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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殤

2009-02-17 07:11:26楊文學
長城 2009年1期

楊文學

村長一行爬上獨崖嶺時,落日的最后一縷余暉還掛在山口那棵百年老柏上,隨著那縷艷麗的余光滑落樹梢,整個山岡一下子暗下來。晚風吹著百年老松嗚嗚地響,如同老婦人低啞的哭聲。大哥緊緊地抱著豐喜,木然地走著,麻木的腳板踢落一塊石頭,咚地一聲砸進澗里。村長回過頭來:“輕點兒,別顛著豐老師。”

小村在夜色中漸漸明朗起來。大哥分明看見村頭一片黑壓壓的人影。他叨念說:豐喜,街坊鄰居都來看你了。隨即哭干的淚眼又如雨一樣婆娑起來。

“豐老師怎樣了?”二牛那個瞎眼的爹敲著竹竿迎上來。

村長沒說話,他向后揮揮手。人們立刻發(fā)現(xiàn)了那個漂亮的骨灰盒,那些明眼的女人立時大哭起來。他們親眼看見上午豐老師被抬下講臺時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半天工夫就裝進了一個比皮鞋盒大不多少的匣子。她們承受不了這悲慘的現(xiàn)實,那哭聲尤為暴烈。

二牛爹那雙靈敏的耳朵,準確無誤地讀懂了一幕慘劇。“天哪,這好人咋不長壽呢。”二牛爹剛喊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叫,就撒了手中的竹竿,撲通一聲跌倒在地。

豐喜的大女兒掙脫了大娘的手,張著大嘴叫著“爹……”就撲了過來。

不懂事的小女兒搖搖晃晃地過來,好奇地摸著豐喜的骨灰盒,歪著頭,天真地說:“真好看。”

村長抹抹眼淚站起來:“都別哭了,回家去吧。”說著帶著幾個人徑直向豐喜的宅院走去。

小村又停電了,一盞馬燈亮起來,照著人的臉。“豐慶,你是豐家老大,豐喜女人走得早,這葬禮的事你說怎么辦吧。”村長說。“俺兄弟的家底你是知道的,三間破屋,就這些值錢。俺打算把圈里的兩頭肥豬賣了,給老二發(fā)喪。”嫂子在一旁拉拉豐慶的衣襟低聲說:“他爹,得留一頭給山娃娶親用呀。”豐慶白她一眼:“兄弟苦啊,都賣了,山娃的事拖到明年。”

村長說:“豐慶,你打算大辦,還是小辦?”

大辦,就是所有沾親帶故的親友都捎信,對方一家一族近支有多少來多少。吊孝錢多也中,少也行,實在沒有錢夾一刀火紙,幫個人場也中。大辦排場,人多勢眾,有氣勢,大凡有錢人家或有權勢的家族都借此機會裝點門面,寧愿賠一筆錢也要面子。小辦就是給主要親戚捎信,讓對方派個代表來,這樣禮重人少辦完喪事基本不賠錢。

豐慶說:“論說兄弟也是有家有女的人,大辦一場,也好讓兄弟臨終排場一回,到陰間也好當個富鬼,免得再受活著的罪。可是俺就這兩頭豬。”說著,豐慶淚流滿面。

“好,那就大辦!”村長一錘定音。

“可是,俺家就兩頭肥豬。”

村長看看會計:“村里還有多少錢?”會計說:“就前兩天返回的500塊。”村長沒說話,他抽起紙煙,房內靜下來。一根煙快抽完了,村長說:“我家二妮昨日才相親,男方給了兩千塊喜錢。”說著掏出來,交給會計。

其他村干部和各族長也說:錢的事俺們湊,村長你就掌掌舵吧。村長說:“豐喜教了半輩子書,給咱獨崖嶺八百戶人家出了大力了,活著咱沒管他,這回咱要讓他光面光面,給他守靈三天,然后發(fā)喪。”

會計說:“鄉(xiāng)里剛下通知,縣里近日要搞三秋生產大檢查,咱出大殯恐怕鄉(xiāng)里不讓吧。”

“屌!”村長捻滅了紙煙。

村長辦事干脆,大盤子定下后,他命人砍幾根柳木棍,剝掉皮,露出白色的木質,每根棍上拴一根白布條,選派幾個中年人每人一根,明日一早就去四鄉(xiāng)八寨,親戚家撤信了。安排妥當,村長說:“都回家睡覺,明日一早來聽吩咐。”

豐慶說:“俺兄弟是國家級優(yōu)秀教師,這是萬里挑一的,是不是給教育上打個招呼?”

村長一下子回過神來,他拍拍腦袋:“光把豐喜當咱村的人了,咋就忘了這一條呢?豐喜是國家級優(yōu)秀教師,教師節(jié)期間縣里專車送他去北京人民大會堂開會哩,那照片上還有國務院副總理呢。照片好大,足有二尺,要不是豐喜用那殘指指點,一時半會還找不到豐喜呢。”想到這,村長覺得豐喜不單單是獨崖嶺幾個自然村的豐喜了,應該是溝崖鄉(xiāng)的豐喜,是全縣的豐喜,是國家的豐喜了。村長覺得很有必要,而且很應該給鄉(xiāng)長捎個信,給鄉(xiāng)教委捎個信了。村長掃一眼眾人,他選中了年輕的會計。

一切安排利索,就等二日后親朋好友、領導到場給豐喜出大殯了。

苦命的妮是豐喜的老婆。

豐喜雙手的指頭都有殘疾,右手只有拇指和小指健全,無名指萎縮成半截,人稱兩只手五個手指頭。腳腕有些殘疾,走起路來一弓一弓的。這樣的身材是不受姑娘歡迎的,尤其豐喜生在庫區(qū),疤麻沒有的小伙子都很難對上象,豐喜壓根兒就沒指望成個家。大哥疼豐喜,把自己上學的機會給了豐喜,豐喜就拼命地學,當他讀到初中時,父母一前一后走了。娘臨咽氣時,拉著大哥的手,要他無論如何供豐喜讀下大學。豐喜是全校的尖子,考學有希望,可是嫂子不愿意了,雖說老嫂比母,但是時間一長,就摔盤子打碗,使臉子耍性子。豐喜是個要臉的人,他看不得臉子,自己也是一條漢子,為什么要靠別人養(yǎng)活?一天,他背著行囊,坐著渡船回來了。

大哥摸起磨棍就打。嫂子倚著門框,說:“你發(fā)得哪門子瘋?豐喜回來是好事,兄弟倆種地,攢點錢給豐喜成個家,不也對得起娘了?”

大哥丟了棍子,蹲在一旁,悶了半日說:“豐喜,你好糊涂,這田你種得了?”

豐喜說:“哥,你放心,我能行。書都讀得,田咋種不得?”

那天,豐喜正一弓一弓地往地里挑糞。村長倒背著手從嶺上走下來,他一臉愁容。昨天,新來的黃老師又卷著被窩跑了,眼瞅著一大堆娃沒人教,村長找到鄉(xiāng)里。分管教育的鄉(xiāng)長說:“你那里太僻遠了,又窮,再派教師也留不住,還是跑,你回村找個中學生當吧。”可是獨崖嶺七八個自然村上千口人,來回扒拉幾遍就豐喜還在讀中學,可人家正準備考大學呢。村長沒了轍,悶著頭回村了,正巧碰上豐喜。

“豐喜,又過星期天?”

“才星期二呢。”

“學校放假?”

“沒有,我給自己放了長假。”

“你不讀了?”

“讀不起了,回家種田了。”

村長眼睛一亮,他一把抓住豐喜:“豐喜,你當老師吧。”

就這樣,豐喜干了老師,成了獨崖村的民辦教師。

豐喜到了娶媳婦的年齡了,可這媳婦實在難找。媒人領一個,人家一看豐喜的模樣,掉頭就走,連第二眼都舍不得看。豐喜開始不當回子事,看看同齡人一個個娶了媳婦當了爹,他開始發(fā)毛了。人急了就有辦法。一天,豐喜提了幾只大公雞,黑夜敲開中心校長的家門。沒幾天,整個鄉(xiāng)都在傳言,說豐喜教學好,快轉正成公辦教師了,一旦當了公辦教師,就可以把家屬帶出來,不用刨那二畝地了。

苦命的妮就是沖著這點盼頭嫁給了豐喜的。結了婚才知道上了當。女人嫁漢穿衣吃飯,這是正理兒。鄉(xiāng)下的女人哪一個不像一條藤依附在男人這棵樹上過日子,這可好,她的樹是棵永遠經不起風的病秧樹,既沒有強壯的樹桿,連個枝丫都殘缺不全了,不但遮不住風雨,還得靠她這條軟軟的藤蔓來吸取養(yǎng)分供給這棵樹,于是苦命的妮感到委屈。

獨崖嶺村全是一色的山坡地,出門就爬坡,侍候二畝山地全憑兩只手,刨、剜、耙、收、挑、打,離了手啥事也干不成。豐喜單單就缺少這樣兩只有力的、活動的手,豐喜干活三個不頂一個,從山坡上挑運地瓜,挑兩趟不及苦命的妮干一趟。

后來,她干脆就自個兒干了。一回,她累癱了,挑最后一擔谷時,怎么也站不起來了。豐喜放了學,一弓一弓地趕到責任田。夕陽下,她正倚著谷稈,大口大口的喘氣。那天,夕陽很美麗,谷地在斜輝里一派金黃,淡淡的谷香從斜輝中飄出來,很醉人。豐喜不由得想起課文《秋天》來,他興致十分地輕輕的誦著,影子宛若一只運動的蝦米。豐喜看到了苦命的妮,夕陽下那張疲憊的臉和沾了谷葉的凌亂的干燥的發(fā)。臉上的汗道干涸了,如一條條枯了的溪。豐喜撲過去,他一把抱住她:“誰叫你自個兒干啊,不是說好了,放了學我來擔嗎?”豐喜掉出幾滴淚,在女人的臉上濺起一片潮潤,仿佛一股子熱流讓女人周身熱乎起來。豐喜拍拍那鼓起的腹,調皮地說:萬一累掉了,不白種了一回?

