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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淘金女

2009-03-03 10:01:20
傳奇故事(上旬) 2009年2期

徐 惠

這是架開往埃及的班機。

山區來的劉卉宛如置身一個美麗的童話世界,從一登機便稀奇得不得了。

箱式行李架、身前看書的小燈、機屬的洗手間,就連空姐的說話走路,都引起她濃厚的興趣。她還天真地想,如果這時候,親人們和左鄰右舍全部站在自家門口朝天空舉手歡呼,該是何等愜意何等開心啊……

這也難怪,大姑娘坐轎頭一遭嘛,任誰都這樣。

記得小時候一聽見“嗡嗡”的聲音,她便吆喝著沖出房子,站在當院抬頭瞪著一雙大眼,順著轟隆的響聲,捕捉飛機的影子。一旦發現,視線便隨飛機移動,直到它變成小點消失在遠方的天際里。

多少回跑出跑進,多少回在編織著一個夢——總有一天我也要坐上飛機,在藍天白云間自由翱翔,像鳥兒那樣。

望著機身上一片白茫茫的云海,做了二十多年的夢,眼下不是成真了么!

這位土生土長在漢水邊的山區女子,五官清秀,手腳纖細,個頭高挑,倘若不看黑里透紅的面龐和健壯的身軀,很難想象她是一戶貧苦人家的孩子。

劉卉家里三口人。父親原先在縣城修自行車,后來由于摩托車猛增沒了生意,改行打掃公用電話亭;母親的主業是走街串巷賣報紙,副業是撿破爛。母親四十歲時才有了劉卉,盼星星吩月亮的父親見是個女孩,一臉的不高興。母親像做錯了事忙安慰丈夫:

“她爸,都怪我沒本事,不能給劉家生個‘帶把的。等過幾年日子好了,咱再要一個。”

父親自了母親一眼,嘴里咕噥著什么,怏怏離去。

有苗不愁長,此女勝似男。劉卉的懂事和孝心徹底打消了老兩口再生的念頭。

打小起沒人指派,她會擇菜煮飯,騰下手便去分放堆在院子里的破爛:每天睡前給母親打水泡腳;下學了,總是先提著飯盒給父親送飯;進了初中,一到晚上自己端上凳子,借著大門口路燈的昏暗光亮學習。母親不忍,怕弄壞了孩子的眼睛,女兒張著小嘴說:

“你不是常說,居家過日子,能省一個是一個嗎?”

母親沒有責怪女兒犟嘴,而是抱起她的額頭狠狠地親了一口。

父母疼她愛她,咬著牙供她念完了高中。看到母親蒼白的兩鬢、蠟黃的臉色和父親刻滿皺紋的前額,劉卉的心在流血,面對巨額的學費,她說啥也不想考大學了。

以往,她當過紡織廠的臨時工、賣過核桃、擺過童裝地攤。二十三歲時,招了個上門女婿,叫王力軍,在縣電業局上班。從此劉卉家有了第一件現代化設施——電話,全家人樂得合不攏嘴。

一家四口沒吃閑飯的,然而生活并沒有因為他們的辛勞而變得美好,日子仍然過得緊緊巴巴。慢慢地,瞧見富婆穿金戴銀出手大方,劉卉眼紅;瞧見有錢人財大氣粗吆三喝四的,劉卉心里不平衡;大家都生活在一個星球上,他們憑啥?

很快,這個涉世不深的女人,便陷進了錢欲的漩渦中。

對于一個囊中羞澀的窮人而言,一旦心中充滿欲望,就會對金錢發出強烈渴望。劉卉正是如此,她苦思冥想,琢磨著暴富的捷徑。

當一切奢望紛紛落空時,同學梅雨這個樣版似興奮劑一般,再次喚起她對金錢的渴求。

梅雨是和她一起玩大的好姐妹,她的一個叔伯爺抗美援朝后生死不明,直到改革開放后才知道他已在美國定居。憑著這層關系,高考落榜的梅雨去了美國,在親戚的幫助下,找到了一份當保姆的差事。

出國后,梅雨每兩月給家里打一次電話,逢年過節還寄錢回來。一次她告訴劉卉:

“干保姆這一行工作挺苦,聽起來也不怎么體面,但你知道嗎,每月能掙一千美元呢!”

哇。這么多!

一年十萬元人民幣的天文數字,像磁石一般牢牢吸引著劉卉的心。太誘惑了,無法抵擋的誘惑!

她幾乎沒有考慮,當晚就冷不丁地宣布:

“我準備去國外打工!”

業余時間為私人藥廠糊制紙盒的三個親人如同針扎了一下,全停下手中的活計,異口同聲地問:

“你說什么?”

“我說我要去美國當保姆,”劉卉一字一板地回答:“每月都有八千多元的收入,是一種投資少、見效快、掙錢多的營生。梅雨說,只要能下苦,誰個都能干。”

她的想法立即招來眾人的反對。

老爸連珠炮似的發問:

“你瘋了還是傻了,怎么說風就是雨?要是美國人的錢都那么好掙,還能輪到你?”

母親擔心女兒是受了別人的掇弄,憂心忡忡地勸阻道:

“小卉啊,咱不能和梅雨比,人家在美國有退路,有人護著。你呢?再說,萬一當下找不到工作或者有個頭痛腦熱的,咋辦?”

劉卉不以為然,三言兩語說出了自己的打算:

“這些我都想過了。事先跟梅雨打個招呼,問明情況找個下家,行了就去,不行再說。”

平日好事不點頭壞事不搖頭的王力軍,見老人的態度基本明朗,便大膽地進言:

“準是想錢想瘋了,不然咋能想出這么個餿主意?你了解美國的文化嗎?你會英語嗎?你會做西餐嗎?你會煮咖啡嗎?誠然,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但對你而言,是一個陌生而危險的地方。你人生地不熟,一個人出遠門,不怕一萬只怕萬一呀!”

“怕、怕,怕這怕那,你就不怕受一輩子的苦!”劉卉沒好氣地打斷了丈夫的話。跟著又劈頭蓋臉地沖他撒氣:

“豎起你的驢耳朵聽著,如今這世道是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都像你這熊樣,全家人啃不著骨頭,連湯也喝不上!”

王力軍碰了一鼻子灰,一邊蔫著去了。

老兩口見劉卉動了真火,心說女兒盡管是好意,可眼下家里沒錢,她不過是一時沖動罷了。

他們沒料到,劉卉這回真的豁出去了。

第二天劉卉便心急火燎地給梅雨打長途電話,表明自己想去美國的急切心情,對方一口答應“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歡迎你來”。接著指點劉卉如何辦理簽證,去哪里申請以及所需何種證件等具體問題。

隨后,劉卉專程去了幾次省城。

王力軍目睹著妻子像著了魔似的出出進進,知道她在干什么,但不敢正面勸阻,只好說幾句風涼話發泄自己的不滿:

“瞧,人要是鉆進牛角尖,就認死理;要是鉆進錢眼,就不顧死活了!”

劉卉心知肚明,立馬回敬一句:

“有些人生就的窮命,發不了大財,讓人可憐喲!”

“真正可憐的人是那些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傻子。”王力軍忍不住又頂了回去。

“小伙子,”妻子用輕蔑的口吻叫道,“學著點,這就叫‘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得!兩人打起了口水戰,結果,誰也沒說服誰。最后劉卉不耐煩了:

“王力軍,今天說句難聽的,這回我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了!”

一看妻子攤了牌,全家人是大眼瞪小眼,干急沒辦法。老爸無奈地搖搖頭:

“天知道,現在的年輕人都是怎么想的。也罷,有她碰南墻的那一天!”

老媽連連抱怨自己:“唉,是我們慣壞了她!”

