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論文風波”根源何在

劉　贊

2008年12月1日，已被撤職的日本前航空幕僚長(相當于空軍參謀長)田母神俊雄再次惹出了風波。據日本共同社報道，當天英國媒體提問，“假使1945年時日本擁有原子彈，如果那時你是軍隊指揮官，會使用原子彈嗎？”田母神不假思索，“如果被美國扔了原子彈，我覺得我可能會(報復)。”他主張“只要表示出擁有核武器的意思，威懾力就會提高”，同時，再次強調了其“改正歷史認識、行使集體自衛權以及修改憲法”的觀點。

此前，田母神因發表美化侵略戰爭的論文而被解職，此事在日本輿論中引起強烈反響，還震蕩了本已混亂的日本政局。日本自民黨各派最近分別召開會議，討論“論文風波”，其黨內有聲音指出，田母神等自衛隊高層否認歷史認識的傾向非常危險，“令人想起了上世紀30年代的軍隊政變”。為此，連日本首相麻生太郎也不得不到國會參議院外交防衛委員會接受質詢。

隨著媒體報道和相關調查的深入，事態不斷擴大。除了田母神本人外，陸續又有97名航空自衛隊隊員被發現向同一征文活動投稿，占到征文投稿總人數的40%，而其中大多數都來自田母神曾任司令的第6航空團。日本防衛省2008年11月10日承認，航空幕僚監部(相當于空軍參謀部)的教育課向全國各部隊介紹了此次征文活動，而第6航空團則以司令名義組織部隊官員參與了此次征文活動。田母神還被發現在擔任航空幕僚長前就曾在航空自衛隊內部刊物上發表過類似論文。

朝野三大焦點

論文事件在日本國內引起廣泛關注，焦點主要有三個：一是歷史認識，二是“文官統治”，三是任命責任。

田母神在論文中聲稱，“日本是被拖入對華戰爭的受害者，日本對朝鮮半島的殖民統治是基于條約進行的，日本的統治完善了殖民地的基礎設施并提高了當地的生活和教育水平”。共同社2008年11月2日發表評論批駁道：“用武力威脅對方簽訂條約，或是建立滿洲國那樣的傀儡政權，不斷實施侵略的，不正是二戰結束前的日本嗎？”評論還指出，“皇姑屯事件”是日本關東軍制造的事端，“盧溝橋事變”是日軍以一名士兵失蹤為借口挑起的沖突，而田母神卻將其描述為“共產黨人的圈套”，其“歷史認識程度之低劣令人愕然”。

不少學者也紛紛批評了田母神論文中的歷史認識。都留文科大學日中關系史教授笠原十九司批評田母神不知道日本在殖民統治中對抗日勢力的武力鎮壓，不懂聯合國對侵略的定義，應該“從小學、初中開始重新學習”。“日本戰爭責任資料中心”事務局長上杉聰則說，日軍軍部自己都承認“九·一八事變”是日軍制造的，僅此一項就足以否定田母神的說法。

“文官統治”是二戰后日本憲法規定的原則，即軍隊由文官任職的政府控制。戰前，日本軍部打著“天皇統帥權”的旗號干涉政治，特別是1936年青年軍人殺害政府主要官員的“二·二六兵變”導致了日后的軍部專權，使日本最終走上戰爭道路。戰后日本憲法規定，首相及內閣成員必須是文官，國防事務屬內閣行政權，首相代表內閣對自衛隊擁有最高指揮權。由于日本國民在戰爭中也深受其害，因此“文官統治”原則在日本深入人心。

然而，田母神作為一名軍人，而且是航空自衛隊的最高首長，竟公然與政府唱反調，挑戰政府有關禁止行使集體自衛權和擁有進攻性武器的憲法解釋，這不能不引起日本輿論和政界的警惕。

事件一出，日本輿論就將其稱為“ ‘文官統治的危機”。《讀賣新聞》2008年11月12日發表社論說，統率4.5萬名航空自衛隊員的最高首長公然唱反調，違背了“文官統治”精神。而政界方面，在自民黨11月13日的各派系會議上，不少人對政府和自衛隊關系的現狀表示了憂慮。其中麻生派的中馬弘毅就說，如果自衛隊打著“打倒無能政府”的旗號包圍首相官邸并占領電臺，就能一舉實現政變。發動“二·二六兵變”的是青年軍官，這次卻是首長。