女人原本要發(fā)一通脾氣的,男人的關心使她幽怨化釋,她笑笑,拍打了他的手:死鬼,嫁給你算掉進火坑里了。女人還是心疼男人的,她抓起那只殘手,見那半個中指又滲出殷殷的血跡,心疼地說:“你又寫粉筆字啦。”說著抓過來,放進嘴里輕輕地舔著。

一股癢癢的舒適水波一樣地蕩進男人的心田。

夕陽溫暖起來。男人說:我們回家吧,燒鍋水給你燙燙腳。男人讀書多,知道腳上的穴位多,熱水燙燙腳很容易解除人的疲勞。女人搖搖頭,她還沒有緩過勁來。“喜子,”她一向這樣叫他,“田里的事你莫管,教好你的學,早日轉正,俺也不用受這二畝地的罪了。”她的要求不大,之所以肯嫁給他這樣的三等人,無非是圖日后做個家屬,跟著享個清福。對于一個委身下嫁的女人,用這么大的犧牲換取一分不再受種田之苦的幸福,她覺的值。對于人而言,什么叫幸福?這沒有一個合理的概念可以概括,只要自己覺得幸福就行了。正像苦命的妮想的一樣。

教育上的事豐喜不愿對女人說透徹,這轉正可不像種田一樣自己說了算的事情,一年就那點指標,千百萬雙眼睛都瞅著。豐喜聽中心校校長說:希望很大,困難不少,關鍵看你自己的表現(xiàn)。豐喜聽女人這么一說,心里不由一陣懺悔,他總覺得自己是個騙子,用一個遙遠的希望騙取了苦命的妮的愛情,要不,她也許早嫁到平原,或者工業(yè)發(fā)達的地方享福去了。豐喜的臉上閃過一絲內疚的影子,聰明的她發(fā)現(xiàn)了:“怎么啦你,莫非轉正的事泡湯了?”

豐喜笑笑:“沒影的事,我一個人教三個年級的課,而且年年考評第一,這不,又得了個鄉(xiāng)優(yōu)秀教師,明年就三連冠了,就可以做縣優(yōu)秀教師了,連續(xù)三個縣優(yōu)秀教師就可以當市優(yōu)秀,當了市優(yōu)秀教師就可以轉正了。”

“這么說,還得三四年啊。”

“花開花落是一年,快呢。等我轉了正,一個月可就是千余塊錢,養(yǎng)活你娘們不在話下。”豐喜沉在他的思緒里,“你瞅瞅黃老師,男人教書,女人做飯,那小日子過得多舒坦。”

苦命的妮笑了。夕陽早已被西邊的五臺山崮吞并了,她的笑浮了層晚霞的陰影。

豐喜從腰里掏出繩索,把谷勻出一半,打成捆,兩口子踩著星光走下山坡。

晚飯后,豐喜燒了一鍋水,給苦命的妮燙腳,她今天來來回回爬了幾趟山,腳上起了血泡。豐喜拔下一根頭發(fā),扎進泡里,他說這樣血水會不斷流出來,一夜就能長好。苦命的妮說:“明天你打算怎么去呢?”豐喜說:“你看著辦吧。”二人不說話了,對于小兩口來說這是老岳母第一次大壽,怎么著也得顧個臉面。可是自己的日子自己有數(shù),豐喜腰包里的那點銀子她是清清楚楚的,她說:“這是第一回生日,總的買塊肉吧。”再說今年又閏月,閨女是娘的小棉襖,這身衣服是非扯不可的,扳著手指一算計少不了200塊。豐喜剛發(fā)了民師補助,總共120塊,鄉(xiāng)里的補助還要等年底才能到手。他是小學一級教師,月工資比人家還多10塊,這筆錢小兩口早就在算計了,豐喜自個兒早就打這筆錢的主意,他報了函授,學費就是150元,這樣一算還差了30塊。鄉(xiāng)中心小學的會計說,別急,這錢我替你交上,等下一回發(fā)補貼時扣吧。豐喜很是感激,可是他怎么給她說呢,人要臉樹要皮,別說她不愿意,就是自己也沒臉進丈母娘的門。

豐喜給女人燙了腳,安排她躺下,自個兒批改起作業(yè)來,待女人睡熟,他才悄悄地走出來,徑直去敲大哥的門。大哥昨天剛賣了五只山羊,豐喜親眼看見的。

“哎呦,他二叔,你好歹還是老師,月月有工資,不像你大哥就知道土里刨食,俺家哪來的閑錢呢?你說那羊啊,是賣了五只,這夏玉米眼瞅著要下種,得留著買種子化肥呢,要不就借給你50塊吧。”嫂子一通話弄得豐喜進退兩難。

人窮不是人。豐喜跑了幾個門子,總算湊齊了。此時星星已很高了,小村的人大都睡了,只有豐喜一弓一弓的影子在小巷移動。

豐喜是二女婿,他應坐第二把交椅的,丈母娘卻讓收破爛的三女婿坐了。苦妮肚里不快,拉了拉豐喜。豐喜呢卻微微一笑,打了小三的下手。小三這幾年發(fā)了,靠收酒瓶子掙的錢辦起了破爛收購站,竟配上了兩輛三輪車,名副其實地成了破爛專業(yè)戶。老大身強力壯,前些年靠包地的積蓄成了土財主,今兒個種地不掙錢了,干脆不種了,騎一輛幸福250,做了魚販子,別看大老遠價就散發(fā)著一股子腥味,可人家有錢,這不桌上那盆大黑魚就是他帶來的。酒桌上,老大一個勁地勸丈母娘吃黑魚,說這東西大補,城里人搶手,如今一斤能賣四斤鯉魚的價。老大見識多,說今兒個奇了,早些年沒人吃的東西全成了寶貝,王八、牛鞭、豬蛋、知了猴什么的,價格瘋漲,尤其是牛鞭狗腎簡直成了寶貝。給當官的送禮,提兩條牛鞭,一串狗蛋,人家就喜成了麻花卷兒———說得丈母娘笑出眼淚來。

豐喜覺得跟丈母娘拉呱牛鞭狗蛋的有失大雅,就拿眼瞅老大。老大根本不尿這一壺:“就老師窮酸,一月掙那倆屌錢,還愣充大翅鳥。”說得豐喜一臉紅,丈母娘也拿眼剜他,豐喜一看形勢不對頭,只顧低頭扒飯,再也不敢摻和了。

小三問:“二姐夫一月拿多少工資?”豐喜漲紅了的臉還沒褪去,他說:“國家補貼120,鄉(xiāng)里補貼60,一月就這些,鄉(xiāng)里窮,老是挪用教育經費,一般三月補一回。”

小三說:“你那個鄉(xiāng)我知道,全是山,窮的厲害,人又實在的有些傻。那回我去收舊塑料,一個女人賣了三斤,我一時沒零錢就送她一塊,她不要,非說我騙她。我說,你要多少,她說,俺就要九毛五。”一桌人大笑。

豐喜說:“山里老女人沒有文化,這事興許有,不過是千里挑一,正讓你趕上。”小三說:“二姐夫,我那里就缺個能寫會算的,聽說你寫一手好文章,要不,你跟二姐搬到我那里吧。你當會計,一月工資400塊,二姐呢幫我收拾破爛,一月給200。咱算親戚一場,小弟也算幫你一回,離開那個破庫區(qū)。”

小三的主意引起一家人的贊同,尤其是丈母娘,正為苦妮當初犯傻而悔得難受,這回閨女可能有出頭之日。魚販子老大剔著牙縫里的肉絲說:“要是二弟愿意,我贊助1000塊的安家費,把戶口遷出來算了,過幾年,再把娘也搬過去,省得每回上壽得爬一座山。”

苦妮拿眼瞅瞅豐喜,豐喜呢,卻一笑說:“我這個樣子除了教書,干嘛也不是塊料,這些年,我跟那幫子娃也混熟了,一時半會真舍不得離開他們呢。”