劉卉清楚自己勝利了,于是更加頻繁地來往于省城。

但事情并不順利,有關單位明確告訴她“去美國做勞務的簽證很難辦理”。在劉卉已經開始降溫時,她“慶幸”碰上一家旅游中介公司的胡經理,重新點燃了她出國淘金的希望。

這個五十來歲穿著T恤的半禿老頭,熱情地接待了劉卉。根據職業經驗,他一眼就瞄上了這個送上門的獵物。

問過情況后,他滿臉堆笑投其所好:

“年輕人想掙錢是好事啊,現在錢是大爺,沒錢寸步難行,但活人總不能讓尿憋死不是。我看你是真心實意想出去打工,我呢,又是個心善為本的生意人。這樣吧,咱們變通一下如何?”

“怎么變通?”

“咱是掙錢而不是去旅游,自然是哪有錢咱去哪,對不?”

見劉卉點點頭,他一副“真誠”的口吻:

“世界上不是美國有錢掙,還有很多地方,比如以色列,以色列知道吧?國家是小點,但經濟卻十分發達。在那里做保姆每月至少一千美元,八小時以外還有許多鐘點工的勞務等著你,多干少干由你,一點不比美國拿的少。倘若你愿意,我可以先把你辦到以色列?”

劉卉壓根對以色列一無所知,甚至是哪個洲也弄不清。可這些都不重要,她只在意錢。

現在聽到胡經理一說,她饑不擇食脫口而出:

“不錯,我看行!”

發現魚兒咬鉤了,胡經理又繼續忽悠起這位山區妹子來:

“不過呢,自九三年中以建交以來,以色列極少需要以個人身份去做勞工的華人保姆,所以想直接去以色列有一定難度。而我們公司可以辦理去埃及旅游的簽證,只要到了埃及再辦理去以色列的手續就簡單多了。”

劉卉的眼光一下黯淡了許多,見狀,胡經理耐心開導:

“說是兩個國家,其實到了埃及就等于到了以色列。”他轉身指著墻上的地圖,“你看,埃及要是再大點,以色列就如同它東北的一個省,僅一步之遙,抬腿就到,一點也不麻煩。”

這么一說,劉卉的眉頭重又舒展開來,她問對方:

“從這里到以色列需要幾天?”

“我們是從北京起飛,”他裝模作樣地掐著指頭,“算上轉機、加油、辦手續,也就是個把禮拜吧!”

結果,出國的事就這么說定了。

接著,劉卉逼老公從他的幾個鐵哥們那里借來了錢,加上從家里搜集的,一手交給胡經理包括手續費、機費、食宿費在內的兩萬五千元人民幣。

離家時她答應父母,只干三年,三年后一定回家,屆時到北京來接就是了。

此刻,劉卉靠在椅背上心里盤算著,一年十萬,三年就是三十萬,再捎帶打個鐘點工什么的,錢就海了。兩萬多的債務算啥,只是個零頭!而后再開一個店面,雞生蛋,蛋孵雞,吃香的,喝辣的……

想著想著,劉卉漸漸地進入了夢鄉。

其實她哪里知道,從登機開始她便掉進了胡經理為她設置的陷阱之中。

淘金的噩夢從此開始了!

黃昏時分,飛機降落在目的地。劉卉刻意記住了這一天——一九九六年元月二十六日,是個具有里程碑意義的日子。

一男一女穿著不俗的兩個中國人前來接機。男的四十多歲,拉著臉,扎著勢,極不情愿地自我介紹:

“由我負責你們的行程,叫我馮先生好了。”

劉卉這才注意到身后還有兩個同機而來的異性同胞,高個的有小五十,矮個的不到四十的樣子,手里也拎著旅行包。

那位接機的女人像個秘書,十分冷漠地看了他們一眼,和馮先生一樣,不要說握手連招呼都不打,毫無熱情可言,劉卉有些不快。

出了機場,有輛吉普等在門口。看到同機的乘客紛紛登上豪華中巴,劉卉有種酸溜溜的感覺,她心里抱怨馮先生“摳門”,從飛機下來的就坐這破車!

車子并沒有像胡經理承諾的那樣開往酒店,而是三拐兩拐停在一條偏僻巷子的一所大院前。聽到喇叭聲院門打開。車子進去后隨即關上。門后站著四個五大三粗的男子,其中有兩名深眼窩的外國人。

“這是什么地方?”劉卉疑竇叢生,心里蒙上了一層陰影。

院子里“冂”形布局,坐落著十幾間大小不同的普通埃及民房,像個“收容站”。

經過一間大房時,劉卉從窗戶望去,地鋪上有十多個衣冠不整的中國人。有坐的,有躺的,還有幾個在玩撲克。看見來了新同胞,他們表情怪怪的,沒有一個吱聲,有些麻木。后來得知,他們是準備去歐洲的,在這里已經等了十幾天了。

馮先生帶他們進了一間房子,女秘書對他們說:

“這里房子緊張,從不設單間。你們三個都是去以色列的,自然編為一組。要吃,自己去做;衛生間嘛,房內就有,過一陣子。我想你們會習慣的。”

“什么?我們住在一塊!”劉卉驚叫起來。

“咋呼啥?”馮先生瞪了她一眼,然后板著面孔說,“出門在外都將就點,你們在這里先湊合幾天,等人齊了,一塊送你們走,一切都得服從我們的安排,否則,不保證你們的安全。”

“喂!”

同行的高個實在忍不下去,本想稱一句“馮先生”,一看對方根本不把他們當人看,便有意這么喊他。“說說,這是什么地方?”

馮反問:“你們要到什么地方?”

“我是問,”高個指著腳下大聲說:“這里是什么地方?”

“接待站啊!”馮回答道。接著用挑釁的口吻說:“怎么,先生有何見教?”

高個的氣上來了:“接待站?有你們這樣接待的嗎?男女一室,什么玩意,這不是糟蹋人么?”

沒等馮回話,幾個彪形大漢不知什么時候已經站在了門口。其中一個對高個說:

“沒見過是吧,今天不是見了嘛,怎么樣?”

另外幾個隨聲附和:

“不想住,可以滾蛋呀!現在就走。”

“這家伙毛不順,修理他!”

高個不服正欲辯,那個矮個眼亮,對著高個耳語:

“大哥,算了吧!好漢不吃眼前虧。”

高個強忍怒氣:“怪我瞎了眼!”

目睹雙方怒目以對的劉卉,嚇得不知該咋辦好。

這伙人離開時收走了他們的護照,并以保管之名強行搜走了高個身上的手機,而后“咔嚓”一聲從外面鎖住了房門。

聽著鎖門的聲音,瞅著同室兩個陌生的異性伙伴,劉卉目瞪口呆不知所措,腦子一片空白。人像掉進冰冷的水中,原先的熱度“刷”地降了下來!

先是接機者的死人臉,接著是那輛破車,然后是幾個狗仗人勢的打手,眼前又住得這么窩囊,這一切和胡經理的熱情態度及承諾,相差十萬八千里啊!

沒有城府的劉卉當然看不透這些家伙的丑惡嘴臉,但隱約有種不祥的預感。

趁著兩個男人大發牢騷不停罵娘的工夫,劉卉仔細觀察了這所房子。

房子有十八平方米左右,房門的左邊以及與它對角的對方,用五合板分別隔出兩個小間。后者是灶房,不到兩平方米,案板上放著半袋大米和幾棵圓白菜:前者是衛生間,有一平

方米,內設一個蹲便池和一個水龍頭。房子的頂頭有一個攤開的雙人破沙發,兩處有彈簧露頭;靠門口的地上放著一張單人床板,周圍胡亂擺放著幾把低凳。墻壁對面各有一扇小窗戶,框上釘著鋼筋。地上少說半個月沒打掃過,人走過時會留下腳印。天花板上吊著一支昏暗的燈泡,有氣無力地吐著灰光。

這就是三位淘金男女。不遠萬里來到異國的第一站下榻的地方。他們明白,與其說被安頓下來,不如說是被人囚禁在牢籠。可已經到了這份上,不忍氣吞聲又能如何呢?劉卉心里反復詛咒著胡經理不得好死!

他們誰也沒心情做飯,隨便吃點飛機上剩的食物算是一頓晚餐。看得出,三人當中只有矮個子不在意,他用色迷迷的眼睛瞟了劉卉一眼,后者沒有覺察。

吃罷,三人都不說話,各人想著各人的心事。劉卉急于了解對方,便忍不住先開了腔。她問他們:“你們是哪個省的?來這里干什么?”

