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 錦
普及提高誠好理念方法需磨
2008年春節剛過,教育部下發的一份文件便在上海的文化教育界掀起一陣不小的議論——修訂中國九年制義務教育階段音樂課程標準,新增京劇教學內容并在全國10個省市區各選20所中小學進行試點。按常理,如此一個旨在弘揚國粹、普及傳統藝術、提高學生素養的舉措,理應得到社會的普遍認同和全面響應。
但情況卻是意料之外的復雜,至少有三種不同態度同時出現。
第一種是贊同,這些意見主要來自戲劇圈內、尤其是戲曲演藝界人士。自上世紀90年代初戲曲開始滑坡起,“戲曲要從娃娃抓起”的倡議,“戲曲藝術需要政府扶持”的呼吁就不絕于耳,這些多半出自他們之口的聲音,如今終成白紙黑字的文件、法定施行的措施,盡管來得晚了,仍足以讓這些一線戲曲從業者感到慰藉振奮。更令人期待的是,相當多的戲曲演員還將成為該項政策的主要實施者,他們中有的會成為學生的老師,有的甚至會成為師資的培訓者——老師的老師。
第二種是質疑。這些意見主要來自一部分戲劇學術界和教育界人士,他們認為太多的“樣板戲”唱段進入課堂,不但難以起到普及傳統的目的,反會成為繼承傳統的障礙。其原因是,對于京劇知識一片空白的孩子們來說,硬性規定他們學習某些圈定的劇目及唱段,會使他們對京劇產生錯誤認知,覺得“原來京劇就是這樣的”甚至“京劇就是‘樣板戲”,從而喪失對真正京劇文化的探知能力和時空。至于“樣板戲”劇目在藝術層面上能否成為京劇的經典,也存在極大的分歧與爭論。
第三種介于以上兩者之間,持有人數最多。這種觀點認為向學生普及京劇的方式應該有許多種,教唱僅是其中之一。他們主張開設京劇以及其他戲曲劇種的欣賞課程,讓學生通過廣泛欣賞、接觸,對中國戲曲的藝術特色、審美概念產生更為全面的認識。
概而言之,公眾對于政府引導傳統文化的回歸、讓傳統藝術進入課堂并不反對,“無論如何,開始總比不開始好”。只是疑問和爭論的焦點仍在于應該讓孩子“學什么”和“怎么學”上。此外,上海許多學校還對教育部除京劇之外“不推出其他地方戲曲教程”的決定表示了不同看法,他們認為戲曲普及教育要因地制宜,應該堅持地方戲曲特色,不能“罷黜百戲、獨尊京劇”。幾乎同時,上海文化主管部門也作出表態“應進一步加大對上海本土優秀文化的傳承和弘揚力度”——于是,滬劇立即被納入了上海中小學民族文化系列選修課程。
其實,在上海,戲曲進入中小學校早已不是一件新鮮事了。15年前滬上就有部分學校開始了戲曲教育試點,目前僅京劇一種已有30多所中小學和幼兒園在京昆藝術中心的幫助下開了課。其他學校教授的戲曲品種,廣泛涉獵京、昆、越、滬、淮甚至豫劇,唱段除現代戲外更有許多傳統老戲,以至于生成了不少戲曲教學的特色學校,如新涇中學的滬劇班、新古北中學的昆劇班、光新中學的淮劇班、長寧區教育學院附中的越劇班等。經過教學雙方的磨合,這些學校形成了一套小而齊整的理念、簡而有效的方法、樸素而頗具說服力的經驗,可以說早就走在了文件的前面。
忠實繼承為本開拓創新有源
2008年,隨著滑稽戲被列入市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上海的所有戲曲、曲藝品種——京、昆、越、滬、淮劇以及評彈、獨腳戲、浦東說書至此全部成了“遺產”。由于“遺產”的確認,愿意繼承“遺產”的人猛增,上海戲劇學院戲曲學校2008年招收越劇新生35名,而報名的孩子卻多達3800多個。
面對眾多的戲曲后繼者,問題同樣歸結為究竟該讓他們學習什么的問題。是先繼承公認的經典藝術品,還是經“重塑”、“原創”、“探索”之后連是否藝術品都待鑒定的玩意兒呢?