小三媳婦在他的大腿上狠狠地擰了一把,疼得小三叫了一聲。其實小三剛才是一杯熱酒下肚,頓生惻隱之心,順嘴溜出這主意,媳婦的舉動使他酒醒大半,趕忙下坡。“其實我們這些人都是講實際的,遠不如二姐夫思想境界高,既然不肯下嫁,我也不強求,只是以后需要我的時候,打個招呼。”

丈母娘狠狠剜了他一眼:扶不上墻的瘦狗。對豐喜的成見一下子加深了許多。

散席后,丈母娘把剩下的食物給苦妮裝了一袋子。豐喜不要,他覺得老大老三的目光如刀子,扎在他的脊背上,男子漢的尊嚴使他伸出殘手:“不要,你留著吃吧。”丈母娘沒好氣地說:“不是給你,是給苦妮的,你瞧瞧,快生的人啦,瘦得猴樣。”豐喜羞得臉子直發(fā)熱。

豐喜先行一步了,他騎一輛破車,人家二位都有摩托車,再晚也不怕。豐喜剛出門,就聽見背后說:“光聽說二姐找了個老師,鬧了歸齊,竟是這個模樣?”“窮命,你二姐生就的窮命。”

豐喜加快了腳步,自行車嘩啦啦地響成一片。

丈母娘聽說苦妮病得厲害,就翻山越嶺地趕來了。

苦妮躺在床上,臉兒瘦成長條,身旁的娃餓得直哭,苦妮干癟的奶子流不出那么多的奶水,豐喜又沒錢買奶粉,只得做稀粥喂她,剛四個月的娃子哪能受得了。丈母娘一看,破口大罵:“沒人腸子的東西,養(yǎng)不起老婆就別娶媳婦!”原來,場上曬了一場秋谷,豐喜說他中午抽兩節(jié)課打一打的,可是中心校安排了他的公開課。豐喜只得把打谷的事推到中午放學后,誰曉正講著課,下起雨來。苦妮不敢睡了,那谷是他家半年的口糧啊。苦妮放下孩子,就去搶谷,秋雨好冷,苦妮就這樣病倒了,一病就是半個月。也就是這場病給苦妮種下了難愈的病根。

苦妮沒有隨娘走,她說,豐喜別看人殘,可他教學上很有能耐,今年鄉(xiāng)里推薦他做了縣級優(yōu)秀教師,九月去縣里開會,還領回一張大獎狀一本大紅證書。娘說:“那紙片頂個屁用?能買面?能買肉?能買衣裳?”苦妮說:“有用,領上三張就是市優(yōu)秀教師,就可以轉成公辦教師,俺也跟著轉正。”娘說:“這準是豐喜騙你,他怕你走,就做下這個套子套你。”苦妮說:“不會,豐喜不會騙人,他說的是實話。俺打聽過校長,他說縣里是這樣定的,有文件。”娘說:“要是真的,你也不枉陪他受這幾年的窮,果真那樣,娘就放心了。”說著說著掉下淚來。

當苦妮塌陷的肚子再一次挺起來的時候,豐喜終于領回了第三本縣優(yōu)證書。鄉(xiāng)中心陳校長十分高興地說,縣教育局已經給他留下指標,縣長辦公會一討論通過就行了,讓豐喜趕快填表補寫申請。豐喜忙到半夜,把表格填好,補寫完申請時,雞都叫頭遍了。苦妮一直坐在床上等他。豐喜看看苦妮,高興地抱住她直啃。豐喜那晚上很有精神。苦妮說:“你輕點,都六個月了,別弄掉了。”豐喜說:“沒事。”苦妮摸摸豐喜的背說:“結婚這么些年了,你除了頭一回,就算這回厲害了。”豐喜說:“是嗎?”又忙乎小半天。豐喜說:“你這回還覺得跟我虧嗎?”苦妮掐一下豐喜:“死鬼!”豐喜突然叫了一聲:“哎喲,我不行了。”

一轉眼就是三個月,轉正的批復還沒下來。豐喜心里不踏實。一個例會日散后,豐喜晚走了一步,他問校長:“那事咋還沒動靜?”校長看看豐喜,又不忍心地說:“好事多磨嘛。”校長最終還是說了:“豐老師,你別著急,有個話早該告訴你的,可怕你想不開。”豐喜說:“沒事,你說吧校長。”校長喝一口水,靜了一下說:“你轉正的事,得等下一批了。”

“為什么?”

“局長說,縣長辦公會把你刷下來了。局長為你的事找了縣長,結果還是不行,局長讓我捎個話給你,局里知道你的情況,正想法子給你搞指標,讓你好好工作。”豐喜追問:“我和他們一無仇二無恨,為什么刷我?”

校長又灌了一口水:“你還記得那封反映農民負擔過重的信嗎?國務院批給省里,省里派人下來查了,給縣里一個大處分,并通報全省。后來縣里查出筆跡,那信是你寫的。就為這事。”

豐喜說:“這是打擊報復人,我不服。”

校長說:“局里讓我告訴你,以后別惹是生非了,好好工作。再說,你又是本地人,走不了,還得靠領導關心才能有用武之地。那些社會上的事咱管不了,也別管。村頭上有鄉(xiāng),鄉(xiāng)頭上有縣,省頭上還有國務院哩,你不服也沒用。局里的意思是你別找了,等兩年,縣上的主要領導一換,你的事也就淡化了。等下一批指標頭一個就給你。”

豐喜木木地呆著,此時,他想到苦妮,那個為日后轉正才嫁給他的苦妮。豐喜只覺得心里發(fā)酸,兩行淚淌下來。

豐喜獨自一人推著車,走在山路上,他一步挪不了四指,他怕回家,他怕見到苦妮。

爬上獨崖嶺,村莊就在眼前。豐喜看看村子,瞅瞅下嶺的山路,他不知該往哪里走。

絕望的苦妮一下子背過氣去,她盼了整整六年啊,這六年的貧困并沒有使她屈服。因為她有這美好的希望,這希望支撐著她熬到現(xiàn)在。可是,無情的現(xiàn)實使苦妮失去了支柱。她醒來后,牛一樣地掙脫著離開家,拖著大肚子向嶺下跑去,她不愿熬下去,熬到這個結局讓她絕望,她順著那小路向山外走去,樣子很執(zhí)著。

兩天后,苦妮生下第二個女兒,舊病復發(fā),獨自走了。

想想苦命的妮,丈母娘恨不得咬豐喜兩口。你想想今兒捎信人能賺個好臉子嗎?丈母娘哭了一陣子,抹抹淚說:“你回去就說,俺沒這門子親戚。”

當會計把村里的意思告訴給鄉(xiāng)長時,鄉(xiāng)長說:“死的是哪一個?”“民辦教師豐喜。”鄉(xiāng)長想起來了,心話,他呀,那個熊瘸爪子,寫筆好字就撐得他不知馬王爺幾只眼。我正打算找他的事呢,不想他先去了。

豐喜的死使他想起剛上任時前任鄉(xiāng)長的話。

那時他剛剛從機關下來,接替因農民負擔過重事件丟了烏紗的老鄉(xiāng)長,那天,被撤職的老鄉(xiāng)長喝得滿臉是汗,見他走來,一雙眼睛紅紅的,舌頭硬邦邦地說———娘個×,這個龜孫子鄉(xiāng)長好當?上邊今日一個學校達標,明日一個衛(wèi)生室升級,后日一個計劃生育驗收,這檢查那指標,日日有項目,哪一個也不敢慢待。上邊兩層嘴皮子一呱達,下邊花錢跑腿忙幾天,跑腿咱不怕,窮鄉(xiāng)狗子,生就的跑腿命,要命的是錢,鄉(xiāng)里沒有印鈔機,沒有錢啥事也辦不成。上哪去弄錢?除了集資就是集資,集多了百姓造反,不集資又辦不成事,上級批你,老鼠鉆進風箱里兩頭受氣!娘的個×,這些刁民不知咱的難處,辛辛苦苦二十年熬個正科級干部,一竿子打得光光的。老鄉(xiāng)長又灌了一口酒,他執(zhí)過酒壺,來,喝一杯。年輕的鄉(xiāng)長說:我不沾酒。屁,你不沾酒下來干嗎,告訴你,書記鄉(xiāng)長,半斤八兩。干上一屆二屆卸任了,落個兩袖清風,一肚子酒精。年輕的鄉(xiāng)長就笑,這個人很有意思的。老鄉(xiāng)長臉一沉:咋啦,你笑話我?你看不起我這個丟印的鄉(xiāng)長?年輕的鄉(xiāng)長趕忙接過壺,給自己滿上一杯,又給老鄉(xiāng)長續(xù)上一杯。我喝,誰說我不沾酒,這回舍命也得陪君子。老鄉(xiāng)長大喜:這還差不離。