高個兒回答:“我倆是遼寧人,原來在家倒騰些古玩碑帖什么的,我是他的老板。現在國內的買主大都帶著懂行的來,搭眼一看便知道我們的玩意兒是贗品,生意一直不好。聽說以色列人有錢,講究擺設喜歡高雅,尤其青睞中國的古董。想必他們知之甚少,好糊弄。這不,就先來摸摸行情。”

高個兒說得入情入理,像個爽快人,劉卉估摸著。接著再問:“你們為啥不直飛以色列?”

“唉!”對方嘆了口氣,“還不是聽了旅游公司的建議,說順路多考察一個國家不是更好?再說旅游比辦簽證要快得多!”

劉卉點點頭,跟著回答了高個兒同樣的問話。半晌沒開腔的矮個子聽完劉卉的話,討好似的吹捧劉卉:

“真不簡單,一個山區妹子敢單槍匹馬闖蕩世界,令人佩服,也令人愛羨不及!”

劉卉從不喜歡咬文嚼字的人,聽完沒吱聲。矮個子討了個沒趣卻不心甘,于是感嘆一句“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算是給自己個臺階下。

當晚,兩個男人睡在沙發上,劉卉則和衣躺在門口的木板上。她雖然感覺困乏,可怎么也睡不著。九點鐘,院子內外所有的燈都被關掉了。在漆黑的房子里,只有兩男人抽著的煙頭忽明忽暗地閃著火星。

過了多長時間才進入夢鄉,她不知道。

半夜時分,睡得迷迷糊糊的劉卉覺得有什么壓在身上。她剛要聲張,先有只大手捂住她的嘴巴,同時一個放低了嗓門的人在她耳邊說:“想要臉就別吱聲!我給你錢。”

女人的本能一下令她驚醒過來,她聽出了聲音,不由怒火中燒:

“滾開,你這畜生!”

說著揮動雙拳,不給他逮著的機會。

她畢竟年輕,在家挑過擔、扛過包、打過工,眼下又是和衣而睡,對方想很快得手也沒那么容易。

糾纏了幾分鐘,欲火燒身的矮個子便不去理會劉卉拼命亂舞的拳頭,用一只手左右招架,騰出一只手來直奔主題。

為保住貞節,劉卉憋足勁,身子先往左,然后再往右用力一翻,生生地把矮個子摔了下去,正巧碰翻了一把凳子。

“誰?!”

沙發上的高個兒被驚醒,摸出火機一打,什么都明白了。

只見他光著腳,“噔噔”幾步搶到同伙跟前,二話沒說一個大耳巴子掄了過去,嘴里狠狠罵道:

“王八犢子,你是狗改不了吃屎啊!”

喘著粗氣正準備爬起來的矮個子,又一個趔趄栽倒在地。霎時滿眼金星臉皮發燒,方才的淫思邪念立馬跑到了爪哇國。

屋內的空氣仿佛凝固了,劉卉的嘴在顫巍巍地抖動,她雙手捂面不停地搖頭。她想罵什么,卻沒有罵出口。

矮個子恢復了人形,朝她跪下,一邊扇自己的臉一邊重復著:

“我不是人,我不是人!”

渾身像散了架的劉卉坐在床板上疲憊至極,她沒理睬面前這個男人的卑劣表演,只覺一陣羞辱和憤怒涌上心頭。

眼下什么也看不清楚,但三個“盲人”依舊在繼續著。

就像自己的狗咬了人,主人忙賠不是一樣。高個兒肯定難堪,一口一個“大妹子”叫著,“千萬別和他一般見識。”而后指著跪在地上的矮個子罵了個狗血噴頭:

“老天怎么給你披了一張人皮!來前你是怎么保證的?算你說話呢還是算你放屁?帶個狗還能搖尾巴讓人開心,帶個你算我瞎了眼,丟人敗興的東西!”

矮個子無言以對,高個兒把臉轉向劉卉:

“大妹子,我也不替他掖著藏著了。來前就因為他在外拈花惹草,被老婆逐出家門無處安身,所以死乞白賴地求我帶他出來,還發誓不再做那缺德事。你看,出門才幾天,他就……”

不是黑暗掩蓋了一切的話,矮個子肯定會看到劉卉眼里射出的兇光而心悸不安的。

接著,高個兒沒好氣地對矮個子說:

“大妹子今天不發話,你跪一個晚上也是咎由自取。誰拉下的屎誰擦,我是沒臉求人了!”

見高個兒說完躺下,這會兒劉卉才開始抽泣。她做夢也想不到在異國他鄉的第一個晚上,竟碰上這檔子惡心的事,而使壞的,居然是自己的同胞!

這時她多么希望丈夫就在身邊,撲進他的懷抱大哭一場,釋放委屈,感受呵護啊!

高個兒躺下后翻來覆去睡不著,只好爬起來又點了支煙。

劉卉看不清矮個的眉眼,卻能聽到他打臉的聲音,時間不短了劉卉有些不忍,男人嘛,不都是這德性!現在高個兒把他交給自己,她清楚,不饒恕他,今晚誰也別想睡。再說這是國外,多丟人哪。

她低垂的眼神開始游移不定,隔了一會兒,她抬起頭對矮個子說:

“行了,起來吧。男人活著就該做個正人君子,干豬狗不如的事就不怕遭雷劈!”

“大妹子,我錯了,我也有姐妹啊!”

聽到這句有良知的話,劉卉多少得些撫慰。

隨后幾天,這件事如影相隨揮之不去。劉卉心情十分灰暗,看男人特不順眼,她討厭矮個子也很少和高個兒搭腔。有幾次矮個子燒好飯殷勤地送到面前,都被她謝絕了。

在這二十平方米大小的房間,沒有電視、沒有書報、沒有任何娛樂、更不想參與兩個男人間天南地北的嘮嗑,劉卉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度日如年”。她望著窗外想,倘若在院子的高墻上扯上電網,不就是一座活脫脫的監獄么。

四天過去了,沒人搭理他們,也不和他們照面,如同房子里的三個大活人根本不存在似的。深夜,一關門,聲音很沉重,充滿著恐怖,其撞擊聲令人想到了兩扇大門的存在。

唯一證明他們存在的,是每天室外活動的那一個小時。說是讓他們活動,其實就是“放風”透透氣。

這天放風正巧看見馮先生從外面回來,劉卉忍不住問他,什么時候離開這里?

對方不屑一顧,翻了翻眼皮說:

“別人等了十幾天都不急。你急個啥勁!其實我巴不得你們馬上走,早走一天,我就省下一天的食宿花銷不是,可人還沒等齊呢。所以我勸你,既來之則安之。”

這么一說,暫時堵住了劉卉他們的嘴。三個人想,這不正應了“好事多磨”那句話嘛。

條賊船,而且是條大賊船。這是個經營人口的跨國黑社會組織,總部設在南非,其魔爪伸向五大洲。

如同商品一樣,他們的人口生意擁有挑選“貨源”,中轉運送,販賣銷售的一整套手段。其組織嚴密,紀律森嚴,常借投資或控股的方式發展代辦機構,經營黑白兩道。

胡經理和牛經理的中介旅游公司就是他們的網點之一。由于有合法外衣,隱蔽得好,見人下菜,投其所好,所以得以生存,從中掙取黑心錢。

通常,他們根據游客自身情況及繳納多少,分門別類加以處理:或偷渡國境,或成為苦力,或逼良為娼,此外還販賣兒童和走私毒品。當然,時不時要辦成幾個真的游客,以掩人耳目。倘若網點惹了官司碰到了麻煩,只需把責任推給上線便可落個清清白白。因為當事國一般不會因為個把人的事,跑到另一個國家調查取證。

像劉卉這種想錢都昏了頭并且送貨上門的主,他們求之不得。胡經理第一眼就相中了她的模樣和身段,知道把她送到國外能做什么。采取的是一條正常出國一一非法轉運——偷越邊境——淪為妓女的途徑,最終落戶以色列,失去自由之身。退一萬步講,即使計劃流產,胡經理至少也輕輕松松得到萬把塊錢。舉手之勞,何樂而不為。

想掙大錢的劉卉,直到現在還被蒙在鼓里呢!

