也許不難發現問題的本質:眼下真正呈現的不是“民工荒”,而是“廉價勞動力荒”(簡稱“廉價荒”)。
一些專家指出,所謂的“民工荒”,不過是“工人日益增長的物質文化需要同落后的企業生產力之間的矛盾”。“找不到滿意工作的民工依然不在少數,而一些緊俏的工廠卻從來都不擔心招不到工人。”畢竟,廉價工資的吸引力已經大不如前,農民工的選擇更多了——家鄉有了長足發展,就近就業成為可能;西部有了長足發展,也成了選擇的一種;創業更為便捷,創業式就業漸趨熱門;農業上有了奔頭,重回農業本行不再是純粹的無奈……
因為選擇的多樣化和理性化而出現的“廉價荒”,有人稱,這既是社會進步應有的表現,更是經濟均衡發展的必然要求。但是,目前對于“民工荒”的各種解釋,基本上還停留在感性和經驗階段。即便是一些專家、學者,也沒能對“民工荒”有更為系統深入的研究。如今,“民工荒”的成因和影響也還沒有清晰地揭示出來。
但可以肯定的是,對于有著數以億計剩余勞動力的中國而言,出現并非技術工人而是普通工人的短缺,未免太讓人意外。就像有評論所稱,從現在看來,從“民工潮”到“民工荒”的重大變化已經展現出了足夠的價值。它讓勞動力的自由流動和敏銳地感受市場變得如此緊迫,它讓忍辱負重的農民工們的權益得以凸顯,它也讓我們重新思考“源源不斷的廉價勞動力”的真正含義。
“數量荒”
然而,之所以會出現“民工荒”,很多人歸咎于農民工的勞動條件惡劣、工資水平過低、合法權益得不到保護,因為他們無法忍受這種不公平的待遇,所以才會紛紛離去。
對于這種解釋,也有人提出疑問:2009年農民工的勞動環境和收入并不比往年差多少,而為什么會大范圍地發生“民工荒”呢?如果這種解釋成立,那么一直抱有“打工再苦也比種田強”的農民工,為什么在這個時候突然變得“挑剔”起來?他們難道有更好的去處嗎?
一個不爭的事實是:雖然部分地區的打工環境不規范,近年來工資待遇增幅也有限,但是對于地處內地偏遠貧困地區的打工者總體來說,外出打工對他們仍然具有非常大的吸引力。從各方面的統計數據來看,農村勞動力的輸出數量并沒有因為用工條件的“惡化”而出現明顯的下降。
晉江市勞動局的一位負責人說,近年來晉江市每年的新增流入人口大約在3~5萬人,從2009年的統計數據來看,流入量也并沒有出現萎縮。根據農業部農村經濟研究所提供的統計數據來看,全國外出務工農民每年都在穩步增長,并沒有出現明顯回落。
盡管很多地方從政府、企業到社會團體都紛紛推出各種措施以吸引務工者,但實際上,一方面許多崗位“虛位以待”,另一方面,大量外來務工人員找不到合適工作。雖然有統計表明,部分省市的外來民工數量有所增加,但是“外來務工人員人數增加不等于解決了‘民工荒,‘民工荒繼續存在的深層原因在于目前勞動力市場供求關系的錯位”。
目前,中國有農業勞動力4.4億多人。據有關研究,按照中國目前的耕作技術和經濟水平,中國需要2億左右的農業勞動力就夠了。所以,照此計算,中國農業勞動力的剩余率高達60%左右。在大量農村剩余勞動力有待轉移的情況下,“民工荒”決不可能是民工總量不足。民工荒反映的其實只是具有一定文化知識、熟悉某項操作與技能的人才的不足。
“教育荒”
據相關數據統計:在我國的農村勞動力中,文盲或半文盲勞動力占7.4%,小學程度占31.1%,初中程度占49.3%,高中程度占9.7%,中專程度占2%,大專及以上程度占0.5%。而進城務工的農民工,文化素質普遍偏低。
進城農民工人力資本存量不足,在勞動力市場上缺乏就業競爭能力,“民工荒”表現為“數量荒”,實際上是“技術荒”,然而,這一切都源于民工的“教育荒”。