酒醉吐真言。老鄉(xiāng)長說:“你來了,今后要小心些,這個地方是庫區(qū),人窮志短,馬瘦毛長,破罐子破摔。解放前這個地方就出土匪,要不劉黑七能在這里站住腳?潑婦刁民,沒一個好惹的。尤其是那個獨崖嶺的民辦教師,就是那個瘸爪子,你不能小看他。別看面上弱不禁風,不可忽視啊,那個瘸爪子讀書多,通曉國務院的精神,這不,他一封小信寄到國務院,我這鄉(xiāng)長就丟了,連縣委都挨了批,聽說李書記要調走。”老鄉(xiāng)長又灌了一口酒。年輕的鄉(xiāng)長說你喝大了。老鄉(xiāng)長不認這壺酒錢,大?大個屌,今后我就剩下這個項目了,古人說得好,醉里乾坤大,壺中日月長。往后,你當鄉(xiāng)長,別忘了逢年過節(jié)給我弄幾箱好酒,娘的,我就這點要求。老鄉(xiāng)長果真醉了,說著說著酒杯掉在地上,碎成八瓣。

年輕鄉(xiāng)長扶他進屋休息,老鄉(xiāng)長噴著酒氣:娘的,你要我難受,我就叫你不好過,伙計,幫我個忙,拿掉他那個民辦教師。

年輕鄉(xiāng)長在機關混了幾十年,很明白該怎么做,他并沒有撤掉瘸爪子民師,而是在一次校舍六配套檢查中,只帶鄉(xiāng)文書,徑直去了獨崖嶺。太陽升到山頂了,他倆才趕到村子,朗朗的讀書聲很清脆,走近了,鄉(xiāng)長聽見一個標準的普通話在領讀:我們愛祖國。隨后是一群娃子的聲音。鄉(xiāng)長覺得這教師的水平真高,這普通話說得夠水平。近了,通過窗戶看見一個衣著很舊的中年人正站在講臺上,左手二個半指頭夾著書———這就是瘸爪子豐喜了。

鄉(xiāng)長瞅了半天,忽然發(fā)現(xiàn)一種從來未有過的景觀,寬寬的大教室里,前邊的幾排學生跟后邊的幾排背對著背坐著,面向教師的在讀書,背向教師的在寫字。鄉(xiāng)長一把拉過文書:“你看,你看。”文書不以為然:“看什么呀看。”鄉(xiāng)長伸出手。文書順著鄉(xiāng)長的手認真地瞅了半日,他嘿嘿地笑了:這有什么看頭,庫區(qū)山里大部分學校都這樣,大水把他們逼上了山頭,交通不便,學校只能辦成復式班。有條件的村,可以相互調換,盡量搞成單班,獨崖嶺沒有這個條件,就搞成三級復式了,你看面向老師的那部分人,其實人家是兩個年級的,要不跟著老師念書的才十幾個人呢。

鄉(xiāng)長說:縣實驗小學一般都是三人教一個班,這里一個人教三,能教好?文書說:這叫瞎?jié)h子叫街逼出來的辦法,縣里既抓入學率,搞普及教育,又給教師定編定員,再說鄉(xiāng)里又窮,只好啞巴嫁聾子窮將就。鄉(xiāng)村教育不能跟縣城比。這個豐喜搞復式教學很有經驗,年年統(tǒng)考,全鄉(xiāng)拿前三名的。要不,上邊分來的工作人員老吵著回城,在這里干上一半子,連孩子都傻了。單憑這一項,縣里對老鄉(xiāng)長處罰就太重了,這個弄法,今后誰還來溝崖鄉(xiāng)?鄉(xiāng)長怔怔地看了文書一眼,沒想到這個土頭土腦的文書竟一肚子怨言呢。

他伸手摸口袋,煙早抽光了。就掏出五塊錢:去,找個代銷店買盒煙。文書沒接錢,轉身走了。

鄉(xiāng)長徑直走進辦公室。所謂辦公室也就是一間屋子,是草房子,但里邊卻布置得十分整潔。課程表,教學進度圖;各班級點名冊,成績單;木板搭的辦公桌上,幾年級的作業(yè)本,圖畫冊擺得很整齊,三年級的作業(yè)簿上有一本正敞著,顯然是老師剛批改了一半。另一個角落里放著幾把銅號,四個腰鼓,一面打鑼,一桿隊旗插在鼓架上……鄉(xiāng)長感到很親切,仿佛又回到了學生時代。

豐喜下了課,提著一只搖鈴走進來。鄉(xiāng)長笑笑:下課啦。豐喜看看他:“你找誰?”“找你。”

豐喜不解,這個穿戴一新的人是誰?鄉(xiāng)長說:“豐老師,咱認識一下,我姓劉,是新來的鄉(xiāng)長,今天是專程來看看你的。”說著伸出了手。豐喜忙伸出手,那右手還沾著粉筆末子,有些不好意思,劉鄉(xiāng)長似乎并不在意。他請鄉(xiāng)長坐下,轉向門口:“大鳳,回家抱壺水來。”大鳳是他的大女兒。小姑娘一跳一跳地跑了。鄉(xiāng)長說:“上任快兩個月了,一直想來看看你,可總是忙。”豐喜很感動。鄉(xiāng)長又說了許多話,他把從校長那里聽到的事情說了,安慰豐喜說鄉(xiāng)里明年力爭給他報,早日轉正,末了鄉(xiāng)長又小聲地把老鄉(xiāng)長的醉話漏一點給豐喜,之后說,你安心教學,我不會按他的意見做的,你放心好了。豐喜更感動了,他剛要說些感激的話,文書回來了,鄉(xiāng)長說:你上課吧,我跟文書去村委看看。

豐喜目視著鄉(xiāng)長的背影,心里涌出一股說不清的感受,他想,鄉(xiāng)長是個好人,這世上還是好人多。

豐喜搖起鈴,那些孩子從四面八方鉆出來,向教室奔去。

鄉(xiāng)長剛轉過胡同,他聽見那清脆的鈴聲,鄉(xiāng)長仿佛回到童年,那時他上學的情景跟現(xiàn)在多么相似啊。一晃幾十年,庫區(qū)教育還是老樣子,鄉(xiāng)長感到責任重大,他明白,要改變這種現(xiàn)實,惟一的辦法是讓溝崖鄉(xiāng)盡快富起來。窮是萬惡之源。

怎么富?就靠這些一鎬刨到底的山地?不,得尋找溝崖鄉(xiāng)的優(yōu)勢,發(fā)揮特長,上項目,無工不富,鄉(xiāng)長明白這個道理。想到這,鄉(xiāng)長又想起縣長的話:去吧,溝崖鄉(xiāng)窮,窮得像一張白紙,你去了,隨便搞個項目就能顯示出你的政績來,你要發(fā)揮這一點,等政績出來了,你的事就好辦了。鄉(xiāng)長明白“你的事”的含義,他在機關干了十幾年,從科員干到副主任,深知要想提升,只有“曲線救國”,待在機關里熬到死弄個正科級到天了。在鄉(xiāng)里忙活幾年,從鄉(xiāng)長到書記也就是一屆,從書記到縣常委班子還遠嗎?

想到這,鄉(xiāng)長決定搞幾個項目,從工業(yè)開刀,這樣可以一舉兩得。

可是,溝崖鄉(xiāng)的優(yōu)勢在哪里?

鄉(xiāng)長轉悠了幾個月,那個全省數(shù)得著的溝崖水庫,無疑是個優(yōu)勢,搞網箱養(yǎng)魚,開發(fā)水域,無疑是條路子,可是這樣干要比辦起幾個工廠來顯然要差把火候。還是搞工廠來勁,大煙筒一豎,老遠就看得見,機器一開,就地招工,既給百姓脫貧創(chuàng)造條件,又給縣長抓了面子。鄉(xiāng)長想,等開業(yè)之日讓電視臺、報紙都來,讓書記縣長來剪彩,讓六大班子的老頭子們來祝賀,讓……鄉(xiāng)長想了很多。當然了,讓那個豐喜寫上個發(fā)言稿。相信他那個手筆寫出的材料一定有分量……

鄉(xiāng)長終于找到了優(yōu)勢。

一天,窮急了眼的鄉(xiāng)公路站,扣住了兩輛萊州的卡車,見人家各種證件齊全,就以交過境費的名目罰款200元。隨車的廠長是見過世面的人,提出給40塊錢的酒錢息事。公路站的人以為逮著了個財神爺非要200不可,司機只好交了錢,把車徑直開到村里。恰巧碰上了村長。“兩位咋又回來了?”司機火了,“王村長,這買賣咱不能做了。”王村長是庫區(qū)王家溝的村長,他那里產一種石頭,一回萊州的一個親戚來,見了這石頭,一下子跳起來,說他是守著金山哭窮,這石頭叫將軍紅,值大錢,他從中聯(lián)系,萊州人愿以每立方300元的價格來運,全部是交現(xiàn)款。王村長立馬組織人開采,誰想剛運了三趟就讓公路站逮住了。廠長知道王家溝的石頭只有賣給他們這一條路,就提出不拔了路卡就撤合同。王村長毛了:“日他娘,俺去找劉鄉(xiāng)長。叫鄉(xiāng)長治治這幫子王八犢子。”