此外，自衛隊的主要干部由政府任命，而田母神以前就一直是個“問題人物”。2008年4月，名古屋地方法院在判決中確認航空自衛隊在伊拉克的活動違憲，田母神第二天就引用日本一名笑星的話稱“那種事沒關系”，這被認為是嘲弄司法判斷，廣受批評。再加上田母神以前也曾發表過類似論文的事情被曝光，日本輿論開始紛紛質疑為何這樣的人物會被政府任命為航空幕僚長。這也成為日本在野黨就此事攻擊執政黨和政府的主要理由。

隱患的種子

目前，論文事件在日本政界掀起的風波告一段落，田母神的名字也已從媒體報道中逐漸淡出，但這一事件仍讓關心亞洲和平的人感到疑惑:日本對戰爭的反省究竟如何？ 自衛隊會不會成為第二支“皇軍”？

其實，右翼史觀在日本一直存在，追根溯源就在于戰后對日本進行單獨占領的美國出于控制日本的需要，未對日本的戰爭責任進行徹底清算，許多戰犯后來都恢復公職或擔任民間機構的重要職務，使戰后的日本政界、財界都與戰前保持了千絲萬縷的聯系。而在言論自由的招牌下，右翼史觀不會受到刻意的限制，在日本社會趨向保守化的形勢下，反而變得更有市場。

在此次事件中，盡管主流輿論都對田母神論文所宣揚的錯誤歷史觀進行了批評并支持政府將其解職，但《產經新聞》卻發表社論稱不應“封殺”歷史觀，政府應對“村山談話”（1995年8月15日，村山富市首相就歷史問題發表正式談話，對日本的殖民統治和侵略表示反省和歉意。）進行討論和重新審視。2008年11月11日，該報還在廣告頁整版刊登了田母神論文的全文。此外，就在田母神到國會接受質詢的當天，一些議員還為他鳴不平。

從日本政府對此事的處理來看，盡管對田母神的解職很迅速，但卻只是讓他退休而非懲處。而7名受到處分的官員實際所受到的處分不過是象征性的。從麻生和主要閣僚對田母神的批評來看，主要內容不是他的歷史觀不正確，而是他作為航空幕僚長不應如此表態。與此相類似，防衛省的改善措施中有一條就是重新研究防衛省和自衛隊官員對外發表意見的申報制度，也就是管住他們的嘴。這樣的措施可謂治標不治本。

有日本媒體指出，自衛隊內的歷史教育已使右翼史觀廣為傳播，許多原本“單純”的自衛隊員的思想已受到污染。本來，防衛省的改善措施中還有一條是討論改進自衛隊各干部學校的歷史教育，使自衛隊官員清楚認識政府有關歷史問題的見解，這應該是治本之策。然而，麻生2008年11月13日在參議院外交防衛委員會接受質詢時的表述卻是，對自衛隊員的歷史教育在內容上應“沒有偏向、保持平衡”，態度曖昧。

據報道，田母神在擔任統合幕僚學校(相當于聯合參謀學校)校長期間，曾于2003年開設了“歷史觀、國家觀”講座，并請臭名昭著的“新歷史教科書編纂會”的兩名成員任講師。對此，統合幕僚長(相當于聯合參謀長)齋藤隆2008年11月20日說，講座內容雖稍有失衡之嫌，但不能斷言其脫離了允許的范圍。同日，防衛事務次官增田好平也說，不能因講師的想法與政府見解不同就說不好。

不過，有觀察人士認為，同時也要看到戰后日本社會與戰前相比已經發生了巨大變化，經過政治、經濟、社會等各方面的民主化改造，加之處于和平憲法的制約之下，日本戰后總體來說走的是一條和平發展的道路，與戰前的軍國主義國家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日本的歷史教育盡管常常被指責為近現代史特別是二戰史教育不夠，但日本的絕大多數歷史教科書在處理這段歷史時都對日本在戰爭中作為加害者和受害者的兩個方面進行了介紹，因此一般日本國民都有“日本曾發動侵略戰爭”的概念。從此次事件的輿論反應來看，日本社會在承認日本侵略歷史這一問題上的總體態度還是清楚的。

關于這一事件發生的原因，還有另外一種看法，認為正是對戰爭受害者意識的強調和對戰爭的籠統反對，使得日本國民容易忽視對戰爭性質的追究，再加上歷史教育對日本侵略具體史實的介紹不充分，從而給否認侵略的右翼史觀的擴散留下了機會。

（摘自《環球》2008年第2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