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敏 康亞玲
“唱支山歌給黨聽,我把黨來比母親;母親只生了我的身,黨的光輝照我心……”讀起這些膾炙人口的詞句,相信許多人的腦海里都會回蕩起那段已經流傳40多年的優美旋律。
但是,有人或許并不清楚,這首歌的詞作者姚筱舟就生活在擁有“煤城”之譽的陜西省銅川市。前不久,本刊記者前往銅川,拜訪了這位既熟悉又陌生的老人。
尋找蕉萍
1963年3月5日,毛澤東發表了“向雷鋒同志學習”的題詞,一時間,全國上下掀起了一場轟轟烈烈的學雷鋒熱潮。
當時,上海音樂學院的教師朱踐耳在出版的《雷鋒日記》中看到雷鋒抄錄的8句《唱支山歌給黨聽》詩詞后,便滿懷激情地為之譜曲,并交由當時正在上海音樂學院學習的藏族歌手才旦卓瑪首唱。沒想到,這首歌一經唱響,就引發了億萬人民的強烈共鳴,才旦卓瑪的名字一夜間家喻戶曉。
1963年3月21日,《文匯報》刊載了這首新歌。朱踐耳為歌曲取了《雷鋒的歌》的標題,并注明歌詞摘自《雷鋒日記》。此后,雖說《人民日報》和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在介紹這首歌曲時,都曾稱是“雷鋒同志抄錄蕉萍原詞”,但“蕉萍”是誰?卻眾說紛紜,有人說“蕉萍”是江南某大學的一名女生,也有人說“蕉萍”實際上就是雷鋒的女朋友。而當時出版的不少歌曲集在詞作者位置干脆直接打上了“雷鋒”的名字。
1963年底,朱踐耳通過多種渠道打聽,終于將詞作者“蕉萍”鎖定在了陜西銅川礦務局,他給礦務局寄來了一封尋人信函。希望盡快找到“蕉萍”本人。
據姚筱舟老人回憶,當時小小的礦務局被這一“尋人啟事”搞得沸沸揚揚。“唱紅大江南北的這首山歌,能是咱這窮山溝里的人寫的嗎?”很多人持懷疑的態度。也有人根據“蕉萍”二字,將尋找的目光集中在了礦上的女性身上。
在一次干部大會上,時任礦黨委書記的趙炳儒動員全礦尋找“蕉萍”同志,“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找到。”不久,有人向領導“舉報”,說是被下放到井下挖煤的姚筱舟總喜歡背著人寫寫畫畫,還時常看見他“熬出”些散文,詩歌向外投稿。不僅如此,為了省下買稿紙的錢,這個姚筱舟還隔三岔五到區隊辦公室蹭稿紙。
趙炳儒書記找來姚筱舟,問他是不是以“蕉萍”為筆名發表過詩歌?但姚筱舟不敢承認,“那時我被整怕了,加之我出身不好,關系復雜,叔父和哥哥都跑去了臺灣。”在那個特殊的年月里,姚筱舟常常猶如驚弓之鳥,他不知道自己發表的哪首詩又出現了政治問題,是不是又闖下了什么大禍?后來,在趙書記等領導的耐心說明下,姚筱舟才承認以“蕉萍”為筆名發表過《唱支山歌給黨聽》這首詩。
事實上,姚筱舟早已從廣播上聽到才旦卓瑪唱的這首歌,他當時既驚訝又激動,不敢想象自己的一首小詩,竟然會成為在全國廣為傳唱的歌曲。
在承認自己就是“蕉萍”后,姚筱舟給朱踐耳寫了一封信,說明了《雷鋒日記》中的那首詩是摘自自己1958年6月26日刊發在“總路線詩傳單”上的一首小詩的前八句。1962年,該詩被春風文藝出版社收入《新民歌三百首》中。
不久之后,中國音協出版的刊物《歌曲》在轉載《雷鋒的歌》時,正式將歌曲標題改成了《唱支山歌給黨聽》,詞作者署名也第一次更正為“蕉萍”。
煤城挫折
1933年3月,姚筱舟出生在江西省鉛山縣石塘鎮。1949年4月鉛山解放后,解放軍二野“南下工作團”在江西招兵買馬,年僅16歲的姚筱舟與鉛山中學的幾十名同學一起投筆從戎,考入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二野戰軍軍政大學第五分校。“當母親知道我報考了二野,一直哭到我背著行李出門。”姚筱舟老人提起當時的情景,仿佛一切就發生在昨天。
