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說紀曉嵐的對句

張少成

盛世當修聯史；不用說，這“既要轟轟烈烈，又要扎扎實實”。鑒于此，筆者以為，我們對聯界的同人要親自下手，翻閱書刊，特別是對聯書刊，檢查過去和現在宣傳的對聯史實是否混雜了亂說和戲說。為免誤人子弟計，一定要把某些信口開河、生編硬造的“名人對聯故事”檢查、整理一遍，正本清源，以正視聽。

本文試就網上傳說紀曉嵐的絕對的三個實例(其余相同者不錄)作一檢驗。

一、相傳當年河間府有一道士娶妻，有人在喜堂上即席寫賀聯見贈，出句是“太極兩儀生四象”。眾賓客搜索枯腸，苦無對句。紀曉嵐當時為髫齡小子，在旁徐徐說：“何不對以蘇東坡句‘春宵一刻值千金?”此語一出，滿堂叫好。

二、紀曉嵐擺下酒宴，款待錢大昕、盧文弨、戴震。戴震略一思索，吟出一句：“太極兩儀生四象”；錢大昕、盧文弨正投箸停杯，坐在桌邊思索，只聽紀曉嵐說道：“菜都涼了。‘春宵一刻值千金啊，快用，快用!”說著他向三人舉起了酒杯。“你快對出下句呀!”錢大昕催促說。“噢……已經對上啦!”錢大昕說到這里，才想到對句已被紀曉嵐說出來了，幾個人會意地笑起來。

三、相傳當年河間府有一道士娶妻，有人在喜堂上即席題寫賀聯相贈，其出句是“太極兩儀生四象”。眾賓客盡管搔首抓腮，搜腸刮肚，卻仍找不出合適的對句。恰逢此時，紀曉嵐也趕來賀喜，眾人如遇救星，忙請其續句。紀曉嵐稍一思忖，便說：“這有何難?我們何不以蘇東坡《春夜》中詩句‘春宵一刻值千金對之?”這一對句不僅對仗工穩，更為難得是切時切景，語義雙關。紀大學士集句續聯，如同信手拈來，當即贏得滿堂喝彩。

以上故事越講越熱鬧，也不想想那“道士娶妻”已屬荒唐胡鬧，紀曉嵐怎會摻和其間?而事實又果真如此嗎?

中學語文課本有宋代蘇軾的《石鐘山記》，中有“事不目見耳聞，而臆斷其有無，可乎?”值得深思。今人雖不能“目見耳聞”前人之事，但可以考察前人之“目見耳聞”。至少有些書籍可以為證。此即“言之成理，持之有據”。有理有據，是以切理厭心。

依據“誰主張，誰舉證”的原則，以上的作者都沒有列出書證，無法考證，似當列入“不可采信”。

我們愿意舉出有書為證的故事來作具體分析，讓讀者判斷是非：

一、《巧對錄》(清·梁章鉅、梁恭辰輯錄)卷六(岳麓書社199l版第85頁)：

朱文正師與兄竹君先生，常招名流為春盤

之會，坐上客滿。或琴或書，或對弈或聯吟。勾

心斗角，抽秘騁妍。酒酣耳熱之時，同人有以

“太極兩儀生四象”命對者，滿座正各凝思，忽

報紀曉嵐至，至則狂索飲饌，同人即以前句示

之，僉日：“對就始許入座，否則將下逐客之令

矣。”公應聲日：“‘春宵一刻值千金。吾饑甚，

無暇與諸君子爭樹文幟也。”坐客聞之，無不絕

倒。

按：或云道士娶妻。有作賀聯者，先得出

句。文達師從旁誦唐句足之，亦謔而不虐也。

梁章鉅是紀昀門生，所言當非無稽之談。但是，他文后怎么偏要又加一“按”，可能是沿襲民間傳說而論。此舉殊有畫蛇添足之嫌，而且導致謬種流傳；平心而論，此亦梁大師之又一失誤!