劉鄉(xiāng)長把站長叫來:“伙計,你把事做大了,剛才三亂辦公室還來電問這事呢。”站長直點頭,他知道上級正全面治理公路三亂。原想山高皇帝遠,弄個小錢花花,不想碰到槍口上。劉鄉(xiāng)長眼珠子一轉:“這事是報三亂辦公室呢,還是鄉(xiāng)里處理呢?”站長一臉笑:“你處理就是,千萬莫上報。”鄉(xiāng)長說:“那好吧,你們把錢退回去,去山風樓辦一桌,請請那個廠長,我到場說說,莫讓人家捅出去了。”站長一聽,樂得屁顛:“行行,就照你的主意來,我們請,我們請,讓山風樓煮只大王八行吧。”站長一溜煙地跑了。

鄉(xiāng)長是想借此時機摸摸底,既然人家跑幾百公里來買石頭,肯定有大錢可賺。

煙酒不分家。幾杯酒下肚那廠長說:“鄉(xiāng)長,你們山里人就是可交,你這個朋友我交定了,來,干了這一杯。”廠長也是個喝家,五子登科,六六大順……一轉眼就是八大杯下肚。接著一大盆甲魚湯端上來,那甲魚殼足足有扇子大,廠長咋咋舌:娘啊,這東西在萊州,800塊買不下來,這山杠子真舍得。

鄉(xiāng)長說:“你大老遠地運毛料,運費太大,咱合資辦個廠吧,我們搞粗加工,你們搞深加工,怎么樣?”

廠長正在思謀這事,于是一拍即合,當天鄉(xiāng)長坐上213吉普車帶著分管工業(yè)的副書記副鄉(xiāng)長去了萊州。

很快,蒙萊花崗巖石有限公司就拉起了院墻。錢除了縣長出面農行貸了40萬,差的那50萬,鄉(xiāng)長采取了入股辦廠的路子。他吸取了前任鄉(xiāng)長的教訓,不再普遍集資,而是讓全鄉(xiāng)所有脫產半脫產干部、教師入股,一股2000元,文件規(guī)定年底紅利不低于25%。

教師們積蓄不多,鄉(xiāng)長催了幾回,校長說還沒集上來,眼瞅著就要掛牌了,就差教育上170多人的股份了。鄉(xiāng)長火了:怎么回事,這老師辦事從來都是前怕狼后怕虎,我告訴你陳校長,鄉(xiāng)政府還值30萬,告訴教師,我劉鄉(xiāng)長跑不掉。陳校長說,是這樣,教師中民辦教師占了150,這些人全年工資2000來塊,一下子拿2000有實際困難。鄉(xiāng)長沉了沉,那就集1500,三天內給我收齊。告訴你誤了縣長剪彩,你負全部責任,說著扣死了電話。

他給財政所長說,教育集資收齊了?所長說,剛入了賬號。鄉(xiāng)長說,你從賬號上劃22萬,然后讓陳校長過來補個入股手續(xù)。所長說,這不成了挪用教育經費了嘛,萬一上級追究起來可就麻煩了,鄉(xiāng)長臉一橫,婆婆媽媽的難成大事,咱這是入股辦廠,又不是挪用經費,所長見鄉(xiāng)長黑了臉,只得帶著會計去了信用社。就這樣,資金到位了,設備安裝完畢,單等縣長書記來剪彩了。

鄉(xiāng)長讓陳校長派了個代表作為股東代表在剪彩會上發(fā)個言,這發(fā)言要寫好,有力度,最好選個窮村的民辦教師。陳校長說,那些老師沒能力寫好這樣的文章。鄉(xiāng)長一笑,你真官僚,豐喜不行?陳校長說行是行,可他瘸爪子,守著縣長書記有損溝崖鄉(xiāng)的形象。鄉(xiāng)長說誰讓他上臺來,借他的手用用,你選個體面的教師上臺就是。

豐喜聽了校長的介紹,聯(lián)想到劉鄉(xiāng)長專程到學校的情景,感情一下子涌上來,整整一個晚上,一份字體娟秀,情感真切的發(fā)言稿出臺了。鄉(xiāng)長看了看笑了,這個瘸爪子,真有歪才呢。校長說,也難為他了,為練這手字,他吃苦頭了,為了多讀書,連老婆的病都誤了治。

開業(yè)那天,隆重得很,全鄉(xiāng)50多支小學生鼓號隊全調上來。國旗隊旗擺了二里路長。鄉(xiāng)長親自到兩鄉(xiāng)交界處,迎候縣長及幾大班子領導。十點鐘,剪彩的車隊進入了小學生排成的長長的胡同,頓時鼓號大作,鞭炮齊鳴,那陣勢的確令人鼓舞。縣長棄了車,帶著大隊官員,向人巷深處走去。在歡呼的口號聲中,縣長說,這個小劉,真是個干事的料,這不,說辦廠就辦起來了。人大主任,政協(xié)主席,武裝部長,紀委書記,政法委書記一股腦兒點頭說:劉鄉(xiāng)長是塊材料。

鄉(xiāng)長那雙賊耳朵,幾乎一字不丟地把這些話聽進耳朵。

隆重的剪彩儀式結束后,鄉(xiāng)長帶著頭頭們進了山風樓。到會的村干部也七個一群八個一伙進了飯館,孩子們個個餓得前肚皮貼著后脊梁。

學校窮,沒錢管飯,只好散伙了。豐喜有準備,他帶了一包袱煎餅,找了個屋角把孩子們招呼過來,孩子們抱起煎餅就啃。豐喜找到文書,想要壺開水。文書因那材料寫得不夠分量,讓鄉(xiāng)長熊了個夠。鄉(xiāng)長說:一個大文書,還不如一個少指頭的民辦教師,什么狗屁文章。文書見到豐喜,氣不打一處來:“喝水?沒看見那自來水龍頭嗎?有本事去山風樓喝鱉湯去!”

孩子們見老師受了氣,說:“老師,別找了,自來水不是蠻好嗎。”

一晃就是一年。

教師們終于盼到了分紅的日子,他們反復地扳著手指算,三四百塊錢的紅利是少不了的,白紙黑字,那紙條上刻著鄉(xiāng)政府的紅紅的大印,能有假?有些人甚至算計著這利息的使用。大家喜氣洋洋,他們都覺得這錢比存銀行都合算,雖說工資晚使了一年,等于一個月又長了幾十塊錢工資。可是陳校長耷拉著頭走進來,分紅、分紅、分個屌毛。

原來,劉鄉(xiāng)長搞政治有余,可抓經濟就顯得不足了,工廠辛辛苦苦干了一年,幾臺大鋸黑白轉,毛板干了七八萬平方米,全運到了萊州,萊州人僅僅付了三分之一的款,到年底那貨款就是不來,派人去一看,操,那廠長被逮兩月了。劉鄉(xiāng)長一急,進了縣醫(yī)院,廠子沒有流動資金,昨天宣告關門了,工人都回家待業(yè)。

消息讓眾股東個個傻眼了。

后來,鄉(xiāng)長被告了個挪用教育經費的錯誤,國家教委對此事很重視,市里縣里自然組織調查組,多虧縣長從中周旋,調查組草草收兵,此事不了了之。但劉鄉(xiāng)長為此窩了一肚子火,他找到校長,認真一查,娘的,果真又是那個瘸爪子的杰作。鄉(xiāng)長咬牙切齒發(fā)誓要整整這個瘸爪子,不想他先去了,這工夫讓鄉(xiāng)里給他開追悼會,你想能行?

會計碰了一鼻子灰,逃也似的夾著自行車,一溜煙竄了。

校長是民辦教師轉的,校長是溝崖鄉(xiāng)人。不是溝崖鄉(xiāng)人誰能在這里呆下去?