由于農村勞動力素質不高,跟不上經濟結構調整、技術進步和市場變化的步伐,導致輸出人員就業面狹窄、就業層次低、就業周期短,不能適應信息化、高新技術產業為特征的新型工業化和新興第三產業發展要求。于是,勞動密集型行業就成了農民工就業的主陣地。眾人聚集在這狹小的領域里,“僧多粥少”,不得不接受相對苛刻的條件不說,而且還有一部分人無業可就。
另據調查得知,在外出務工的農民工中,小學以及小學以下文化程度的占16%左右,只有很少一部分人的文化程度在初中以上,而具有職業技能的人數更是少之又少。與之相反的是,很多企業在招聘人員時大多要求具有初中以上的文化程度、掌握一定的職業技能等等,這就在一定程度上抬高了招工的門檻。這讓很多只有初中及初中以下文化水平或者無一技之長的外來務工者“堵得慌”。如今很多企業對此有所放低,但興許也只是“權宜之計”。
“技術荒”
如今的報道鋪天蓋地地宣傳所謂的“民工荒”,但是這個說法有著明顯的歧義。真正意義上的“民工荒”表現在農民工數量的短缺。但是,事實并非如此。根據測算,一直到2020年,中國的勞動力總量雖然有所減少,但也不會低于8億人。從這點來說,勞動力是充足的。但是,如今的狀況是,有技術要求的工作,沒有人能干得了;而沒有技術要求的工作,又沒有人愿意去做。其實,歸根究底,就是一種“技術荒”。目前的用工缺口主要是由于結構性供求矛盾引起的,一方面是求職者達不到用人單位崗位技術的要求,另一方面是用人單位提供的薪酬待遇達不到求職者的期望水平。
企業新增就業崗位雖然較多,但是多是技術型工種,對勞動者的素質要求較高。如今,在東南沿海地帶缺口較大的職業主要是紡織服裝、機械加工、印刷包裝、建筑施工、餐飲服務、針車、設備操作工、機床、電子電器產品裝配等有著一定技能要求的熟練工人。
“民工荒”其實并不是勞動力絕對數量的缺乏,實質是“技術荒”。一技之長的農村勞動力即使在城市失業率比較高時也容易占有一席之地。“民工荒”現象是中國經濟迅速發展的一個反映,但這并不表明我國農村剩余勞動力實現充分就業和勞動力資源得到合理配置。目前,在勞動力市場上,有一定經驗的高級技術工人缺乏,很多企業開出了較高的工酬也找不到合適的人。技術性工人的供給不足,是產業結構升級換代和傳統產業轉移的結果。目前上演的“民工荒”是結構性的不協調。
“權益荒”
雖然“民工荒”又來了,但是我們并不能簡單地把“民工荒”的根源歸結于農民工沒有“一技之長”,也不能把“民工荒”說成“技工荒”。
如今,“技工荒”成為一些行政部門和企業面對媒體時所“渲染”的“統一論調”。但是,在很大程度上,“技工荒”無非是一種說詞。歸根究底,我們還要談到權益保障問題。曾經轟轟烈烈鬧了一大陣子的張海超事件,一個農民工為了證明自己患有職業病而堅持開胸驗肺,這讓很多農民工對有關政府的信任跌入谷底。其實,類似于張海超這樣認認真真維權的,不在少數。不過,很多都“慘淡收場”。雖然張海超最終成功,但是在其維權期間的點點滴滴,卻成了很多人茶余飯后的“談資”。
如果“有關部門”和企業能夠及時正視,事情可能不會“鬧得這么嚴重”。非但如此,更可悲的是,那些在張海超事件鏈條上的有責任感的機構,事后卻遭遇“有關部門”的不公平對待。
試問,這樣的做法如何能讓農民工建立起對社會公平、正義的信任?在這里,我們不得不把“民工荒”看成是一種“權益荒”。在一個沒有權利保障的用工環境里,在沒有一個值得信任的用工機制下,一旦出了問題,農民工維權的成本便高得離譜。幾十元、幾百元不算什么,但是幾千元、幾萬元,對于一個農民工來說,無異于一筆巨款。