“接待站”一待就是九天,這一天早晨天剛亮,門就被人砸得“嗵嗵”響,同時傳來馮的聲音:

“起來起來,收拾收拾開路!”

劉卉問:“去哪兒?”

“你們準備去哪不知道嗎?我說過不該問的就別問,你們的權利只有一種,那就是服從。”馮還想往下說,一看劉卉他們反感忙改口道:“這回我親自陪你們去,該放心了吧。快,快點,不然就趕不上趟了!”

屋里的三個人胡亂穿上衣服,沒來得及洗就跟著馮出了房子。劉卉心說,謝天謝地,總算離開這鬼地方了!

停在院中的汽車已經發動,這是一輛雙排座的工具車。馮先生叫他們把行李放在后面的車廂里,安排他們坐在駕駛室的第二排,自己則和司機及一名當地的壯漢坐在前排。

“怎么樣,你們和我還不是同等享受嗎?”馮不懷好意地想開一句玩笑。但對方沒有回應,落了個沒趣。

半個鐘頭后,馮又給他們每人吃了一顆“安心丸”。他告訴他們。車越往前開,離你們想去的以色列就越近,所以“過程”再苦可以不去計較,重要的是“結果”。后者聽了如墜煙霧之中。

劉卉他們不知就里,還以為少則兩三個小時,多則四五個小時就能到達目的地了。劉卉甚至有些亢奮。

車子先在一段“搓板路”上彈跳著,弄得劉卉的五臟六腑似翻江倒海一般,很不舒服。不大會兒又在平路上似醉漢駕車一般東搖西晃,玩命地狂奔,搞得人頭昏眼花。

走過六個多小時,城鄉被遠遠地拋在身后。汽車駛進一望無際的沙漠。

劉卉打小眼中只有家鄉的綠山青水,農田莊稼,哪里見過這寸草不生。浩瀚茫茫、黃沙漫漫之景。

新鮮感最多持續了十分鐘就消失殆盡。因為正值中午,烈日當頭,火辣辣的太陽烘烤著漠漠黃沙,也烘烤著第一次涉足的客人。

一小時后劉卉的嘴巴開始干裂,喉嚨像冒火,渾身燥熱,可身邊沒有水。

越是沒水,越是想水,越是口喝難忍。

想著想著,她想到小學六年級有次去郊外踏青的情景。

同學們爭先恐后跑向漢水邊,開始用手撩著腳邊的流水戲耍,繼而脫去鞋襪坐在水里的大石頭上,把腳伸進水里撲騰,瞬間那股涼爽氣漫過全身,舒服極了。女生唱著笑著,側耳聽著山壑間的潺潺流水聲:男生則投石,比賽誰激起的圓形水紋大:大點的男生則吆喝著飄起飛石……滿目盡是滋潤的水氣,摩挲著全身,那是何等的迷人和開心啊!

而今環顧四周,全是滾燙干燥讓人窒息的沙漠。

熱風打鬧著,像是詭譎地說著什么,大概是在嘲笑這幾個不知死活的外國人。

就是做夢,劉卉也夢不到這地方。她想下車透透空氣,卻不見核桃大的陰涼處。

而坐在第一排的人,則已經習慣,他們除食用一頓豐盛的早餐外,還帶足了水果和飲料專供自己用。

心術不正的馮先生一直還記恨著劉卉罵他是強盜騙子的話,他故意不說明途經沙漠之苦,就是存心報復他們。

正在劉卉他們受著煎熬的時候,馮先生他們先是喝后是吃,顯出一種津津有味的樣子。吃飽喝足了還用飲料澆濕毛巾搭在肩上,嘴里連連說著“爽!”故意氣劉卉。

可惜馮先生看錯了對方,低估了這個來自山區、生性倔強、吃軟不吃硬的女人。

馮先生在這種時候乘人之危幸災樂禍,用軟刀子殺人的辦法,試圖讓劉卉低頭臣服,結果得到了她一句“獎勵”——“沒見過世上還有這種蛇蝎心腸、缺禮少教的東西!”

馮碰了一鼻子灰,又拘泥于上面的命令,無奈閉上眼睛養神。不一會兒工夫,便和他的同伙打起了呼嚕,只留下那個肯定不是中國人的司機機械地駕駛著。

倔強的劉卉還硬扛著,但頭上大汗淋漓,身子像在冒火。她奢望著,哪怕用舌頭舔一點水,不,用嘴唇貼一下潮濕的東西,或者含一片樹葉,該有多滋潤……

再說坐在那邊的矮個子自從做了虧心事后,一直追悔莫及。當車子進入沙漠腹地后,因為車窗不便打開,所以他有意從座位上“出溜”下來半蹲著,好讓另一邊的劉卉松泛一些,也些許涼快點。

此刻,他同樣受到口干舌燥的煎熬,有好幾次想說“服軟”的話,都被劉卉鄙夷的眼光給瞪了回來,他苦思冥想著。

忽然,他記起手提包里還有兩個多日前在飛機上吃剩下的蘋果,便忙不迭地拿出來。一看一個還湊合,另一個則皺巴巴的。他把差點的蘋果和高個一分為二,而把那個好點的遞給劉卉,后者依舊搖了搖頭。

見此,坐在中間的高個兒發了話:

“大妹子,別硬撐了,你不想讓人家看著咱們渴死吧!”聽見前排的馮先生發出鼾聲,他繼續說,“俗話說得好,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路上有個伴總比沒有好。再說你不吃,他良心上也過不去。念起是個老大不小的爺們,有皮有臉的,就給他個面子吧!”

劉卉被這些質樸的話打動了,想到幾天來矮個子以贖罪的心情給她端飯送水、爭著掃地洗廁所,從不敢正眼瞧她的種種表現,她決定原諒他。退一步講,男人犯渾的還少嗎?

隨后,她接過蘋果:“謝謝!”

矮個如釋重負松了口氣,頓時在他流汗的臉上泛出異樣的光彩。

高個兒也為伙伴高興,對矮個子做了個鬼臉。

三個人細細地咀嚼著蘋果,享受著有生以來最金貴的甜汁。

吃完不大會兒,他們便先后睡去。

下午四點左右,隨著汽車“嘎”的一聲猛剎,劉卉他們睜開了眼睛。周圍還是沙漠區看不到盡頭,十米開外一輛小貨車停在那里。

“你們都下去,活動活動胳膊腿。然后轉車去以色列。”又是馮的聲音。

一連坐了十幾個鐘頭的車,劉卉他們腰痛腿酸雙腳麻木,掙扎著站立起來。

剛走出駕駛室,被熱風吹揚起來的小沙粒,像瘋狗似的撲向人身上,煞是難受。太陽也因風的攪擾,片刻變得黯淡無光。四周如同混沌初開的景象,模模糊糊,一片昏暗,劉卉禁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氣。

他們伸伸懶腰,還沒有完全醒過神來,馮先生的工具車便載著他們的全部行李,掉轉車頭絕塵而去。車后立即招來一頓跳罵聲:

“強盜,大白天也搶劫!”

“狗日的,一幫活土匪!”

“姓馮的,你不得好死!”

頃刻間,他們雖然什么都明白了,但卻變得兩手空空一無所有。

光天化日下,沒有人出來主持公道,沒有人聽他們傾訴,三個人身陷在“叫天天不應,呼地地不靈”的絕望境地。

其實,這里是黑社會在埃及境內三個中轉站的第二個,以后他們就完全由埃及人經手了。在這里除接交人員外就是“黑”你行李。任你捶胸頓足、罵不絕口,他們司空見慣,只是不理。有些倒霉的“游客”,從此變成了窮光蛋,不得不聽從別人擺布。

隨即,一個吸著煙的埃及大漢從對面走過來,指著小貨車,示意他們上去。

高個兒擔心劉卉年輕氣盛,執拗吃虧,先小聲對她說:

“這里是異國他鄉,胳膊擰不過大腿,先保命要緊。”

矮個子走了幾步也轉身勸慰劉卉:

“現在不是怨天尤人的時候,事已至此,走一步看一步吧,總不能餓死渴死在這兒不是!”