當時,國民黨正在做最后的垂死掙扎,而姚筱舟的叔父時任國民黨軍聯部的少將,哥哥任國民黨海軍某工廠軍官,這些家庭背景不能不讓姚筱舟的母親憂心忡忡。“我后來終于明白了母親為什么反對我參加解放軍,家里出現了兩股敵對勢力,如果國民黨取勝,我的人頭將會落地:如果共產黨勝利,叔叔和哥哥又兇多吉少,手心手背都是肉。”
經過短暫的學習之后,姚筱舟被分配到了二野十七軍五十一師政治部任民運干事。1951年冬,他又作為一名志愿軍的鐵道兵,奔赴朝鮮戰場。朝鮮戰爭結束后,姚筱舟所在的部隊撤到陜西。組成轉建大軍,支援大西北建設。轉業后的姚筱舟被分配到當時的商洛石棉礦人事股工作,但不到1年,該礦就因資源枯竭而關閉。1955年春,姚筱舟被組織調往新成立的銅川礦務局,學習采礦技術。第二年,他被正式分到焦坪煤礦任采煤區技術員。“那時的焦坪煤礦還是公私合營礦。”姚筱舟回憶說。
1957年1月8日,對姚筱舟來說是個終身難忘的日子。“那天天氣很冷,井下的礦工們違規點火融冰,引發了火災,14名礦工罹難,我雖然當天不在班上,但作為礦區技術員,具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加之我的出身不好,家庭關系復雜,因此遭到了撤職下放,管制勞動的處分。”這次突然降臨的厄運,對姚筱舟而言猶如晴天霹靂,“我多次想以自殺的方式結束生命,向14名死難礦友謝罪。”所幸幾次尋短見,都被區隊干部和礦友們發現。然而,埋藏在姚筱舟心中的痛苦很長時間都難以消散,閑暇的時候,他開始寫詩,以此排解心中的郁悶。
1958年5月5日,黨的八屆二次會議隆重召開,會上提出了“鼓足干勁、力爭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的總路線,全國范圍內迅速掀起“實現總路線,歌唱總路線”的運動。姚筱舟也被當時的建設熱潮所感染,他將自己對社會主義建設的美好憧憬化作一首首詩歌,并以“蕉萍”為筆名,發表在當時的一些宣傳刊物或黑板報上。“蕉萍”與“焦坪”煤礦諧音,之所以取這個筆名,姚筱舟說他當時的心情及其復雜,“既自憐,又自怨”。他覺得自己就像礦上的一棵小草,煤海的一片浮萍,無力與命運抗爭。
礦工之歌
提起《唱支山歌給黨聽》這首詩,姚筱舟老人不假思索地說,“這就是詩歌的力量,當強烈的情感用一般語言無法表達時,詩歌就產生了。那時我受到了處分,成為接受機關管制的內控人員,絕不允許亂說亂動,加上那段時間我終日陷于對14名死難礦友的內疚之中……”說到這里,老人一時哽咽,陷入久久的沉思。“那是我人生最痛苦的一段時間。當一個人痛到極致時,往往就會喪失理智,變得失常,甚至瘋狂……”
那次火災事故發生后,姚筱舟就被下放到井下,成了一名采煤工人。當時的煤礦還沒有采煤機械化,全憑礦工們一鎬一锨地挖。姚筱舟不僅身體贏弱,而且承受著精神上的巨大壓力,有一段時間,他的身心幾乎處于崩潰的狀態,“是礦友們樂觀向上的精神漸漸感染了我,也使我認識到了自己的軟弱。”
對于姚筱舟的痛苦,礦友們總是給
予力所能及的幫助。區隊老支書時常借調他去隊上寫黑板報和表揚稿,借此減輕他的壓力:井下的礦友們挖煤時總是安排他拿工具或者清理落煤,找種種借口照顧他。這些樸實而又溫暖的關愛,讓姚筱舟深受感動,他漸漸變得樂觀起來,與礦友們之間的關系也變得越來越融洽。
