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萬國
2008年年末,成都陰冷,陳曉蘭(化名)探頭望向車窗外,顯得有些急切而新奇。
54歲的陳曉蘭是成都女子監獄的在押女犯,她已經18年沒回家了。12月15日這天,成都女子監獄安排專門車輛,由監獄干警陪同,送她回家。
四川省監獄系統從2008年9月開始,加大了對“老病殘”服刑人員假釋和保外就醫工作。此次大規模假釋“老病殘”服刑人員,被稱作是四川省“建國以來最大的假釋行動”。
陳曉蘭便是獲假釋提前回家的服刑人員中的一位。
一千余“老病殘”走出監門
跨出監獄的大門前,陳曉蘭揣好她的假釋裁定書,提起兩蛇皮袋被褥衣物。留在監獄里的,是不想再回首的經歷。
1989年,陳曉蘭遭車禍重傷,脾臟被摘除。一年后,因遭丈夫虐待,她將丈夫殺死。接下來是羈押,判刑。1993年,她從無期減為有期徒刑18年。
如果不是這次大規模假釋“老病殘”服刑人員,陳曉蘭要到2010年3月才能刑滿回家。
和陳曉蘭一樣,截至2008年12月31日,四川全省監獄系統已有千余名“老病殘”服刑人員被送回家。而四川全省能享受假釋和暫予監外執行的“老病殘”近2000人。2009年,此項工作將繼續進行。
包括陳曉蘭在內,此次成都女子監獄共有22名“老病殘”服刑人員獲減余刑、假釋。另外還報批了20名享受暫予監外執行的“老病殘”。而往年,整個監獄包括正常服刑人員在內的假釋名額只有四,五人。
名額的爆增,源自四川省監獄系統的現實境況。
據四川省監獄管理局刑罰執行處處長孫增介紹,因為行刑制度和刑罰觀念不同,歐美一些國家的假釋率可以達到40%,而中國的假釋率一般每年不超過3%。四川省的假釋率只有O.2%左右。加上四川省監獄在押犯人基數在全國位于前列,目前,川內監獄滯留的“老病殘”達到5000多人。
讓孫增印象深刻的是,調研中,省內監獄普遍反映“老病殘”服刑人員多,其中部分服刑人員年齡較高或身體殘疾,生活自理困難,需要人專門護理,管理難度很大。
2008年5月,四川省監獄管理局牽頭起草了《依法辦理“老病殘”罪犯假釋暫予監外執行的規定》。8月11日,《規定》由四川省高級人民法院、檢察院、公安廳、司法廳聯合行文的形式下發。其中規定:服刑二分之一以上、年滿60周歲的女性罪犯和年滿65周歲的男性罪犯,身體殘疾、生活難以自理或喪失勞動能力的罪犯,經監獄考核達到提請假釋分數的,確有悔改表現,已喪失危害社會能力的,可以依法提請人民法院裁定假釋。
值得注意的是,在上述文件中,地震因素被納入假釋考慮范圍。文件規定,可以優先提請假釋的對象還包括,“因自然災害或罪犯家庭發生重大變故確需本人贍養老人或撫養幼年、殘疾子女的服刑人員,改造表現一貫較好,且符合假釋法定條件的。”
孫增認為,這條主要是針對抗震救災考慮的,這樣可以減少社會對立面,促進家庭和睦,維護社會穩定。
位于此次汶川大地震重災區的阿壩監獄,目前已有200多名家庭受災的服刑人員因此獲假釋或減余刑。
“三無人員”的回家之路
周紅玉對四川省監獄系統的這次大清理,感到振奮。
作為成都女子監獄監區長,周紅玉負責的是“弱勢群體犯人”監區,集中的都是老弱病殘女犯。她說,為照顧好這些人,監獄需要給每個病犯和60歲以上的老年犯,選派兩名健康服刑犯,協助監獄民警全天護理。為了保證犯人的營養,每天中午和下午吃飯有肉,早上銀耳湯和豆漿雞蛋換著吃。“還不能老給她們吃饅頭,我們最近還要買面包機,變著花樣給她們改善生活。”周紅玉說。
周紅玉還是陳曉蘭的專管民警。
在監獄的10多年里,陳曉蘭是“三無人員”:無人接見,無匯款,無包裹。她有兩個兒子,還有8個姐妹,但從無人來探望她:她給家里寫過信,沒有回音后便沒再寫。在周紅玉的記憶中,陳曉蘭進監獄后,一直小便失禁,而且經常腸粘連,腸梗阻半夜犯病,就要送醫院治療。讓她感到欣慰的是,經過多年治療,陳曉蘭的病已基本全愈。但是由于現行政策限制,陳曉蘭遲遲得不到假釋,只能滯留監獄。
陳曉蘭的家就在地震重災區什邡紅白鎮,18年前她走的時候,大兒子8歲,小兒子3歲。
地震后兒子還活著嗎?她不知道。回家后兒子是否接納她?她心里沒底。“兒子不喜歡,我慢慢來。”她像說給別人聽,又像說給自己聽。
12月1 5日下午3點多,送陳曉蘭的車子到達紅白鎮派出所,陪同的管教干警周紅玉和當地公安機關進行了手續交接。
來到村口,陳曉蘭看見自家的房子,已是一堆瓦礫。村婦聯主任梁崇玲趕來,親熱地喊她“陳姐”。陳曉蘭一時局促得不知怎么答應。她從村人口中得知,母親已經去世好幾年了,大兒子到鄰鎮做了上門女婿,多年沒回家,小兒子流浪長大,“現在在外面混”。
傍晚,被通知的小兒子趕回來了。村長不斷勸說兒子叫一聲媽,但他始終沒叫出口,對望,沉默,僵持。
梁崇玲主動把陳曉蘭安置在自家震后新建的房屋內,臨時搭起的板床上,陳曉蘭小心地鋪上新買的床單。臨別,周紅玉拉住梁崇玲的手,一遍遍叮囑,“陳曉蘭在監獄里一直是改造積極分子,各方面表現很突出才獲得了假釋,請你們一定要多給些照顧。”
是人性化還是“甩包袱”?