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東西被搶走,劉卉恨不能趕上前去殺了這幫混蛋!一種被人戲弄的憤怒寫在臉上,她沒有跟著高個兒他們走過去,而是故意不睬埃及人做的手勢,站在原地不動。

埃及大漢走過來推她一下,她踉踉蹌蹌走了幾步就停下來,埃及人又推她一下,她依舊如此。惱火的埃及人嘴里咕噥著什么,同時舉起了拳頭,前面的高個兒和矮個子聞聲扭過頭來怒喝道:“干什么?”

埃及人放下了拳頭,朝小貨車那邊喊了句什么,接著從司機座上跳下一個腰里別著手槍的黑人,幾步跑到眼前,不由分說架起劉卉就往前走,劉卉拼命朝下跳,但在兩個大漢面前,她的反抗顯得徒勞。

高個和矮個剛跳進車廂,劉卉就被拎著扔上了車廂。多虧高個兒有準備,順勢用手接住了劉卉,不然怕是要摔個頭破血流了。

她站定一看,媽呀!一個有雙人床大小的車廂,已經蜷曲著七個中國男人。原來這就是馮先生說的“要等的人”,他們是從另外一路匯聚來的。

由于天熱都裸著上身只穿個褲頭,像是被騙到什么地方做苦力的。劉卉當即轉過身子想往下跳,高個兒和矮個子緊拽不松手。有個車里人忙勸道:

“姑娘,不能跳啊!這幫家伙真敢把你丟在這里,死了都找不著尸首。”

話沒說完,那兩個外國人就爬上車廂,用手朝下摁他們的頭,示意他們統統蹲下。然后站在車幫左右蒙蓋上帆布、線毯,最后放些油桶雜物,再用繩子把帆布綁在車體上,好掩人耳目。從遠處看,像拉貨的車。

劉卉三人叫罵著掙扎著,但沒有人顧及他們的感受,更沒有人看重他們的死活,就像是中世紀被人當牲口販賣的奴隸!

車子往什么方向行駛?要走多少時間?車廂里的人不知道,也沒工夫去想。

此刻,十個活人在幾乎封閉的空間,一個挨著一個動彈不得,汗已經不多了,人人忍受著心悸、缺水和高溫的煎熬,連呼吸都困難。

可憐的劉卉自出娘胎,還是第一次嘗到被當成牲口的滋味。她想解脫,連死的心都有了。忽然,想起在家說過“就是火坑也要跳”的“豪言壯語”,她羞愧難當,心說“報應啊!”

汽車像是和誰捉迷藏一樣,忽慢忽快,忽開忽停,一會兒繞土丘、爬高崖,一會兒涉沙漠、下陡坡。有時感覺在前行,直折磨得車廂里的人頭暈目眩。

由于地方狹窄、空氣污濁,先后有一半人把早先吃下去的東西,吐在了前面人的脖子里,劉卉也在其中。

就在這一時刻,劉卉想的不再是什么破錢,而是自個的生命。她想哭,但干澀的眼眶里已經流不出一滴淚水了。

車廂里充斥著汗味、屁味、腳臭味,稱得上是“五味俱全”,其狼狽狀不堪言表。

中途有人嚎叫“停車、停車,老子受不了啦!”旁邊的同伙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喊啥子喲?前面的龜兒子們能聽懂?”

差點被悶死、熱死、熏死的十個人,就這樣伴著痛苦和顛簸,昏昏沉沉睡去。這時候睡著了,也許對他們是片刻的解脫。

等他們被喊醒時,車子已完全停了下來。

天早已黑了,經歷了一場生死劫的劉卉,身體像散了架似的,幸有同室兩個難友出手相幫,才迷迷糊糊下了貨車。

腳剛著地,麻木得像不在自己身上,一點不聽使喚,根本邁不出去,高個兒和矮個子像兩個衛士守候在她身邊。

氣溫是降下來了,可剛才的汗水又使貼身的衣服變成了僵硬的“盔甲”,緊緊箍在人身上,令她好生難受。行李被搶走了,想換件衣服已經成了奢望,劉卉不由又狠狠罵了一句。

罵歸罵,難受歸難受,但她慶幸自己還活著。以后咋辦,懶得去想,人家咋辦咱咋辦!

沙漠的夜空湛藍深邃,繁星、月色,加上幾處點點燈火,看上去光怪陸離,甚是恐怖,蹲著的劉卉縮緊脖子茫然四顧。好一會兒,她才看清,幾米遠處有三間不大的棚子,周圍有持槍的軍人。

遠處掛在木柱上的一盞燈泡,聽憑陣風擺布,瞇著凄涼的眼睛,在夜色包圍下閃晃著。

頭頂一輪碩大的滿月懸在半空,不知從哪發出斷續的鼾聲,像是被誰捏著鼻子,聽得人都上不來氣。

這是什么地方?我們到這里干啥?驀地,劉卉夢幻一般地陷落在疑團里。

原來這里是劉卉在埃及境內的最后一個去處,也是許多邊防站中的一個。這樣,他們的命運又交給了這些穿迷彩服的軍人手里。再往前,就是以色列了。

十幾個被帶進一個大點的棚子,棚里躺著不知從哪來的五個亞洲人,鼾聲就是他們發出的。門口燈柱下臥著一條軍犬,虎視眈眈地“守護”著十幾個吉兇未卜的“客人”。

劉卉到底是個女子,后半夜便發起病來。到了第二天依舊不思飲食,發冷發熱只是睡覺。和高個兒商量后,矮個子去找這里的頭頭,說是頭頭,頂大就是個班長。他好說歹說,求爺爺告奶奶,才用四個美元買回六顆膠囊。班長堅持說,醫藥是軍用品,若被發現,是要上軍事法庭的。矮個子對高個兒說,全是他媽的鬼話!不就是要敲詐幾個錢嘛。

在矮個子的悉心照料下,兩天后劉卉才慢慢退了燒,但人瘦了一圈,臉上少了水潤,精神也大不如前。

看來這第三個中轉站以往就“接待”過中國人,不然怎么會有一位能流利講漢語的埃及軍人呢。他生就一副奸詐相并且伶牙俐齒,十分清楚中國人外出時,不管是男的還是女的,一般把鈔票都藏在什么地方。但他們不搜身不動粗的,而是逼“客人”不得不乖乖地把錢拿出來。

每天配給“客人”的食物有:半斤的餅子一張、黃瓜一根或西紅柿一個,外加一小杯水。

至于生活用水,吃喝不夠,手紙、還有香煙、罐頭等,什么都有。請拿錢來!

大伙需要水,劉卉更需要。一問價錢,令人咋舌。一瓶純凈水,四美元或二十塊人民幣。

劉卉的內褲還有二十六美元,那是應急用的,她思前想后,寧肯再忍忍,也不愿當這個“冤大頭”。

大伙當然對此不滿,便你一句我一句地發起了牢騷:

“四美元一瓶水,這不等于明搶嗎?”

“這么坑人,心也忒黑了點!”

“都到了啥時代,還用水拿捏人,簡直沒人性!”

聽到拉槍栓的聲音,大伙才停下來,面對武器和狗,無奈咽口唾沫了事,但還是不肯拿錢來“挨宰”。

由于那個埃及軍人會講漢語,大伙無意之中和他接觸就多了些,但十分謹慎。

當晚他進了棚子“聊天”,并沒有計較聽眾警惕的眼神,而是意味深長地給大伙講了一個故事。從熟練程度看得出,他肯定講過多次了。

“我要講的是件真事,就發生在1995年。”環顧一周后他有聲有色地開始道來,“包括七男三女在內的一伙福建人,準備從墨西哥北部偷渡到美國,中間要穿過幾千平方公里的大沙漠。他們走啊走啊,走到第三天,水喝完了,但太陽依舊燒烤著他們,就像不久前你們經歷的那樣。由于沒有水的補充,第四天他們身上已經到了冒不出汗的程度。其中一個年輕男子實在撐不住倒下去了,你們猜怎么著?”