溝崖鄉(xiāng)地處三縣交界處,遠離縣城,每年中專生也分來幾個,但從來的那一天起就開始跑調動,末了還是本地教師挑大梁。校長為此對民辦教師特別器重,全鄉(xiāng)教育就靠這幫泥腿子,可是作為一校之長,他除了去看看他們,多表揚幾句,實在是拿不出錢來獎勵他們。校長跟前任鄉(xiāng)長是同學,有一年教師節(jié),教師都集中在鄉(xiāng)大禮堂搞慶祝,鄉(xiāng)里打算發(fā)點紀念品。校長說:一個人發(fā)塊呢子吧,給老師換換裝。村干部都發(fā)了。鄉(xiāng)長說燒的你不輕,一塊呢子50多元呢,錢誰出。最后還是發(fā)了一個軟皮本,一支紅色自來水筆。校長說:一年就聚這一回,弄幾桌讓老師們樂樂吧,像老人節(jié),三八婦女節(jié),鄉(xiāng)里都擺桌。鄉(xiāng)長直搖頭,他扳著手指算也得二十桌,怎么省也得二千塊,最終還是以茶代酒,嗑了些瓜子,散了。教師們原本打算中午弄一場,個個都空著肚子,不想弄了這個結局,那話,酸的、辣的、帶刺的就一股腦兒向校長涌來。校長急了眼,鄉(xiāng)里不管,中心校管,他讓會計弄了二筐燒餅,叫伙房煮了兩大鍋白菜燉豬肉,買幾捆酒,把教桌一對,來了個大會餐。那天校長醉爛如泥,嘴里不住地吐話:娘的,明年的教師節(jié)不過了。當新任鄉(xiāng)長搞集資辦股份制大理石廠,要民師入股2000元時,校長一肚子火,要錢了想起老師來,鄉(xiāng)里何時把老師當個人待?這股咱不入。可是氣歸氣,教育不是郵電、信用社條條管理,跟鄉(xiāng)里弄僵了就意味著斷了錢路,現(xiàn)在地方切塊,財政包干,地方辦教育,你不買鄉(xiāng)長的賬,鄉(xiāng)長可說卡你就卡你,說調你就調你,命在人家手心里攥著,孫猴子跳不出如來佛手心,末了校長還是如數(shù)集上來,就這樣,鄉(xiāng)長見了面還熊他:老哥,你厲害,想給我使絆子?弄得校長半日下不來臺。

當工廠關了門,到期兌不了現(xiàn)金的事發(fā)生后,教師們急了,那錢可是七湊八借來的,原指望一手捂兩雀的,誰指望雞飛了蛋打了。教師們找到校長:不給錢我們可要罷課了。校長急了,找到鄉(xiāng)長,鄉(xiāng)長正在掛吊瓶。校長提出錢的事,鄉(xiāng)長臉一耷拉:錢、錢,我聽著錢就頭疼。校長說:保票可是你鄉(xiāng)長打的。鄉(xiāng)長不耐煩了:是又怎么樣?錢進了我劉某的腰包?校長只好退出來,眼瞅著教師要罷課,校長急出一嘴泡,這課萬萬罷不得,一旦罷課,后果不堪設想。

校長安撫好教師,去了教育局。教育局長一聽,這哪里是入股,這是挪用教育經費!國家教委剛發(fā)了通知,嚴禁挪用,這事咱不能不管,你回去寫個詳細材料,不,寫個調查報告,我寄給教育報的總編,前天他還打電話向我約稿呢,不過這稿得寫出水平,既不夸大,也不縮小,要適合文體。

校長連夜返回,他沒有回中心校,而是去了獨崖嶺小學,因為這任務只有多才多藝的豐喜能完成。校長明白他手下的兵,小二百號人,就豐喜能寫個東西,這幾年報上沒少給豐喜發(fā)文章,從豆腐塊到半張煎餅,豐喜發(fā)了不少,當然那點微少的稿費不止一次地給豐喜幫了大忙。今兒個局長要的這調查報告,不懂新聞沒有寫作的人是搞不好的。校長知道這個時間豐喜是不會睡的,當他踏著月光走下獨崖嶺時,小村早已是一片黑暗了,只有豐喜的房間里還亮著燈,那窗向外泄著燈光,如同小村一雙明亮的眼。校長敲開門,豐喜一陣子驚喜,老校長,什么事勞駕你半夜三更的親自跑。校長說,先別說話,我肚里正鬧饑荒呢。豐喜要刷鍋做飯,校長說,有壺熱水就行。說著從包里掏出豬頭肉,點心,一瓶白干,拉豐喜一塊兒喝起來。

豐老師,你還不知道,咱那集資眼瞅著泡湯了。校長把事情來龍去脈一講。豐喜覺得事情很糟糕,那1000還好說,關鍵是500現(xiàn)錢,那是厚著臉皮找小三借的,那小三也是狗眼看人低,有他二姐時,還有點親戚味,這可好,連個眼皮子都不抬,當他拿著那500元錢后說,明年就還。小三說,不用了,算是扶貧庫區(qū)了,豐喜真想把錢甩在她的臉上,什么不要了,他這是關門招,告訴你,也就這一回了,別他娘的借起來沒完。豐喜打算一年后還給他,全當入了股,可誰想出現(xiàn)了這個結局,這賬怎么還?

校長說,我就是為這事專程來的,咱是老師,不能因為這點事就罷了課,那樣吃虧的是學生,咱不能誤人子弟。可事情還要解決,只有給鄉(xiāng)里施加輿論壓力了。很多事,政府不管,可一登報就解決了。于是把局長的打算給豐喜說了。豐喜很為難,這不又成了告黑狀了嗎?上一回我就吃了這個虧。校長說,這不是告黑狀,這叫新聞監(jiān)督,什么樣的官都怕報紙,報上又不署名,只是搞一篇調查報告。豐喜仍舊不同意,他不想再惹是生非了。校長說:我是代表全鄉(xiāng)的教師求你的,再說,老師們還記恨你上次寫的那篇講話稿呢,把鄉(xiāng)里吹成了救苦救難的菩薩,你也該將功折罪了;再說這事上有局里支持,下有眾人擁護,又不暴露你。豐喜說:讓我想想。陳校長說:豐老師,你就發(fā)回善心吧。見豐喜依舊不說話,校長嘆口氣,唉,只有罷課這一招了,孩子們,我這當校長的對不住你們了。校長狠狠地灌了一杯酒,爬起來要走。豐喜一跺腳:我寫。

教育報很快就發(fā)出來了,因為事件很典型,各報都摘載了,這一下可鬧大了。市里很惱火,責成縣里從速拿出處理結果。結果倒是出來了,鄉(xiāng)里承認方式不當,這錢分批還給教師,為表示誠意,鄉(xiāng)長賣了自己的豐田專車,先把7萬元車款補了教師的工資,余下的慢慢還,至于處理鄉(xiāng)長,縣里覺得理由不足,如果處理鄉(xiāng)長,往后誰還敢上項目搞工廠。再說這些錢集體辦了企業(yè),至于賠光了,那是搞市場經濟不可避免的事情,全當繳了學費。

鄉(xiāng)長并沒有罷休,他深知沒有家賊引不來外鬼,事就是這幫子老師干的。他要查個水落石出,他終于找了個機會給校長一個下馬威,并放出風來,說校長管理無方,教育質量倒數(shù),鄉(xiāng)里打算換馬。校長坐臥不寧,這個校長盡管沒有多大油水,可畢竟是全鄉(xiāng)教育上的一把手,自己從民辦教師熬到現(xiàn)在容易嗎,怎么能輕易讓位。再說丟了校長的職務,他還有臉在家鄉(xiāng)呆下去嗎?他終于選擇了一個黑夜,夾幾條煙溜進鄉(xiāng)長的宿舍。

打那校長很少去獨崖嶺了,他怕見到豐喜,更怕看到豐喜那為寫作磨得血紅的爪子。可是,他沒想到,豐喜竟獨自去了。校長心里好后悔,他打算召開一個全鄉(xiāng)師生參加的追悼會,讓豐喜光光面面地走,可他立馬想到了鄉(xiāng)長,他問會計,豐喜是全國優(yōu)秀教師,你們村該給鄉(xiāng)長打個招呼。會計就把找鄉(xiāng)長經過說了一遍,校長猛然醒來,自己給豐喜開追悼會,不等于告訴鄉(xiāng)長,那事不是豐喜自個兒干的,校長一拍頭,糊涂啊糊涂。

會計說:你們不開大會,豐老師終歸是教育上的人,派個代表行吧。校長說:你先回去,我們黨支部研究研究再說。這事得支部說了算,我不能一人獨裁。

老村長看重豐喜,不光因豐喜是他選的教師,多少年來一直沒給他丟臉,關鍵一條是他覺得由于自己的主意,生生把個豐喜坑了,要不,豐喜不會這樣死去。

說來話長。

老鄉(xiāng)長在任時,鄉(xiāng)財政入不敷出,年年弄不上花的。老鄉(xiāng)長很是犯愁,他絞盡腦汁增加財政收入,可正趕上財政切塊,上級把掙錢的單位收上去,把花錢的單位放下來。鄉(xiāng)里的財政除了一部分農林特產、土地耕作稅,就是農村春秋兩季集資,老鄉(xiāng)長終于把眼睛盯在庫區(qū)。

按最初縣里文件,庫區(qū)人民獻出了田園家產,是不繳集資的。溝崖鄉(xiāng)一共70個自然村,庫區(qū)村占了32個,幾乎一半,不集資等于鄉(xiāng)財政少收一半。開始老鄉(xiāng)長找到縣里,縣長說,這沒辦法,人家犧牲得太多了,這資不能集。老鄉(xiāng)長就要政策,讓縣里給補那一半。縣長說,全縣統(tǒng)一切塊,不能給你開這個口子。沒辦法鄉(xiāng)長就磨,縣長實在讓他給磨急了,說,只要別引起群眾的不滿,你就靈活點。老鄉(xiāng)長別看小五十了,可真夠靈活的,很快,他制定了一個庫區(qū)集資標準,盡管引起了一陣騷動,但最終因沒傷百姓的筋骨而自動平息下來。萬事開頭難,一旦開了口子,就會越開越大。