繼承,對繼承者而言有著很高的要求。首先,他們應具有對傳者的藝術尊重與敬畏的心態,具有對傳者的藝術忠實與負責的行為。這也是幾乎所有藝術家對自己傳人的基本要求。
2007年底和2008年初,一臺《承上啟下——尹小芳越劇藝術專場》先后在杭、滬兩地舉辦,來自浙、滬、閩7家越劇院團的尹派傳人幾乎全部登場,在爆棚的劇院里演出了《浪蕩子》、《何文秀》、《張羽煮海》、《沙漠王子》等十幾出尹派經典折子戲。然而,作為全場主角的尹小芳僅是在演出臨近尾聲時才低調出場,帶領眾尹派弟子合唱一曲,為三個小時的獻演劃下一個句號。與滿臺嬌容麗姿、鶯聲燕語相比,這位被茅威濤、趙志剛等大牌明星尊稱為“小先生”的尹小芳,畢竟老了。
“小先生”的稱呼是相對于“老先生”而言的。“老先生”指的是一代越劇宗師尹桂芳,近年來,越劇以其柔美鮮麗的江南風韻吸引了眾多年輕觀眾,其中尹派戲迷的數量最多。然而,這些新入道的戲迷絕大多數對開派始祖尹桂芳以及當紅的茅威濤、趙志剛、王君安等津津樂道,甚至通過“越女爭鋒”的宣傳對王清等尹派后起之秀也耳熟能詳,卻對這位“小先生”感到十分陌生,許多還是初次聽聞。可見,許多年輕戲迷買這臺專場演出的票,其主要目的并不是為了看尹小芳。從演出安排來說,演出方對這一點也是心知肚明。
但資深人士卻十分清楚——假設沒有尹小芳,那么現下這批年輕戲迷熱捧的名角、大腕大多是不會出現在臺上的。尹小芳對尹派藝術的貢獻及地位,一如這臺專場的標題“承上啟下”。當今越劇“十生九尹”的繁榮背后,尹小芳的忠實傳承功不可沒。
在“原創”、“探索”的旗號漫天蔽日的當今戲劇時空,忠實繼承傳統失去了其應有的位置。然而,從藝術發展進程看,若是沒有對優秀傳統的繼承,中國戲曲就如無源之水、無根之葉,自不能持久;而沒有對優秀傳統的忠實繼承,則更如水源有雜質、根莖有畸變,肯定先天不足,同樣也無法成為創新藝術形態的優良原材料的。因此,繼承的質量,直接影響到創新的質量。
上海戲劇學院戲曲學校以自己的方式實踐著忠實繼承這一永恒課題。繼2007年舉辦童芷苓、倪傳鉞、言慧珠等名伶、名師的表演藝術和教學成果系列展演和研討之后,學校在2008年再次通過紀念梅派名師楊畹農,來體現忠實傳承老一輩藝術家表演藝術的教學旨向。校長徐幸捷在談及舉辦這類活動的宗旨時說,如果新學員、新教員對本校以前的名師一無所知,那么學員必會迷失藝術學習的方向,學校必會忘卻戲劇教學的宗旨。
1956年,梅蘭芳寫信推薦楊畹農到上海市戲曲學校任教,專授梅派藝術。任教期間,楊畹農以嚴謹的教導調教出李炳淑、楊春霞等新一代赫赫有名的梅派弟子。梅派藝術之所以能在上海的業界、票界根深葉茂,楊畹農居功實高。
無論尹小芳還是楊畹農,他們在藝術上都以一代宗師的頂尖藝術為圭臬,循規蹈矩、一絲不茍地傳承,并用嚴謹到幾近苛刻的訓導方法傳輸給后輩,不但是唱腔、身段,且還常會為一種道具的款式、一件戲衣的穿戴左斟右酌、精益求精。在大師面前,他們藉藉無名;在晚輩面前,他們也默默無聞;但在藝術傳承、流派發
展方面,他們不但不應被遺忘,更應被作為范例銘記在戲曲史上、為戲曲未來的發展做個榜樣。
2008年4月10日晚,第18屆上海白玉蘭戲劇表演藝術特殊貢獻獎經秦怡之手頒給了日本歌舞伎大師坂田藤十郎,這是“白玉蘭”自誕生以來首次將最高榮譽賦予一個外國人。坂田藤十郎原本申報的是主角獎,本屆白玉蘭獎評委們認為,僅將主角獎頒給這位繼承傳統、弘揚經典的藝術大師是不夠的,此舉從另一個視角反映出上海戲劇界對忠實繼承傳統的廣泛認同。一名上海記者向坂田提問:“歌舞伎有400多年歷史,與400年前相比,目前歌舞伎的內容和形式有沒有變化?”坂田不假思索地答道:“無論是劇目內容還是演出形式,都不超過10%。”事實上,正是幾乎不變地復制前輩的藝術,才使這位原名林宏太郎的演員于2006年被準許冠以他的祖師爺——坂田藤十郎的名字而榮耀終生。這在日本戲劇界有個專用名詞,叫做“襲名”。而“人間國寶”(傳統技藝的保有者)的稱號,同樣源于此道。
當然,從理論上說,所有的藝術都不可能被完全復制。在傳承的同時,藝術必會因人、因時空發生變異,真人表演的舞臺藝術尤其如此。然而惟其如此,就愈顯得“不變”的難能與可貴。“白玉蘭”此舉,或許隱含著一些上海戲劇界人士對當今國內劇壇過于求“變”的焦慮。