他賣了個關子,發現大伙瞪大眼睛專注在聽,于是接著說:

“在這浩瀚無邊、沒有滴水的地方,假如你支撐不住,那么第一個趴下去的就是你!這時只見帶隊的‘蛇頭迅速拔出匕首,三步并作兩步,毫不猶豫地上前割開死者的褲管,在他裸露的大腿根‘刷地劃了一刀。霎時,一股鮮血冒出來,大伙看見‘蛇頭像吸血鬼一樣,俯在切口處吮吸起來。極度的干渴和求生的欲望,也使其他人學著‘蛇頭的樣子,搶上前去‘吧嗒吧嗒地猛吸起來。當他們抬起頭時,一個個滿嘴滿臉血里糊拉的,煞是怕人,目不忍睹啊!”

講完,他畫龍點睛:

“如果那位年輕男子事前體內多保存一點水,倒下去的就未必是他!依我看,當面前有水時,得認真去思考是錢重要還是命重要這個話題了。”

臨出門,他又回頭過來神秘地透露了一句:“沒準兩天后你們還得穿越一次沙漠!”

故事的效果立竿見影,包括劉卉在內的十位“客人”都不想成為那個先倒下去的年輕人,準愿意被人在腿上來一刀啊!

次日,原來喊得最兇的高個兒先摘下手表換來一瓶水,隨之劉卉、矮個等人也紛紛解囊仿效。躲在一旁的那個說故事的,陰險一笑,抬腿拿“提成”去了。

這伙人在這里又困了三天,等到身上的錢財被“劃拉”得所剩無幾時,才被抬手放過。

再瞧劉卉,蔫兒巴嘰,瘦瘦的臉上失去光彩,凹陷的眼窩沒了激情。除過憤然面對外,她只有逆來順受。

還是男人心大。高個兒豁出去了: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聽天由命吧!”

矮個子用手在胸前畫著十字,寬慰難友:

“也許。當你需要幫助時,上帝就會出現在你身邊!”

“上帝?”劉卉回應了他一個苦笑。

在埃及兩國實現外交關系正常化前,雙方陳兵邊界嚴陣以待,那時從沙漠越境絕非易事。

如今則不然,在長達五百公里的國境線上,緊張對峙的氣氛已趨緩和。更甚者,個別哨卡受經濟利益驅使,“靠山吃山”的生存之道及時轉變為撈取錢物的生財之道。他們和黑社會沆瀣一氣做起了跨國生意,心照不宣地默許偷渡、走私、販毒在眼皮底下進行,以得到實惠。

挨到第四天,劉卉他們被告知:“今晚就過去,那邊就是你們此行的目的地——以色列。”

劉卉對此已失去了熱情,只希望那邊有飯吃、有水喝、有覺睡,至于其他,她忽然想到了母親常說的一句話——人的命,天注定,胡思亂想不頂用!

當晚十幾個人在夜色掩護下,由四名武裝士兵“護送”前往邊境線。

他們排成一列,行進在陷沒膝蓋的沙漠中。每挪一步都很吃力。劉卉穿的是淺腰鞋,里面灌滿了沙子。沒辦法只好脫下鞋掛在脖頸上,一步一步艱難跋涉。不足一公里的路,走了一個多鐘頭后,才到達前沿哨所。

趁著喘息的工夫,一同前來的那位懂漢語的軍人對他們說:

“這就是要通過的最后一道關卡。一會兒我喊聲開始,你們就只管往前跑,不要顧及其他,頭頂的槍聲只是形式,沒人傷害你們一根汗毛。記住,只許前進不許后退。過去后,自會有人接你們的。”

說完,來了一個飛吻:“祝你們好運。”

跟著打開手機,面對以軍崗接說了幾句什么。隨后,轉過身來發號施令:

“開始!”

沒有申訴的機會,沒有理論的資格,抗爭是無益的,劉卉心一橫牙一咬跟著高個向前奔去。

沒跑多遠,先是身后的槍聲,接著是前方的槍聲,像炒豆子一般在他們頭頂響起來,嚇得這伙人趴在地上一動不動,劉卉甚至能聽到自己的心跳。

后面的那位軍人大聲喊道:

“跑啊,沒事的,快跑!”

但這伙人一直等到槍支停射的間歇,才往前跑幾步。一會兒,槍又響了,帶著火光的子彈呼嘯而過,雖說打不中人,卻嚇得劉卉魂飛魄散,“媽呀媽呀”地叫喊著,同時腿肚子直抽筋。不是高個兒和矮個子兩邊拖著她,只怕是寸步難行。

其實哨所兩邊早已達成默契,只不過對空放槍而已。萬一以后發生了什么追查起來,也好應付上司。

就這樣,劉卉連滾帶爬,冒著真槍實彈,總算穿過了埃以邊境。

槍聲早已停止,她癱坐在地上,上氣不接下氣地罵道:

“該死的胡經理,這就是你的‘一步之遙,抬腿就到!”

驚魂未定,就聽到有人用蹩腳的中文大聲催促:

“這里是軍事要地不準停留,快,馬上離開!”

說著一軍官就來到跟前,指著高個兒和矮個子,厲聲呵斥“快走”,同時舉起了槍托。

當時的情況是,高個兒和矮個子因為劉卉拖著,所以走在后邊,劉卉算是倒數第一。這會兒,他倆倒是想等等劉卉,但身后有士兵威逼著,只得無奈地往前趕去。

只挪動了幾步,以軍士兵便強迫著這一伙人,從一個三層樓高的土堆往下跳。

男人們眼睛一閉先后都跳了下去,唯獨劉卉磨磨蹭蹭,左看右看不敢跳。

她下不了決心,會拖延時間的,很快跑過來一個士兵,猛地從身后給了她一腳,將她踹了下去。

沒有提防的劉卉失去了平衡,跌到地面時臉和鼻子均碰出了血,腳也輕輕崴了一下,她掙扎著坐起來,拼命地揉腳。

這工夫,包括高個兒和矮個子在內的所有男人,已被先行裝在一個蒙著帆布篷的大車拉走了。而劉卉,則被連拖帶拽地塞進后面一輛只有四個人坐的轎車里。

從此,她和他倆再沒見面。

雖然,她對矮個子沒有好感,但一路上人家贖罪般的殷勤照顧,令劉卉難忘。

萍水相逢卻也難以割舍,兩人乍一離去,她有種莫名的失落,孤獨地有些害怕。

她追悔莫及,為啥沒有早早地問起他們的名號及住址呢。

趁著車子的起伏,她偷看了一眼左右兩邊的外國人——黑眼睛黑頭發,孔武有力,表情冷酷,她又擔心起自己的命運來了。

一小時后轎車駛入市區,道路在她的眼前水蛇般的扭曲著身軀、詭譎地伸向前方。從車窗旁一閃而過的超市櫥窗五顏六色琳瑯滿目;她叫不上名字的高級轎車來回奔馳著。她猜想,也許車里的富豪和太太正在享受著夜生活的溫馨,而自己……

一聲喇叭響,汽車停在兩層樓房的一所院子門口。

劉卉被帶了進去。

面前的客廳和二層樓的外表大相徑庭,顯示出主人的身份和富有。

客廳的正對面掛著圣主耶和華的大幅畫像;馬賽克鋪就的地板;講究的紅木桌椅;貴重的鯨皮沙發:珍品架上擺放著古董小玩意,其中有中國的青花瓷和清宮的如意、鼻煙壺;華麗的圓形吸頂燈,散發出多彩的光輝……這是劉卉出國以來的二十天里,第一次感受到“人居溫馨”的滋味。

也許是東方女性很少光顧此地,也許是胡經理把她吹過了頭,劉卉在這里受到了不同凡響的禮遇。

客廳中坐著一個大鼻子外國人和一位中國男士。

前者大腹便便、頭小頸短,倘若背個圓蓋,活像個大烏龜;后者西裝領帶、鼻梁上架副眼鏡,裝出的斯文態掩飾不住阿諛奉承的奴才相。在劉卉眼里,都是一丘之貉。

踏進客廳,還沒等那位中國男士的“請”字出口,身心俱疲的劉卉就半躺在椅子上了。

經過了生生死死歷練的劉卉,此時已少了些女子的羞澀,而多了些男人的味道。她倒要看看這幫混蛋怎樣打發自己?

