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成
陳寅恪教授(前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學部委員、中央文史研究館副館長)1933年為清華大學招生出國文試題,其對子題即以“孫行者”為出句。他在《與劉叔雅論國文試題》中說:
對子可以測驗應試者,能否分別平仄聲。……吾人今日當然不依文鏡秘府論之學說,以苛試高中卒業生。但平仄聲之分別。確為高中卒業生應具之常識。……聲調高下與語言變遷。文法應用之關系,學者早有定論。今日大學本科學生。有欲窺本國音韻訓詁之學者,豈待在講堂始調平仄乎?抑在高中畢業之前,即須知“天子盛哲”“燈盞柄曲”耶?又凡中國之韻文詩賦詞曲無論矣,即美術性之散文,亦必有適當之聲調。若讀者不能分平仄,則不能完全欣賞與了解,競與不讀相去無幾,遑論仿作與轉譯。……如“聽猿實下三聲淚”之例。此種句法。雖不必仿效,然讀者必須知此句若作“聽猿三聲實下淚”。則平仄聲調不諧和。故不惜違反習慣之語詞次序,以遷應聲調。……此雖末節,無關本題宏旨,所以附論及之者,欲使學校教室中講授中國文學史及詞曲目錄學之諸公得知今日大學高中生,其本國語言文字普通程度如此。諸公之殫精竭力,高談博引,豈不徒勞耶?據此,則知平仄聲之測驗,應列為大學入學國文考試及格之條件,可以利用對對子方法。以實行之。
詩詞對聯以語言為載體。作者和研究者都必須講究聲律。聲即平仄,是漢語聲調的最低的概括。律即平仄排列的規律。語句能排列得像音樂的旋律那樣的節奏,有起伏,有抑揚,平仄相對,交互使用,給人以美感,使人喜愛。
漢字按聲調分類,傳統分類為“平上去下”四種聲調,“天子盛哲”、“燈盞柄曲”均依“平上去入”排列。“不平即仄”。平聲(今分陰平和陽平)可用“一”表示;上、去、入聲都屬于仄聲,可用“|”表示。這是涇渭分明的大界限,必須認真區別,不能混淆。
如今普通話的“一聲、二聲、三聲、四聲”分別相當于“陰平、陽平、上聲、去聲”;舊時的人聲字就被分別歸入“平、上、去”三聲之中。這樣有些“古人今平”的字,需要留心區別。換言之,現在絕大多數青少年比較熟悉普通話的“陰、陽、上、去”四聲(中小學生直呼為“一、二、三、四聲”),他們中的絕大多數屬無入聲方言區的人,不能辯別與掌握人聲字的讀音。這樣,他們讀舊體詩詞對聯,就不能準確掌握、辨識“平仄”這一基本原則了。
例如:
三十一年還舊國
平仄仄平平仄仄
落花時節讀華章
仄平平仄仄平平
按傳統聲律分析,“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偶位字和尾字都平仄相對,與傳統聲律要求吻合。
如果照普通話聲調讀,那就變成:
三十一年還舊國
平平平平平仄仄
落花時節讀華章
仄平平平平平平。
第二、第四字都“平對平”,不合“平仄相對”的要求,也就不能說是“平仄協調”了。要恢復傳統的“平水韻”聲律,把“國、節、讀”這類字不當平聲讀,那是十分困難的。再以《聲律啟蒙》中幾句為例看按普通話注音的問題:


句中“穴、食、節”,為古人聲字,字音比第四聲還要短促,按普通話讀第二聲,就形成“平對平”,而非“平仄相對”。(“月”普通話讀去聲,屬于仄聲,不再考慮。)
張中行先生多年從事語文課本編審工作,他的經驗談(見《文言津逮》)是:
來自文言的常用花樣,調平仄和協韻。于
是問題來了,如果完全照現代普通話的語音
讀,而且酌量求減輕負擔,而這樣碰巧與調平
仄和協韻的要求沖突,怎么辦?……看下面的
例:
(1)將軍勇冠三軍,才為世出。(丘遲《與
陳伯之書》)
(2)簫聲咽,秦娥夢斷秦樓月。秦樓月,年
年柳色,霸陵傷別。(李白《憶秦娥》)
例(1)“出”,舊音是入聲字,現代漢語讀平
聲;如果讀作平聲,與“軍”平仄失調。“別”也是
入聲字,現代漢語讀平聲;如果讀作平聲,與
“咽”“月”不能協韻。要是顧全聲音美。就要找
回舊音,讀作仄聲。(這里說仄聲,因為普通話
沒有入聲,只能讀作去聲。因此。嚴格地說,所謂追逐舊音,只能大致地追逐到“仄”,不能細致地追逐到“入”。)
要求平仄協調和協韻更嚴的是詩歌(包括詩、詞、曲等)。
(11)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金昌緒《春怨》)
(12)瀟湘何事等閑回,水碧沙明兩岸苔。二十五弦彈夜月,不勝清怨卻飛來。(錢起《歸雁》)
(13)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展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柳永《雨霖鈴》)
與上面提到的文本相比,詩詞在調平仄方面要求特別嚴,就是說,不只在句末,而且在句中(粗略地說,詩要二、四、六分明,詞大致是這樣而不盡同);協韻的限制也比較嚴,尤其是近體詩。這樣,講讀詩詞,如果一律照現在的音讀,就常常會出現平仄失調和不協韻的現象。

因此,我們可以試用將今天讀平聲的古人聲字,去掉注音的平聲(一、二聲)標號,再加說明的處理辦法。例如:(“蝶、穴、食、節”,古人聲字,讀音比第四聲還要短促,不必按普通話讀為第二聲。“月”讀仄聲。)

由于元明以來,成都人把古人聲字基本上歸到陽平聲去了,所以我們常常首先想到是平聲的字;其實有些該還原為人聲字,與上聲、去聲同為仄聲類。我很多年沒有分清成都話讀陽平聲的字中間哪些是古人聲字。1956年因教初中《漢語》語音的需要,自己搞了一個成都話讀音和普通話讀音對照表。以后總結出一條“體驗”:成都話讀陽平聲的字中有與普通話讀音不一致的字,往往是古人聲字;以后再推導出又一條“體驗”:可以對照南路人讀音檢驗成都話的陽平聲字,把南路話讀音短促重濁的字歸到人聲字里去;以后又有新“體驗”:不妨按字的“聲符”歸類,由一個人聲字推導更多的人聲字。下面試舉一些成都話讀陽平聲的古人聲例字,供有興趣的讀者研究參考:
獨、髑、燭、讀、犢、瀆、牘、黷,福、幅、匐、輻、蝠,復、腹、馥、蝮、覆,仆、撲、樸、濮,族、鏃、簇,陸、睦,粥、鬻,畜、蓄,孰、熟、塾,叔、淑、菽,竹、竺、筑……如果我們用成都話讀下面一聯,注音會是:
有關家國書常讀
仄平平平平平平
無益身心事莫為
平平平平仄平平
這樣便無論如何也無法欣賞對聯語言的音樂美。如果依“平仄相對”的格律規則,按張先生“追逐舊音,只能大致地追逐到‘仄”的辦法去有所區別地讀:
有關家國書常讀
仄平平仄平平仄
無益身心事莫為
平仄平平仄仄平
這樣一來,對聯的“平仄相對”、“平仄協調”,也就一目了然,毋庸多言了。
張志公先生說:“用今音作新體韻文,無疑會水乳交融。需要注意的只是:一必須熟悉今韻,二必須照規矩作。說到規矩,顯然舊的關于平仄、對偶和押韻的規律足有重大參考價值的。”
掌握傳統聲律的基本知識,練練基本功,大有好處。
作者:四川省文史研究館(成都)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