庫區(qū)村土地全部在山坡上,甚至連山頂也種上了莊稼,人多地少,總得想法子填肚子。很多時候庫區(qū)人望著那浩淼的大水犯愁,那水底有他們的房舍,有他們的沃田,如果不是建水庫,他們的日子要比山外人都肥得多。望著望著,他們發(fā)出不平的心聲:要想富,扒水庫。可是那水庫是國家治淮工程的一部分,扒是扒不得,說說氣話而已。不過碰上風調雨順,庫區(qū)的日子雖說發(fā)不了家,但也不至餓肚子。自從開始繳集資,庫區(qū)人才覺得日子難了。這一年,也就是豐喜連任縣級優(yōu)秀教師的第三年,庫區(qū)人均集資到了170元。恰好這一年秋旱,莊稼歉收,這個集資數(shù)額是庫區(qū)人均收入的50%,庫區(qū)人找到鄉(xiāng)里,老鄉(xiāng)長說,不多,這個數(shù)控制在國務院的5%內。村干部不服,老鄉(xiāng)長邊同他們喝酒還扳著手指頭算賬:一戶一年喂兩頭肥豬吧,一頭就按300斤,收入就是2000塊,庫區(qū)人均一畝半地,一年收入兩茬,咋的,一畝就按1000斤糧,又是多少錢?羊呀、雞呀的不算,這幾年外出打工的多了,一年怎么也得拿回20張的大鈔吧,告訴你們,這基數(shù)我還給你們報少了……老鄉(xiāng)長嘻嘻哈哈,拍拍這個,敲敲那個,說:集多了,你們撂挑子;集少了,發(fā)不出村三大員的工資,你們也撂挑子,你們都擠兌我一個人啊……鄉(xiāng)長說著說著動了感情。

庫區(qū)幾十個村長老是算不出老鄉(xiāng)長的那個數(shù)來。他們精打細算,人均收入也就是300多塊,這集資把庫區(qū)人均收入來了個黃瓜打驢———折了大半。幾十個人不由得罵起來,老鄉(xiāng)長真是個刁猴,別看他天天喝得迷迷糊糊的,可算起賬來賊精賊精,一畝地一千斤,這農藥、化肥不算錢?那豬就不吃糧食?

他們回到村里,怎么也收不齊這筆款,只要一開會講這事,村民就炸了鍋,實在收不上來。

老鄉(xiāng)長急了,讓鄉(xiāng)聯(lián)防隊協(xié)助收集。于是七八個扎著皮腰帶的小伙子,開進村里,挨家挨戶上門要。這幫小子全是愣頭青貨,不知天高地厚,巴不得這一聲,況且鄉(xiāng)里為激勵他們,還定了一個小小的提成,這幫隊員拿出對付流氓潑皮的招數(shù),很快就把刁民治得叩頭求饒,牽牛抬豬,扒門取糧,很快就完成了任務。個個挺胸鼓肚,打轎回府向老鄉(xiāng)長領提成去了。

這下苦了村民,他們哭哭啼啼,說當年劉黑七就這樣,尤其是獨崖嶺村,人多地少,在庫區(qū)中最窮,這一折騰,耕牛被牽走了大半,村里豬叫狗跳一塌糊涂。老村長實在看不下去了,找到豐喜求他替民代言,給國務院寫封人民來信,問一問這國家定的不超過5%的集資,對山高皇帝遠的溝崖鄉(xiāng)還管不管用。豐喜本來不知深淺,加之實在看不下去聯(lián)防隊的做法,就連夜寫了這封信。不想國務院剛發(fā)了文件,正打算找一個頂風而上的典型,殺一儆百,溝崖鄉(xiāng)算是碰到刀尖上了。從北京到省都很重視,中央電視臺《焦點訪談》來了攝制組。氣得個老省長大發(fā)雷霆,批示曰:從重從速從嚴處理。

結果很令人鼓舞,鄉(xiāng)里退還了多集錢,撤了老鄉(xiāng)長的職務,那幾個聯(lián)防隊員不但沒領著提成,連飯碗都丟了,有三個人進了拘留所。村長笑了,他豁著老牙笑:我說共產黨還有真事吧,你們不信,怎么樣。老百姓奔走相告慶祝勝利,當他們知道這是豐喜老師的筆桿子出的力時,他們把豐喜整個兒抬起來,繞村轉了一圈。

村長很快就從成功的喜悅之巔掉下來了,豐喜也為此而陷入痛苦,村長并沒有把豐喜轉正指標被除名的事告訴村民,那樣村民準會去縣政府鬧事的。

豐喜的女人病逝后,村長一直暗中張羅,給豐喜續(xù)弦,可還沒把事情辦好,苦命的豐喜就兩眼一閉,拋下兩個孩子獨自去了。村長覺得良心不安。如果豐喜不摻和進去,按時轉正的話,苦妮不會死,豐喜也不至于因無錢就醫(yī)積勞成疾白送了性命,唉,這個家全完了。村長決定由村里養(yǎng)起豐喜的兩個遺孤,一直供她們讀完大學。這是后事,眼下之急是把豐喜的喪事辦了。他使出渾身的力氣,把喪事辦排場,給豐喜所有的親戚都撒信,當出去撒信人把一個個令人失望的消息說給村長聽時,村長忽地站起來了,說:屌,指望破鞋扎了腳,咱送豐喜上大路。

村長讓會計叫出來滿頭銀發(fā)的族長和各自然村的組長,大家守在豐喜的靈堂前商討豐喜出殯的細節(jié)。按本地的風俗,人既亡,入土為安,既然入土,就得一副棺。棺木的質量代表活人對死人的重視程度,這地方是注重死的,如果你連個棺木都占不上,你就算是白死一回了,所以,這里的人即使是口省肚挪,也要把棺做好。

村長說,過午木匠就到,去西山砍兩棵椽木,給豐喜打一架棺,眾人都說好,獨族長一言不發(fā)。族長是獨崖嶺村最老的長輩,人稱二爺,今年終究有多大,他始終不說,只知道他那白胡須十年前就是這個樣子。族長盡管不問政事,但有些地方比村長更有權威。

五十年代末期,這里要建一座全省最大的水庫,上級打算把村民移到平原地帶,好話說了三千六,族長就是不走,末了,他問,這水淹不了獨嶺山吧,人家說,哪能那么大。族長大手一揮:上山。后來移出去的人都穿著好衣裳回來走親戚,村人很是羨慕,多少的怨族長兩句,族長把個長煙袋一磕:狗還戀個草窩呢,人咋連狗不如。從此無人再議,大家安分守己地生兒育女,過起日子來。

村長說:“二爺,你看這樣行不。”

族長咳了一陣,吐出一口又黏又稠的痰,說,古時候帝王都興厚葬忠臣,咱雖是平頭百姓,但一村人終歸是一個大家,現(xiàn)在雖說分地到戶,可還得講究個貢獻大小。咱獨崖嶺上千口人,從祖上安身以來就講究個出力大小,論功行賞。豐喜早逝,但論起來就他出力大。為教好咱山村的后代,手讓筆不知磨破過多少回,我數(shù)算過,豐喜從沒睡過天明覺,這孩子生就命苦,從小死了爹娘,半道上又死了伴,可他從沒誤過孩子的學業(yè),要不是他,咱村能出去那么多的大學生?我看,豐喜這棺一定要造出咱村第一棺來,豐喜活著沒住好屋,死了得讓他有個好房子。山口那棵百年老柏,就給豐喜吧。

族長說的那棵百年古柏是村口那棵枝葉茂盛、主桿粗實的大柏樹。那樹獨站在山口處,龐大的樹冠遮一片陰涼,每每村人出去歸來,總要在樹下小歇。日子一久,樹就成了村人心中的家的形象。不管從哪里來,只要望見這柏就感到無比溫暖。這柏是何時栽的,族長知道,他說,從洪武年開始,先人就來到這里居住了,族長聽他爺爺說,第一棵老柏給了先人———也就是第一個攜家眷在此扎根的男人,做了棺。第二棵給了村里第一個舉人,也是惟一的一個舉人,那舉人做過縣丞,頗有政績,心里只有百姓沒有上司,被縣令和他同仁謀害的。這棵是第三棵了,這柏算來也有二百多年了,族長說,他一直擔心死前不能給古柏找到主人,然后再栽上一棵新柏的。豐喜的死圓了他的夢。

村長想起來,六○年大挨餓時,村人一直想砍了這柏換幾麻袋高粱的,硬是讓族長給頂了。一回餓花眼的二牛他爹帶著幾個小伙子去砍柏,村長攔不住,族長知道了,上氣不接下氣地跑過來,照頭就是一巴掌,把二牛他爹扇了個趔趄,混小子,要砍就先砍了我。族長大罵,說現(xiàn)在還不是砍柏的時候,時候到了,會讓你砍的。