因此,要解決“民工荒”問題,當務之急并不是簡單地加點薪水就能辦到的,最為根本的還是要把農民工的合理祈求納入正常的保障渠道,建立一個值得信任的維權機制,讓廣大的農民工心里“有底”,而不要使農民工就業市場一直沉浸在“權益荒”的尷尬境地。要知道,根深才能葉茂,只有“肥沃的土壤”才能育出“累累碩果”。
其實,種種跡象表明:目前我國沿海地區出現的所謂“民工荒”問題,并不代表我國出現了勞動力短缺,而只是在農民工的工資及生活、生產條件遲遲不能得到改善的情況下,民工由于無法忍受待遇低下而做出的一種無奈的選擇。
“群體荒”
農民工的見多識廣保持了農村的經濟發展,而他們的吃苦勤奮也成就了城市的快速前進。但是,這樣一個群體卻始終處于邊緣化地位,一直沒能進入我國政策的主流視野。從身份上講,他們是農民;從工作上講,他們又是工人;這就意味著他們是既不同于農民又不同于工人的一個有著自己利益祈求的群體:他們比農民更強烈地要求子女受教育的機會、要求基本的社會保障、要求工資待遇的提高、要求工作環境的改善,同時他們又不像工人那樣有著自己嚴密的組織,他們大多是小團體活動但又有自己的潛規則,他們大多兩地分居、普遍缺少文化生活。然而,這些利益祈求至今仍未實現。
從當年的“民工潮”到如今的“民工荒”,我們似乎能讀出一種力量在成長:一個有著億萬“成員”的群體開始覺醒。備受“一盤散沙”詬病的農民工一旦作為一個群體在行動的時候,我們誰也不能輕視他對中國經濟、社會甚至包括政治的巨大影響力。
近年來,農民工的素質普遍提高,但新一代的農民工普遍年輕、長期在外打工、社會活動參與度較高,更認同城市的生活,但與之不對稱的是農民工的社會保障問題也越來越突出。中國農民工養老、失業、醫療、工傷、女職工生育保險的參保率普遍較低,而農民工的企業補充保險、職工互助合作保險、商業保險的參保率就更低。
社會各種保險的參保率如此低,必將給這些農民工的未來生活帶來各種隱患。于是,伴隨“民工荒”進入公眾視野的是農民工維權意識普遍增強,農民工群體的自我意識也在逐步覺醒。最為明顯的就是各地農民工會的建立,一位農民工說道:“城市的工人有工會罩著,我們也要有自己的維權組織。只有團結起來,背靠大樹,才好乘涼!”
但是,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講,如今的“民工荒”問題其實是件好事。因為民工做的都是條件比較差、強度高附加值反而低的勞動,而這些勞動,其實都是可以通過技術改造來替代的。也就是說,這些勞動是可以用機器來代替的。民工荒可以促使工廠用技術來提高勞動生產率,對工廠對工人都是福音。“民工荒”可以促進企業增加技術含量與知識含量,同時也使整個國家的產業結構由低附加值向高附加值轉型。
但是,一切能否按照這樣一個美好的設想走下去嗎?難道它不會中途“拐彎”嗎?這些疑問或許不會在短時間內那么輕而易舉地消散。支持轉型本來無可厚非,但是當勞動密集型的工廠一家家的倒閉、技術密集型產業取而代之,請問,那些初中輟學出來工作的農民工如何才能勝任技術產業?難道,他們的出路只有失業或者“打回土地”?
其實,在我國這樣一個勞動力資源極大豐富的人口最多的國家,“民工荒”這種現象的出現似乎是不可想象的。就像我們無數次強調的那樣,我國正處在青壯年勞動力大幅增長的時期,勞動適齡人口不僅數量龐大而且由于基數大增長十分迅速。相比我國現有的經濟發展水平,青壯年尋求勞動機會的欲望應該相當強烈,不可能會出現勞動力緊缺的情形。“民工荒”其實只是一種假相,并不是我國勞動力市場狀況的真實反映,而是勞動力市場在各種因素共同作用下的一種被扭曲的現象和錯位,其背后隱藏著更深層次的社會、經濟矛盾,值得我們深入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