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報記者 王 文
本周,美國國務卿希拉里接連訪問日本、印尼、韓國和中國。希拉里上任后的首次外交出訪選擇了“舍歐入亞”,引起了國際輿論對美國亞洲政策的熱議。恰好美國前駐華大使芮效儉(J. Stapleton Roy)剛剛組織亞太24個國家和地區的專家完成了一份智庫報告《美國在亞洲的新角色》,為美國新政府的亞洲政策建策獻計。在接受《環球時報》采訪時,從事了50多年美國外交工作的芮效儉非常清晰地闡述了美國在亞洲面臨的新挑戰、新政策和未來走向。
在亞洲,美國面對的不是一個國家的崛起
環球時報:希拉里的亞洲行首站選擇日本,令日本人非常高興。而美國總統奧巴馬曾說,“中美關系是最重要的雙邊關系”,而不是先前歷任總統所說的“最重要的之一”,這也讓許多中國人很高興。看來,美國在中國和日本之間實行的是一種制衡外交,以實現東亞地區“勢力均衡”的狀態。您是這樣認為的嗎?
芮效儉:我們必須先搞清楚“勢力均衡”和“制衡外交”的區別。“勢力均衡”通常是一個消極的狀態。19世紀前,歐洲某一個國家為了主導世界,或者為了避免戰爭而相互聯合,最終實現了一種被動的危險狀態。但是,在國際交往中,制衡外交是一個非常必要的手段。大多數國家都不愿意讓一個國家太強大。我們可以在當今世界到處看到其他國家制衡美國的現象。因為他們都認為,美國主導不是一件好事。我們在理解東亞時,不應該從避免戰爭的“勢力均衡”角度去理解,而應該從“制衡外交”角度來看。美國、中國和日本都是與東亞利益相關的主要大國。美國很早就介入了東亞事務,自18世紀初開始,東亞就與美國有貿易聯系,而自從那時起,美國就一直對東亞保持著制衡外交。這種制衡外交并不是像過去歐洲那樣可能導致惡性的競爭,或有可能會爆發戰爭。這是一種良性的制衡,中日美三國都在這種制衡政策中達成合作,并從中得益。
環球時報:最近,您擔任亞洲基金會研究項目主席,主持完成了智庫報告《美國在亞洲的新角色》。我粗讀了一些報告內容,里面談及的并沒有像您說的“中美日在制衡中都能得益”那么簡單,而是談到更多美國在亞洲的挑戰。
芮效儉:是的,那個項目邀請了亞太24個國家和地區的學者共同完成。在中國,我們剛剛在復旦大學美國研究中心完成了項目定稿內容的研討會。作為項目總負責人之一,我也完成了一些章節,其中談到了美國在亞洲面臨的挑戰。我提到,美、日、中、俄和印等大國沖突的可能性是非常小的。但是,無沖突性的、諸多大國的崛起通常也會產生一些令人擔憂的挑戰。在亞洲,美國面臨的不是一個國家的崛起,而是多個。中、印、日、俄還有其他國家的快速發展,都代表著所謂的“非西方世界的崛起”。在這個崛起的進程中,民族國家體系在亞洲依然很強烈,不像歐洲那樣已經有過兩次世界大戰的慘烈教訓,進而趨向于一體化。亞洲國家受“勢力均衡”理念的影響更大,而美國在該地區的影響卻在相對下降。
環球時報:面對這些挑戰,您在報告中怎樣向奧巴馬政府建議美國的亞洲戰略?
芮效儉:美國的亞洲戰略最本質的一點,就是要真正重視亞洲。畢竟,亞洲占有世界一半的人口、產生了超過30%的全球出口量以及控制了更大比重的世界儲蓄。因此,奧巴馬政府的首要任務就是,必須要明確一整套可行性的戰略目標,使美國政策真正影響亞洲地區。這當然不能用“后9·11時代”的那種先發制人的軍事手段。在伊拉克,我們已經得到了慘痛的教訓。當然,我們的政策選擇很有限。我們不能使美國與亞洲的關系退化,也不能在亞洲推卸責任,尤其是當前美國與亞洲的利益在提升的時候。我們也不能放棄集體安全的信念。但是,亞洲又沒有形成更廣泛的共同威脅的觀念,許多跨國分歧依然存在。無論怎樣,美國必須要堅持在亞洲的離岸平衡手的角色。這個角色是可以讓我們當前的盟友們接受的。
亞洲的積極意義,值得其他國家學習
環球時報:有人說,對美國而言,亞洲的重要性還是不如歐洲?因為,在差不多同一時段,副總統拜登去了歐洲,而美國卻只派了國務卿到亞洲。
芮效儉:拜登有很多外交經驗,但他只是副總統。在美國政府框架中,副總統并沒有實質權力。希拉里是國務卿,相當于主管和執行外交事務的副總理。但是,美國沒有“總理”職位,或者說,總統奧巴馬充當了總理的角色。所以,按照外交政策執行的角度看,國務卿比副總統更重要。國務卿不僅掌管著一個巨大的官僚機構,具體負責美國的外交事宜,而且還是總統外交理念和路線的執行者。從美國歷史上看,國務卿在外交政策上比副總統更重要。
環球時報:這是美國新上任國務卿有史以來第一次將首訪地設在亞洲,加上您剛才的邏輯,是否可以說,亞洲已經超過歐洲、中東或拉美,成為美國戰略中最重要的地區?