她直瞅著中國男士,就像瞅著那位馮先生一樣。心說,別裝得人五人六的,都是頭頂長瘡腳底流膿的壞東西。故眼光帶著狠勁,仿佛刀子一般。

赤裸裸的敵意,令這位男士心里發毛,可別碰上個玩命的主!他堆出笑臉,隨手指著桌上盛著黃瓜和西紅柿的盤子說:

“請用!”

饑腸轆轆的劉卉,不管對方想干什么,也不管真情假意,抓起來就吃。一陣秋風掃落葉后,才感到生命重新回到了自己身上。

這時,主人一直在觀察著劉卉,身體倒是無毆打之狀,但他慢慢地皺起了眉頭,臉上露出不悅之色。他心想,是個很一般的貨色,賣不出什么大價?簡直是養了一群酒囊飯袋!

他是對的。且不說劉卉的長相并非十分出眾,就是一個再漂亮的女人,也經受不住思念之切、悔恨之深、驚嚇之苦、疲勞之累、饑餓之痛等諸般精神和身體的雙重打擊。到頭來,這位漂亮的女人,還能光彩靚麗、容貌依舊嗎?

按照黑社會組織內的商定,“貨”到后,必須由劉卉自己打電話給胡經理,證明人確實到了以色列。這樣家屬萬一追問,胡經理只需拿出電話錄音即可。如果來電不理想,他就留下有利的字句,其他則做技術處理。對外謊稱:“距離太遠,信號不清”搪塞過去。

接著,胡把這邊人的“提成”打過來。等“貨”第二次出手后,這邊人再把胡經理該分的錢打過去,做到兩廂各有所得、從而“貨源”不斷。

當然這些勾當劉卉不曉,對方也不會說。眼下的問題就該“請君入甕”了,這對他們而言,就是小菜一碟了。

見劉卉狼吞虎咽畢,那個中國人便問:

“怎么,到了目的地馬上要面對新的生活,就不想給家里打個電話報個平安?”

盡管上次打電話的不快還記憶猶新,但想起給母親的承諾,她猶豫了。

中國人覺察到她的心理變化,不失時機地攛掇道:

“中國有句古話,叫‘兒行千里母擔憂,你如今何止千里?家里的親人特別是老人正望穿秋水心急如焚呢。倘若得不到遠在異國他鄉的親人消息,家人急出個好歹來,那可是得不償失喲……”

他還在說什么劉卉沒聽進去,胸海卻一下閃過母親以淚洗面,父親遇事不吃不喝,丈夫悶頭抽煙的畫面,這些觸動了她心中最柔軟的部分。于是,她牙一咬心一橫,開門見山:“多少錢?”

“痛快!”那位男士喊道,“三十美元!”

“可我只有二十二美元。”劉卉實話實說。

對方有些作難,然后把頭湊過去,討好地對他的以色列主人說了句什么,又掉轉頭來對劉卉說:

“我們經理心善仁厚,少點就少點吧。”

劉卉像吞下一只蒼蠅那么惡心!

對方說完拍了拍手,應聲進來一個不知道是哪國的高個胖女人,跟著劉卉去了洗手間。在那里。劉卉趁機喝了個飽,并用水沖洗了已經散發出味道的頭發。

出來后,胖女人將美元交給中國人,后者又遞給主人,盡顯一副奴才相。

男士這才拿起話筒,摁了幾下后交給劉卉并輕描淡寫地說:

“先告訴胡經理,你已經到了以色列,而后再給家里通話!”

聽說是胡經理劉卉怒火中燒,真想通過電話咬他一口。她沒好氣地對著話筒吼道:

“姓胡的,姑奶奶已經到了以色列,只要我活著,這輩子跟你沒完!”

說完,“啪”地一下掛上電話。

等到劉卉再次抓電話時,對方提醒:

“就一句話,報個平安了事。否則,我就關機!”說著把手放在電話機上。

劉卉點點頭,拿起話筒撥通了號碼。是王力軍!她搶先說:

“我今天到了以色列……”

百感交集的她,說著噎住了,下邊不知說什么好,意識到身邊有人,她不等丈夫回話,趕緊說出了幾個字:

“一切尚好。我只想哭!”

前四個字給家人寬心,那是假話:后四個字濃縮了自己的感受,那是真話。但愿丈夫能琢磨透她的心思。

果然,說完了八個字,對方關掉機子。

“好了。”中國男人開了腔、“我也不掖不藏,事已至今,咱就打開窗子說亮話。胡經理相中你,就是相中你做妓女的身板,也圓了你掙大錢的夢!”

什么?做妓女!劉卉的頭“轟”地一下,氣胸堵塞,天昏地轉。

從小生長在民風樸實的山區,又加上母親的教誨,劉卉牢記女人的貞操如同生命一樣重要,任何時候都不做辱沒祖宗的事。

此刻,對胡經理的新仇舊恨一齊涌上心頭,劉卉把火氣全撒向面前的這個奴才:

“這么好的事,你咋不讓你妹子去做?”

后者沒有發作,卻刻意地回敬對方:

“計有上中下,人分三六九。你命窮,不做此道,還有啥能耐?”

“我命窮我承認,但我活得有骨氣。不像那哈巴狗,只會給主人搖尾乞憐!”

奴才一時語塞,劉卉斷然攤牌:

“我勸你們死了這條心,如果執意相逼,”她指著桌子角,拉開架式,“我就碰死在這里!”

見劉卉動了真氣誓在玩命,奴才沒轍了。

他遂附耳給主人說了幾句話,后者略顯遲疑,最后還是點了點頭。

這種以死威脅的事他見過,但結果是盛怒

之下的女人,由于人生地不熟和語言障礙,流浪一兩天后便又乖乖回來就范。

今天經主子同意,他依然如法炮制。

等劉卉自以為得勝走出大門時,他用電話通知了早先聯系好的那所妓院的老鴇。

走了一會兒她就看到街道上,由兩排路燈組成的兩條又長又亮的光鏈,一直伸向夜幕深處。不遠的地方,高樓大廈眨巴著眼睛,參差錯落地直插云天。

子夜的冷意,使她從現實中清醒過來。孤獨之身那種心無旁倚的感覺,就像腦袋里失去了血,整個身體和靈魂都飄浮在空中。

她沮喪著,此刻只有一個念頭最為強烈,她在心底呼喚著,我想回家!回家去,過原本簡單的生活,一種平平常常卻溫馨的生活。在那里充滿著快樂,可以吃飽,可以睡好,體味自由享受尊嚴……

人大都如此,失去時才懂得珍惜!

這時,仿佛有根無形的棒,攪得劉卉心底無法平靜下來。不是嗎?有那么多想致富的中國人急于改變自己,那么多有理想有抱負的年-輕人都在努力地創造著明天的輝煌,卻為何只有自己孤單影只地流落在異國街頭?

是誰害我到這步田地?

是胡經理,是那幫與他狼狽為奸的人!

此外,也有她自己!自己的狂熱、幼稚和淺薄的人生閱歷。

沉淀過浮躁,劉卉不得不擔心起明天來。如果在國內,即使身無分文也能對付幾天,而現在是外國,想討飯也難吶!無奈,只好自己給自己寬心,不是船到橋頭自然直嘛!

人在絕望時,骨子里都期待著奇跡發生。

路上碰見的幾個衣著講究的男女,一個個面孔冰冷。偶爾有人回頭瞅她一眼也是出于好奇,哪來的這位蓬頭垢面的女人,臟兮兮的?