“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窮窩,我們管教民警對她們再好,也抵不上親人一句話。”周紅玉說,把這些滯留監獄的“老病殘”假釋回家,既有利于減輕監獄的行刑成本,也有利于犯人提早適應社會。
但是,這一說法遭到了一些人的質疑。有人在報紙上撰文稱,監獄把“老病殘”以假釋的名義推向社會,是“甩包袱”。
不過,在中國人民大學刑法學博士生,最高人民檢察院監所檢察廳檢察官尚愛國看來,服刑人員假釋到社會上可以得到家人照顧,得到更好的治療,而國家也可以把有限的行刑成本用在刀刃上。
孫增也否認他們是“甩包袱”。用他的話說,監獄醫療條件有限,此次大規模假釋“老病殘”,有利于整合監獄和社會的醫療資源,使服刑人員得到更好的治療和照顧,“最大限度地維持服刑人員的健康和保障他們的生命權”。他還表示,此次大規模清理,并非放松假釋和暫予監外執行的條件,而是在法律條款內依法辦理。
周紅玉熟悉政策的具體執行過程,她介紹,依據“罪犯考核評分細則”,監獄根據罪犯在認罪悔改,遵守監規、思想改造,勞動改造、安全生產,生活衛生等方面的表現,每日記分,每月小結。每季度,根據累積積分高低對服刑人員進行排名。監獄按照擇優的原則提請減刑假釋,排名在前面的服刑人員才有機會。而
像陳曉蘭這樣的“老病殘”服刑人員,基本喪失勞動能力,按照過去的執行辦法,他們的獎勵積分難以排名到前列,也就遲遲無法獲得假釋。
根據新辦法,“老病殘”服刑人員主要考核其悔罪態度和思想改造。同時,文件規定,“老病殘”服刑人員積分只要達到正常服刑人員起報分數線的60%就可以申報假釋,而且不受提請比例名額限制。
“過去的辦法,其實對他們是不公平的”,在周紅玉看來,“現在的辦法更公平,更人性化”。
擴大假釋需加強社會監管
其實,對于此次大規模假釋“老病殘”服刑人員,周紅玉多多少少還是有些擔心的。在她看來,過去監獄不愿意多使用假釋,主要就是擔心服刑人員被假釋到社會上后,再次犯罪。而在中國的刑罰執行中,假釋的核心條件是“確有悔改表現,假釋后不致再危害社會”。
根據我國的假釋程序,由監獄考核罪犯,提請法院裁定,檢察院監督,到社會上后,由當地的公安機關負責日常監管。周紅玉說,一旦犯人再犯罪,就要實行“倒查制”,層層追究責任,輕則處分,重則以瀆職罪追究刑責。所以,對于假釋人員,他們會特別慎重。
當然,也不排除一些犯人會偽裝悔改表現,但管教民警會在服刑人員的日常勞動、學習和生活中尋找蛛絲馬跡,“很難量化,但我們會悄悄觀察,看這個服刑人員有沒有包容心,人際關系處理得怎么樣,別人對他好,他有沒有感恩心。”周紅玉說。
同時,監獄提前幾個月就開始針對假釋人員進行技術、文化和政治方面的教育,主要培養其生活適應能力,并進行心理疏導。
據孫增介紹,監獄也加強了交接環節,強調公檢法司的配合。假釋前會征求當地公安機關、安置幫教辦和政府相關部門的意見,并與社區銜接,落實監護人和具保人。“對生活醫療有困難的服刑人員,當地民政部門也會按照有關政策妥善安置。”
在最高人民檢察院駐燕城監獄檢察室主任徐海法看來,目前我國假釋難以擴大的主要原因之一是社會監管力量不夠,法律規定應該由當地公安機關管理,但是公安幾十項工作,壓力很大,管不過來。他認為,中國一方面應該加大社區矯正工作,同時也應該有專門的機構、專人來管理假釋人員,將監管落到實處,同時幫助他們解決問題。
但不管怎樣,陳曉蘭已經開始了她的新生活。村里將重新劃地給她,老年人享受的每年480元的集體補助,也將給她補辦。
陳曉蘭和小兒子用鄰居給的木板和油氈,搭建了“過渡安置房”,在那里度過了元旦。
1月3日這天,兒子終于叫了她一聲“媽”,陳曉蘭覺得很欣慰。
陳曉蘭計劃,等安頓下來,想利用在監獄學到的鉤花,織鞋襪手藝,做點小生意,“靠自己的雙手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