張伯駒先生即受其影響，故《素月樓聯語》亦云：

有為道士娶妻作賀聯者，先得上句云：“太

極兩儀生四象”。適紀曉嵐至，因對日：“春宵一

刻值千金”。

二、《恩福堂筆記》(清·英和撰)(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重印清道光十七年刻本)卷下第十七頁：

予昔與大興朱文正公同值南齋，一日，文

正日：“北方氣候苦寒，時蔬薦晚。當此春韶佳

麗，南省已挑菜盈衢，家家作春盤之會矣。猶憶

家竹君兄，于當年多方構覓極盡新蔬之品，約

士大夫宴集于家。坐上客滿，或琴或書，或對楸

枰，或聯吟，或屬對，勾心斗角，抽秘騁妍。酒酣

耳熱之時，同人有以“太極兩儀生四象”命對

者。滿座正凝思間，忽報紀曉嵐至；至則狂索飲

饌，同人即以前句示之。僉曰：“對就始許入座。

否則將下逐客之令矣!”曉嵐應聲日：“春宵一

刻值千金。吾饑甚，無暇與諸君子爭樹文幟

也。”坐客聞之，無不絕倒。文達公無書不讀。過

目成誦。枕經葄史，淹貫百家，即信口詼諧。便

成工對，其敏捷尤深入欽佩!

關于《恩福堂筆記》的作者，有如下文字介紹：

英和(1771—1840)，姓索綽絡氏，字樹琴。

號煦齋。滿洲正白旗人。乾隆五十八年進士，歷

任乾、嘉、道三朝，官至協辦大學士、軍機大臣。

英和屢承恩寵，《筆記》志此等事頗多，兼述先

德師友及考試職官等典制。其可取材者在言清

代之官制。所記軍機大臣中尚分軒輊，則為他

書所不經見。其它如記考試大小九卿始于嘉

慶，成安宮官學初設于雍正六年以及賜物、賜

宴等制均與清代典制有關。所記乾嘉間詞林掌

故，詳明有資，可資考證。其中記紀曉嵐逸事尤

多，與民間傳說頗有相合，是可見紀氏于當時

之佳趣，今亦足資談助。

以前我們對聯界有人很不重視實話實說，對于嘩眾取寵的“戲說”，聽之任之，甚至給與發表的園地和方便，美其名曰“普及”(就像某些書刊給“破格”論者開綠燈一樣)，忘卻實事求是的原則，全不管是否以訛傳訛，貽害后昆。

最近，中國楹聯學會決定“廣泛開展學習馬蕭蕭先生的活動”。這里我們要重溫前會長馬蕭蕭先生1987年11月為《名聯鑒賞詞典》寫的序言中的話：

近來我國出版的對聯書籍很多，大都很受

歡迎，這是好事；但也有一些是互相轉抄轉引，

不但重復雷同。而且以訛傳訛。錯謬疊出，比較

蕪亂。本詞書的出版，也可以起到探微發幽、理

亂鉤沉、明出處、正謬誤、析宗明義、正本清源

的作用。比如：

“坐，請坐，請上坐；荼，泡茶，泡好茶。”有

的書上說是蘇東坡的故事，又有的書上說是鄭

板橋的。本書的編撰者經過縝密的查證，才根

據清代學者徐珂的說法找到它的真正主人，原

來是清代學者阮元的故事。

又如：以“容易”對“色難”的故事，有人說

是解縉對朱棣之作，有人又說是紀昀對弘歷

的。經過查證，確認這是解縉的故事。

(上面所引用的名聯及其解說文字見于《名聯鑒賞詞典》第390頁和第368頁。)

盛世修聯史。我們應該學習馬蕭蕭先生，認認真真地“探微發幽、理亂鉤沉、明出處、正謬誤、析宗明義、正本清源”。以“戲說”代史的不良作風不應繼續下去了。

作者：四川省文史研究館館員、中南大學楹聯研究所特約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