當然,對于這種焦慮,還是有人持不同的見解。在他們看來,“變”是戲劇對于時代的應有回應,因為“傳統大抵是逝去的時尚,時尚則有可能成為未來的傳統”,至于“變”的程度和性質,先不忙下結論,大可以交給時間這塊試金石來判斷。
不過有一點必須注意——戲劇不可能跳過歷史、跳過當下、直接跳進未來。
碼頭依然繁盛本土同樣辛勤
2008年,上海這個全國戲劇的大碼頭依然是熙來攘往、熱熱鬧鬧。但“熱中有冷”、“鬧中取靜”的情況同樣延續著,那就是本土演員在“白玉蘭”這個上海戲劇標志性獎項上的歉收。除寶刀不老的計鎮華以昆劇《邯鄲夢》雄踞第18屆白玉蘭主角獎榜首外,其他上榜的上海戲曲演員屈指可數,更尷尬的是越、滬兩大上海劇種無一人入圍提名獎。上海淮劇演員張華,滑稽戲演員龔仁龍、姚祺兒雖獲提名,卻也未能再進一步。見此情狀,一些媒體報道放出了“失守”、“淪陷”之類的重話。不少專家在表示遺憾之余,也言辭尖銳地提出“不出好戲,不出新人已成為上海越滬兩劇的最大‘軟肋”,“這一現狀如不能及時得到扭轉,恐將導致這些熱門劇種陷入‘虛假繁榮的尷尬”。
客觀地講,這種態勢的形成,是有其過程和原因的。
首先,隨著上海白玉蘭戲劇獎規模、聲勢和影響越來越大,每年前來攀枝折花的外地劇團、演員越來越多,而獎項數量未見顯著擴容,競爭勢必趨于激烈以至殘酷。根據經驗,但凡來滬獻演的外地劇目和演員,皆為千淘萬漉的精品、出類拔萃的精英。由于經費、交通、選拔等因素的限制,多數外地演員來滬不易,他們對在上海舞臺的演出格外重視,對于獎項自是抱著勢在必得的決心。
有一個極端的例子。山西省晉劇院在經過一年多的醞釀和策劃后于2007年u月首度來滬,出動了包括十幾位一級演員在內的120多名演職員工,更有王愛愛等3名元老級大家出馬“觀戰”、“壓陣”。看戲時,一位評委嘆道:“這臺大戲看下來,居然連龍套都桃不出什么毛病!”經過打聽,才知臺上龍套是由多位一、二級演員出任的。國家一級演員跑龍套,跑得認真,跑得賣力,跑得有功,跑得帶勁,若還能挑什么毛病,那才怪呢。
其次,上海白玉蘭戲劇獎一貫秉承的“公平、公正、公開”原則,使上海演員幾無“近水樓臺”的優勢,而外地參評演員卻是勁頭大漲。2008年揚劇、秦腔、粵劇、花鼓戲、婺劇劇團接踵而來,雄心勃勃地要在上海劇壇攻城掠地。在上海這個戲劇大碼頭、“白玉蘭”這個藝人擂臺賽上,“全國演員戰本土”早已成為常態。遙想18年前首屆白玉蘭獎揭曉那時,18位獲獎者中除江蘇、山東演員各一人外,其余均為本地演員的往事,真有滄海桑田之感。
其三,上海的原創能力在全國已無優勢。這里僅舉出小戲創作為例,雖說小戲只是整個戲劇創作中的一類,但因“小戲難寫”是圈內共識,所以還是可借此斑來窺一個地域創作整體水平之豹。200B年3月,由上海舉辦的2007年全國優秀小劇節目原創作品征集活動揭曉。盡管本地作者人多勢眾且不乏資深作家和教授級作者,但入圍者寥寥無幾,22個獎項絕大多數被外地作者掠走,本土作戰仍然大敗虧輸,使一些專家對上海戲劇的原創能力產生了懷疑。
但正所謂“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僅過半年,在中國劇協主辦的中國濱州博興小戲藝術節上,上海昆、淮、滬4個小戲(《嗟來之食》、《大愛無言》、《孝子鎮長》、《兩份協議》)在全國選送的29個劇目中鋒芒畢露,一舉斬獲包括“最佳劇本”和“優秀劇本”在內的15個獎項。回想2007年11月上海的京劇小戲《小吏之死》、話劇小品《尋找男子漢》在第二屆中國戲劇獎,小品小戲獎評選中雙獲金獎,看來上海小戲的原創、再創能力在全國的地位和影響,還不是太令人悲觀的。
10月底又傳來好消息,上海話劇《秀才與劊子手》、舞劇《天邊的紅云》入圍2007-2008國家舞臺藝術精品工程,2009年將是它們“沖十”(通過改善打磨而進入藝術精品“十大劇目”)的關鍵一年,希望頗大。
2008年上海各專業戲曲院團也都有大作呈現。雙雙迎來建團30周年的上海滑稽劇團,人民滑稽劇團聯手推出反腐倡廉題材大作《今朝困不著》;去年歲末首演的淮劇《漢魂歌》在夏末再次登場,劇本和舞臺呈現均有了長足改觀;三年醞釀的越劇《韓非子》、五年蘊育的滬劇《露香女》在上下半年先后亮相。打磨的努力與艱辛可以想見,質量的上升也是有目共睹。
畢竟,藝術是不能以一時論長短、以一處定成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