在井下小憩時,礦友們便喜歡哼唱或朗誦自編的順口溜,比如“黨是咱的媽,礦是咱的家;咱聽媽的話,建設好咱家”,還有“舊社會,咱像冬天里的蔥:新社會,咱成了國家主人翁”等等,這些順口溜成為姚筱舟日后從事詩歌創作的生動素材。
“《唱支山歌給黨聽》的創作非常順利,可以說是一氣呵成。”姚筱舟回憶說,“全詩12行,以民歌作為表現形式,通俗淺顯,樸實無華。創作中,我借用和提煉了平時礦友們的順口溜,比如‘我把黨來比母親就借自順口溜中的‘黨是咱的媽,只有詩中的‘鞭子一詞讓我想了許久。”起初,姚筱舟在詩中烏的是“舊社會三座大山壓我身”,“新社會推倒大山作主人”,但這樣寫出來后,他總覺得味道不足,難抒胸臆。有一天,他隨手翻開一本小人書,看到一個肥胖的地主正用皮鞭抽打著長工,心中靈機一動,“如果用皮鞭一詞來形容‘三座大山不是更貼切嗎?”于是,他將詩歌改寫成了“舊社會鞭子抽我身,母親只會淚淋淋”:“共產黨號召我鬧革命,奪過鞭子揍敵人”。
姚筱舟老人說,《唱只山歌給黨聽》發表后,雷鋒將詩中的前兩段抄錄在自己的日記里,并將“母親只能生我身”改為“母親只生我的身”,將“黨號召我們鬧革命”改為“共產黨號召我鬧革命”,朱踐耳譜曲時用的就是雷鋒修改后的歌詞。
晚年圓夢
1 964年,《唱支山歌給黨聽》被文化部評為“全國優秀群眾歌曲”,頒獎會在北京隆重舉行。但是,由于姚筱舟當時背負著“海外關系”的罪名,未被告知出席頒獎會,而獎狀和獎品(一套《毛澤東選集》),則是事后由礦黨委轉交給他的。姚筱舟坦言。“《唱支山歌給黨聽》是我的心聲,更是礦工們的心聲,能引發全國人民如此強烈的共鳴,這應當歸功于雷鋒同志對詩歌的修改,也歸功于朱踐耳老師的譜曲以及才旦卓瑪的演唱,而我僅僅是寫了一首小詩。”
姚筱舟告訴記者,在《唱支山歌給黨聽》之后,他又陸續寫出了《星星啊,星星》、《半邊天》、《一杯茶,一杯酒》等200多篇民歌和數十篇散文,但自己的生活境況并沒有多少改變,仍然只能作為一名受管制的“下放人員”在井下挖煤。
直到1 984年,姚筱舟才被調到了銅川礦務局報社工作。此后,他先后被吸收為陜西省作家協會會員、省音樂家協會會員、省音樂文學學會理事,中國煤礦電影電視戲劇研究會會員,中國音樂著作權協會會員等。
1997年5月9日,姚筱舟應邀參加了上海東方電視臺舉辦的第十七屆《上海之春》音樂會。開幕式上,他如愿以償地見到了曲作家朱踐耳和藏族歌唱家才旦卓瑪。在觀眾雷鳴般的掌聲中,相知30余年的三個人忘情地相擁在一起。姚筱舟老人說,由于自己生性內斂,他至今也未敢向任何個人和單位討要過那次音樂會上三個人的合影照,“我只是在報刊上看到過那張珍貴的合影。”
姚筱舟老人為人平和謙遜,數十年的生活磨難,并沒有改變他熱愛生活,感恩生活的天性。他對記者說:“一個人有時會被歷史的旋渦無情地顛覆嘲弄,這是無法逃脫的,因為每個個體都是歷史多樣性的組成部分。你可以痛苦,可以憤懣,但絕不可以放棄對希望的追求,無論到什么時候,都要學會勇敢地面對人生。”如今的姚老已經離休10余年,但他仍舊不改看書寫作的習慣,平日里奉行的是“四平”主義:平平凡凡做人,平平常常生活,平平淡淡處事,平平靜靜享樂。
2001年6月26日,新華社發表了一條新聞:曾唱遍大江南北的《唱支山歌給黨聽》歌詞作者姚筱舟同志在建黨80周年前夕,光榮地加入了中國共產黨。
姚老告訴記者,自1949年5月考入中國人民解放軍二野軍政大學那天起,他就一直渴望著入黨。1951年入朝參戰時,他向組織遞交了第一份入黨申請書。但半個世紀的時間,因為受到家庭出身的影響,這一夢想一直無法實現。“現在夢想終于成為了現實。”
“赤心五十載,一支忠誠歌。我心如歌。”姚老動情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