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 建
百十年來,主宰中國知識界的思想觀念何其紛繁,各種主義像走馬燈一樣,輪番把中國當作試驗場。但,各種思潮較量下來,只有“進步”觀念獨占百年之鰲頭
今年2月是達爾文誕辰200周年,世界不少地方都在紀念這個偉大的人物。中國人知道達爾文,端賴嚴復。1895年,是嚴復翻譯赫胥黎的《天演論》傳播了達爾文的思想。但嚴復的翻譯,根據斯賓塞,將自然演化的原理引入人類社會,形成了所謂的“社會達爾文主義”(其邏輯為“物競天擇,優勝劣汰”)。嚴復用它來刺激國人的自強。《天演論》出版后產生了持久的影響。若干年后,胡適名字中的“適”即胡適的哥哥據此而起,而魯迅和他的朋友則能夠大段背誦《天演論》。
從《天演論》開始,中國百年來的歷史,可以用題目上的三個詞一以貫之,而且是遞進。天演即進化,嚴復的表述是“且演且進,來者方將”。在達爾文那里,自然的演化,沒有目的,也沒有方向。從其插圖的“生命之樹”看,物種在億萬年的演化中,是向不同的方向伸展,這是一個多元的演變空間。東漢《釋名》曰“演,延也,言蔓延而廣也。”但,將演化同為進化,就有問題潛伏其中。《說文》對“進”的解釋是“進,登也”,它的繁體本義(進)乃指鳥腳向前而不能退后,因此,進的通常理解就是“前進”。前進是有方向的,也是有目的的(目標在遠方)。如果比喻,它或可以像梯子一樣向上,或可以像跑道一樣向前。無論向上還是向前,進化一詞已經悄悄地將演化的不同方向線性為一個方向了。這是隱患。
嚴復因其文化保守在新文化運動中已經成了沒有影響的遺老,但,身不在影在,是他的進化思想如此深刻地左右著新文化。只不過這個“進化”已經被移步換形為“進步”。百十年來,主宰中國知識界的思想觀念何其紛繁,各種主義像走馬燈一樣,輪番把中國當作試驗場。但,各種思潮較量下來,只有“進步”觀念獨占百年之鰲頭。即使“五四”后選擇的社會主義,也是因為它比個人本位的自由主義更進步的緣故。
新文化中的胡適、陳獨秀等,俱把演化視同為進步。陳獨秀的《敬告青年》如此,胡適的《文學進化觀念與戲劇改良》亦如此。胡適聲稱一代有一代之文學,如周秦有周秦的文學,漢魏有漢魏的文學,后代文學便是前代文學的進化(進步)。
其實,文學的演化完全不同于進步(漢賦較詩經進步在哪里)。文學演化沒有方向,不同方向上的文學生長既無可比性,亦無進步可言。但,新文化的進步邏輯不獨文學,更延伸到文學以外的社會與歷史。本來,歷史由人的生活構成,生活本身是多元的,因而歷史的方向也是多元的。但,進步卻把歷史歸攏為一個方向,多元由此變為一元。這一元以進步為合法性排斥他元,由此形成進步的強制乃至專制。在進步論的作用下,歷史成了直線,好像為了奔赴某種主義而存在。向前即進步,和它不同,不是落后就是反動。新文化之所以激烈反傳統,就是因為在線性的意義上,它是落后和衰退,需要劣汰。進步論因其優勝而不容其他,從而導致以進步為其表征的一元論。
激進是進步的加速度。嚴復雖然為古老的中國輸入了進化論,但他本人在社會主張上,并非激進主義者。1905年在英倫,嚴復和孫中山有過一次對話。嚴復認為“以中國民品之劣,民智之卑,即有改革,害之除于甲者將見于乙,泯于丙者將發之于丁。為今之計,惟急從教育上著手,庶幾逐漸更新乎”。
但,孫中山要完成自己的功業,答“俟河之清,人壽幾何”。把一個漸進的過程人為地縮短,冀圖畢其功于一役,而且是以暴力革命的方式,這就是20世紀的激進主義。孫中山的革命黨以這種方式推翻了滿清。事功如何,魯迅早期作品多有反映。它不過是更換了權力,社會中的一切依然照樣。然而,魯迅自己也是一個激進主義者,當胡適汲取法俄革命的教訓,主張“分長寸進”的社會改良時,魯迅對年輕人的教導是“改革最快的還是火與劍”。火與劍得到的只能是劍與火。從進化、進步到激進,一路狂飆,20世紀的歷史按照進步者所指定的方向,最快地進入了“時間開始了”的“新世紀”。
這些年來,國人對激進頗有反思,但更需要反思的是“進步”(進步乃激進之母)。進步原是國人的世紀之夢,結果成了夢魘。此中教訓,殊為深痛。然,進步演發于進化,嚴復為其始作俑者。嚴先生號為西學第一人,天演又為西學第一部。不知此書播下的是龍種,還是跳蚤。
作者為南京曉莊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