芮效儉:根據當前的發展趨勢看,世界最重要的事情都發生在亞洲。在亞洲,有中印崛起,也有許多亞洲國家從原先的發展中國家水平一躍成為中等發達國家水平。而且亞洲不少國家所呈現出來的社會狀態,對整個世界有巨大的積極意義,值得其他國家學習。從這個角度看,亞洲是與美國利益相關的世界上最重要的地區。
環球時報:那么,相比于亞洲,美國還能保持優勢地位嗎?
芮效儉:在保持優勢方面,美國其實是面對著三重挑戰:一是要在美國國內理順規則。金融危機重創了美國競爭力,美國人口也出現了老齡化,所以,美國需要從長期角度來保持國際競爭力;第二,我們需要重新定位美國在亞洲的地緣戰略準則。如果總是害怕那些亞洲崛起的國家成為“平等的競爭者”,那么,美國必然會時時感受到亞洲的威脅,并采取遏制政策。但是,如果美國戰略只是致力于美國人的安全和繁榮的目標,那么,只要亞洲國家行為負責任,美國就不會有那么多威脅感。所以,美國必須最大化在亞洲的杠桿作用,最小化亞洲對美國安全和繁榮的威脅。第三則是如何真正地影響亞洲大國,推動他們處理好各類跨國問題。
中美都要“聰明”地使用權力
環球時報:有人猜測,在這次中國行中,希拉里國務卿將談許多中國人權問題,您怎么看待呢?
芮效儉:我覺得,如果談許多人權問題,是不合適的。希拉里的這次中國行,最合適的應該是討論美國新政府如何與中國交往,進而有一個良好的開端。當然,她也不會不提人權問題,只是不會優先于其它問題。據我所知,美國國務院官員都傾向將經濟問題、朝鮮和伊朗核問題、氣候變暖問題等,設定為希拉里中國行所討論的重點問題,絕不會只談人權問題。
環球時報:您怎么看最近被熱議的G2(中美兩國集團)?
芮效儉:G2不能成為一種全球制度。中美是世界上兩大經濟體,兩國有能力幫助其他國家走出當前的經濟危機。如果兩個國家通力合作,完全有可能帶領全球走出困境。事實上,當前正處于這種進程中。但是,如果搞G2,我想,其他國家并沒有做好準備把G2當成全球制度框架的基礎。
環球時報:您是怎樣建議奧巴馬政府處理與中國的關系呢?
芮效儉:美國對華政策不僅僅取決于我們怎樣定義美國外交政策的目標,也在于美國如何在對華事務中保持主動。當前,經濟問題已是兩國關系的中心。過去,我們設立了各種雙邊對話機制,奧巴馬政府應該繼續加強這些對話機制。另一方面,中國軍事現代化的進程也應該被高度關注。中國軍事現代化是經濟發展的必然結果,但與此同時,這也有導致兩岸關系不穩定的可能性。美國應該致力于將兩岸緊張關系降到最低點。
環球時報:許多人都認為金融危機意味著西方霸權的衰落、東方文明的崛起。您怎么看這種說法?
芮效儉:老實說,我從來沒有覺得世界處于霸權時期。美國是唯一的超級強國,但是,不足以強到主導世界上任何一個國家。如果世界其他國家聯合反對,那美國就困難了。真正的霸權應該是建立在軍事基礎上的,沒有人愿意那樣,美國也不愿意。美國的政治傳統是建立在國際制度的基礎之上,并關切于世界各國平等的安全狀態。為了實現這些目標,如果美國運用軍事手段,那么,許多國家都會反對;如果美國很聰明地使用權力,那么,其他國家也沒有什么意見。中國也是這樣。這就是希拉里說的“巧實力”。所以,也不存在你所說的霸權衰落的問題。▲
環球時報2009-02-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