天色轉暗,冷風襲來,劉卉打了個冷戰。周圍沒人注意她,更沒有人憐憫她,她感到自己像一個被世界遺棄的人,找不到自己的家。她不認識路,也無法問路,只能沒有目的地踽踽獨行,跟著感覺走。

她絲毫沒有察覺出,身后十幾米遠處,兩男一女緊緊地跟蹤著她。

走了個把小時,劉卉居然摸到了“雷那希姆汽車站”。

她走進候車室,先去了趟洗手間,然后把自己扔進候車室的坐椅上。開始還想這想那,但很快便睡了過去。

正在夢里飽餐著美味佳肴時,劉卉覺得有人在搖她。她費了好大勁,才從睡眼惺忪中醒過神來。

睜眼一看,左邊坐著一個五十歲上下的以色列婦女,戴著項鏈耳墜、穿著華貴,閃著怪異的目光。她見劉卉醒了,隨手拿出一張餡餅和一桶飲料“友好地”遞給她。還動動嘴,仿佛在說,吃吧,我知道你比任何時候都需要解決肚子問題。

僅猶豫了一會兒,劉卉就接過東西不管不顧地吃喝起來。而對方利用此時認真地打量著她,像是在審視一件工藝品。心里估摸著,還行,盡管模樣差點,但東方女人蘊含著性感美,在這里卻是獨一無二的,何況還透著野性美。

吃喝完劉卉又來了精神,她以為對方是來雇用保姆的,甚至有些慶幸自己。盡管她吃力地比劃著自己的要求,結果還是白費勁。

來人也從劉卉滿腹狐疑的眼光中猜到,對方想知道她要干什么?

稍一思忖,她便用手指指劉卉的臉蛋,再指乳房,接著伸出一個拇指,等待對方的反應。見后者搖搖頭,她索性將身子右靠,用指尖在劉卉腹下敏感處蜻蜓點水似的一擦而過,繼而朝對面的兩名男子努努嘴輕佻一笑。

哦!劉卉明白了。

原來這位半老徐娘是做皮肉生意的,難怪從她的舉止里,劉卉一下聯想到電影里妓院老鴇的風騷相。

劉卉來氣了!一邊猛地站起來大聲喊叫“NO,NO!”一邊往那廂人多的地方跑去。

誰知剛站起來,就被對面的兩名男子上前摁住,一左一右地架住就走。她拼命掙扎,扯著喉嚨狂嚎“救命”。候車室僅有的幾名旅客驚呆了,但卻無人站出來干預。

豈料老天有眼,街上的一名巡邏警聞聲趕來。這時的劉卉如茫茫沙漠中的行者突然見到一片綠洲那樣興奮,她轉過頭來叫得更兇了,并且死命地往下躺。

兩男一女壓根沒想到半路里殺出個程咬金,畢竟做賊心虛,只得丟下劉卉倉皇逃離,劉卉這才躲過一劫,否則命運將在這里轉變!

那名警察跑到劉卉面前,扶起她并出示了證件。

意外的是他居然會一點漢語,盡管結結巴巴咬字不清,但借助手勢兩人尚能交流。

警察告訴她,他叫羅斯,有一個兒子在特拉維夫為工地上的中國人送菜,是個司機。爺倆向往中國已久,更崇拜華夏文明,做夢都想去看長城去看兵馬俑。他的漢語就是從兒子那里學來的,為將來有一天到中國去做準備。

他非常同情這名中國女子幾番受騙幾度生死的不幸遭遇。

他提醒她,任何國家任何地方,都有陽光和黑暗,只有擦亮眼睛才不會掉進黑暗的漩渦。最后,他表達了和她一樣的善良愿望:

“什么時候人心能被洗滌成一面不沾塵埃的明鏡該有多好啊!”

考慮到劉卉的出路,羅斯想出一個主意讓她不妨試試:

“天一亮我擋個車送你去特拉維夫,現在我給兒子打電話讓他去接你。我想那里的中國人,一定能幫你。”

“因為,”他伸手做了個上下翻騰的動作,“你們都是龍的傳人。”

他莞爾一笑,顯得那么真誠和風趣。

看著羅斯,劉卉的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下來,啥地方都有好人和壞人,眼下她就碰到了第一個“好老外”。千言萬語也無法表達此時此刻對他的感激之情,沒有他的出現,她的人生將不堪設想。

她在心里默默地為他祝福,并留下地址給他:

“也許我們在中國還能見面,我會永遠記住你的。”

通過羅斯兒子的幫助,劉卉來到中建集團在特拉維夫承包的一個大型建設工程的分工地施工現場。

進了工地,劉卉像三月看見迎春花般的激動,像一顆水珠溶人大海般的親切。眼前這群素不相識、黑眼睛黃皮膚的祖國同胞,她沒有丁點生疏感,反倒像是回到了久別的親人懷抱,情不自禁地淚如雨下。

工地上的任經理接待了她。前者是國家第一批“老三屆”大學生,為人古道熱腸。

他先打發人上街買幾件合身的衣服,又讓劉卉好好洗了個熱水澡,后叮囑廚師做幾樣家鄉菜款待客人。

多少天來,劉卉眉宇間第一次有了舒展的陽光,第一次從里到外有了溫暖的感覺,“祖國”這兩個字意味著什么,她沒有比現在體會得這么深刻了。

晚上,沸騰的工地安靜下來,高聳的吊塔像一名魁梧的衛士在站崗放哨,這是劉卉出國以來從未有過的一種安全感。

燈下,聽完劉卉斷斷續續的哭訴,任經理已經猜到了這個年輕人最初的想法,他沒有責怪她,那樣做無疑是傷口上撒鹽。他十分驚愕,遂不解地問:

“以色列官方早幾年就宣布說,國內零散的勞動力市場已經飽和,今后幾年不再從國外輸入勞工。你可能不知道,怎么中介公司也沒說過?”劉卉肯定地點點頭。

“揣著明白裝糊涂。原來你是被騙出來的。”任經理又說,“現在算到家了,我們都是你的兄弟姐妹。但你要知道,這兒雖是個富饒的國家,可它不屬于你,也不適合你。你應該回到祖國去,因為你的美好生活在那里,那里的藍天任你翱翔!”

劉卉點點頭,十分懺悔地說:

“晚了,現在說啥都晚了。錢沒掙上,差點連命都搭了進去,唉!”

任經理語重心長地開導她:

“吃一虧長一智嘛。你還年輕,生活才剛剛開始,涉世之初難免出現問題,而后邊的路還很長很長。往后要學會理性地對待人生,對待一個誘惑多多的世界。”

劉卉認真地聽著,用心去體昧著對方有益的教誨。

隨后,任經理幫她聯系上中國駐以色列使館,使館又為她辦理了可以停留一段時間的手續,以便等待工人們給她湊夠回國的機票錢。

一周后,劉卉登機返回。黯淡的神情與日前竟判若兩人。

走進老家的巷子,她如影子一般,躲著鄰居一晃而過。想起昔日風光而去,如今空手而歸的尷尬,她羞愧難當。

踏進家門,隨手又緊關上大門。“又不是衣錦還鄉,怪丟人敗興的!”劉卉想。

突如其來的現身,令親人驚訝萬分,一時癡癡呆呆地相對無語,他們幾乎認不出面前這位憔悴的不速之客。

“媽,爸,我是你們的女兒啊!”劉卉說完“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長哭不起。

老媽老爸上前攙扶,相擁相泣,一番淚水滂沱后,反復用“人回來就好”這句話安慰她。

還是王力軍的話說得結實:

“就當是做了一場噩夢,已經過去了。一切再從零開始,重新塑造我們的人生。辦法是人想出來的,而且辦法總比困難多。”

短短的月把時間,一眨眼的工夫,但虎口余生留下的創傷,卻不是劉卉在短時間可以愈合的。

走過噩夢,她總算活明白了,她將反省自己付出的沉重代價。

數月后,劉卉一紙訴狀將佛口蛇心的胡經理告上法庭,她決心為自己的九死一生討個公道。

責任編輯六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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