族長說,這第一斧讓二牛爹砍吧,二牛爹,就是因為沒砍樹把眼睛餓瞎的。村長說:你老說咋辦就咋辦。

柏王做棺的事就這樣定下來。下一個議題是誰替豐喜頂老盆了。

這里最講究頂老盆的事了,為人一輩子,到死如果連個頂老盆的都沒有,這人就是最受眾人斥責的了。不管你生前是官是民,不孝有三,無后為大,這后就是能傳宗接代的兒子,也是頂老盆的主兒。豐喜雖有兩個女兒,可是沾不得板,閨女是人家的人,再親也沒有權利給父母頂老盆領葬棺。豐喜的事要大辦,頂老盆領葬棺的主兒非有不可,而且得名正言順,不能隨便拉郎配。再說,身軀乃母生父給,人一生只有給父母領棺下葬,頂老盆披麻戴孝。

這急壞了村長,就連一向辦事干練的族長也束手無策,一時籌備會陷入僵局。

咚咚,咚咚。是竹竿子敲擊著木門。

瞎子一手執(zhí)竿,一手拉著一個威武的軍官闖進來。“誰說豐老師無兒?俺給叫回來了。”瞎子擲了竹竿,雙手摸著軍人的大蓋帽:跪下,給你爹磕幾個響頭。軍官撲通一聲雙膝跪倒,對著豐喜的骨灰盒連磕了三個響頭,隨即淚如雨下:“爹,兒來晚了。”說罷放聲大哭。

眾人被弄懵了。許久,他們才認出來,這不是二牛嗎。

瞎子講述了一個感人的故事,一個關于老師和學生的動人故事。

二牛從小就跟著瞎爹過日子,沒人管教,爬樹偷杏,撈魚摸蝦的事學得很快,沒多長時間就學會了偷雞摸狗。一回瞎子外出回來,一進門聞到肉香,還沒等他腚坐穩(wěn),鄰居就追蹤而來討還那惟一打鳴用的紅公雞了。瞎子知道二牛學壞了,可他逮不住二牛。終于,瞎子略施小計,二牛上當了。瞎子手狠,瞎子扭住二牛的耳朵,那手指就像一把止血鉗,二牛怎么也脫不掉。

帶我去找老師。瞎子吼叫著,二牛疼得嘴都歪了,他只得帶爹去了學校。那教師是鄉(xiāng)里派來的,整天打算調走。瞎子說:老師,求求你幫俺管管他,要不這孩子就毀了。老師沒好氣地說:子不孝,父之過,找老師干嗎。瞎子心一涼,手松了,二牛一溜煙竄了。

瞎子回到家,獨自垂淚,對活蹦亂跳的兒子,他無計可施。自打死了女人,瞎子的心思就轉給兒子,可兒子已是人見人嫌了,上了四年,還是一年級。瞎子好生絕望。沒幾天,二牛把個書包向床上咣當一扔,得意地說,老師跑了,這書不用讀了。瞎子的心像被人揪了一樣。

一天,豐喜來了,他是找二牛的。豐喜接替了那個逃走的教師,做了這幫孩子頭。瞎子一把拉住豐喜,好鐵都是打出來的,無論如何把二牛敲打成塊料,拜托你了,瞎子竟跪下來。豐喜趕忙扶起他:大哥,你信得過我就把二牛托付給我吧,我保證教育好他。

就這樣二牛隨豐喜去了學堂。二牛野性不改,初見豐喜那字寫得歪七扭八,就笑話:瘸爪子,爪子瘸,三個字兒錯兩個,就剩一個沒有錯,筆順還是倒著寫。二牛教,孩子就唱,沒幾天就唱遍了學堂。

豐喜把二牛留下來,二牛想跑,他知道這回沒有好果子吃,他忘不了前任教師的桃木教桿。可是二牛明白:逃了和尚跑不了廟。怏怏地去了。

豐喜說:“二牛,你嫌老師的字沒寫好是吧。你很勇敢指出了我的不足,來,咱拉鉤,三月后,我準寫好一手好粉筆字給你看。”豐喜二牛拉鉤,這鉤拉得二牛好生感動。二牛覺得這個豐老師夠哥們,不該整天喊他瘸爪子。

豐老師練字的場面二牛看見了。那是放學后的下午,豐喜站在講臺上,面向黑板,右手拇指和小指死死地捏著粉筆,那個萎成半截的中指緊緊地頂著粉筆的屁股,一筆一畫地寫著,一塊黑板寫滿了又擦去再寫。二牛躲在窗外瞅著,當豐喜的指血把白色的粉筆染成紅色時,二牛從窗子跳進來,他抱住老師的腿哭了。

豐喜就給他講頭懸梁、錐刺股的故事,講鑿壁借光,將鐵棒磨成繡花針的故事,二牛聽得入迷,他服了這個瘸爪子。

二牛上了中學,由于家窮,二牛犯了一個錯誤,被派出所抓進去。二牛瞅一個空逃回來了,他見到豐喜,叩了一個頭說,要出去做盲流掙飯吃。豐喜頭一回給了二牛一巴掌,他說:混小子,你好糊涂啊。后來二牛跟豐老師去了派出所,在豐喜的擔保下,放了二牛。那時豐喜老婆正患病,日子很緊,但豐喜每每發(fā)了補助就給二牛留出一部分,托人捎給二牛,并隨上一封信。二牛每每讀信就淌淚,他發(fā)誓一定考上學,報答豐老師。終于,在豐喜女人病故的日子,二牛接到了軍校通知書。當二牛興沖沖地跑到豐老師的家時,屋里沒有人,二牛在林地找到了豐老師。豐老師正蹲在一座新墳前,摟著小女兒燒著紙錢。二牛明白了,他只覺得老師勝過了他爹。

“爹……”二牛哭著撲過去。

瞎子講完這個故事,他說:“二牛是俺生的,可也是豐老師養(yǎng)的,俺是他生爹,豐老師是他的養(yǎng)爹。俺得知豐老師病重,就給在濟南的二牛拍了個‘父病重,望速歸的電報,二牛知道父就是他豐老師,就請了假連夜往家趕,下了火車上汽車,這不剛租了三輪趕回來,可還是沒能看到他養(yǎng)爹。”瞎子說著哭起來。

三天過去了,一切準備停當,全村幾百人自備孝布,男人頂一方白帽,女人披一塊白布,娃子穿了孝衣,聚在村前的場地上,如一片白云。二套吹鼓手班子嚴陣以待,準備比個高低。

紅木大棺顯得十分富足豪華,五寸大板令所有的老人嘖嘖生嘆。二牛脫了軍裝,披麻戴孝跟在棺后。八仙個個腰圓背闊,守在豐喜的棺邊,單等村長族長發(fā)話了。

村長族長帶著紙扎的冰箱、彩電、幾箱書本、紙糊的三角板、量角器、圓規(guī)等教具走來。村長宣布路線,從村西出發(fā),繞道所有的自然村,然后入族林,也就是說要從環(huán)村路上轉一圈。一切停當,族長下令起棺,那棺字還未吐出口,就從獨崖嶺上飄下一陣哀樂,大家抬起頭望去,一條長龍正緩緩下山,幾十個花圈在秋陽下十分壯觀。

“這是哪里的葬隊,好排場啊。”

隊伍徑直向鄉(xiāng)場走來,近了,那白紙黑字明朗起來:沉痛悼念全國優(yōu)秀教師豐喜同志。

領隊的代表自我介紹說,他們來自全鄉(xiāng)幾十個小學,一個學校扎一個大花圈,全是師生們自己干的,這活動原本有鄉(xiāng)中心校組織,可是校長住院了,沒有主事的人,大家就請了吹鼓手班子,一同來了,怕村里沒準備,各個學校都自備了午飯。老村長說:我們殺了兩頭豬,午飯我們一塊開席。難得你們這樣看重豐喜。

老族長飄著白須走過來:豐喜九泉之下有知,該為有你們這些忠義的朋友高興的。

來人涌進了送葬的隊伍,長龍一下子龐大起來。

起———棺!一聲喊叫:“我的爹呀———”二牛一嗓子拉開了哭的序幕,頓時哭聲如潮,三班吹鼓手,各自吹打起來。送葬大軍徐徐啟動了。

這支隊伍很是壯觀,八仙們早踏上另一個自然村了,尾巴還沒從鄉(xiāng)場上拉出來。

鼓樂彼起此伏,三套班子輪流吹打,把山坡上收田的村民生生引過來。那幾十個花圈一字兒排開,使大隊人馬如同盛開的梨行。多少年了,庫區(qū)從未有過這般陣勢,這般熱烈,人人都以為死了什么大人物,回鄉(xiāng)安葬呢。

哪是什么大人物哩。是東莊的豐喜,一個民辦教師。娘啊,豐喜有造化,這么隆重的大葬,縱然早逝也不枉走了一遭。嘖嘖,那些燈油耗盡,彎腰低頭的老翁老太,一個個癟嘴里發(fā)出陣陣羨嘆,這豐喜真是幾輩子修善,造化到這個結局啊。正在收田的人嘆息不止的時刻,從山后的鄉(xiāng)道上傳出一陣尖利的喇叭聲,幾十輛小車排成長隊,卷著秋日的塵土,迎面駛來。有人認出來了,打頭的那輛紅色的桑塔納是鄉(xiāng)長的專車。記得辦廠時,他坐的是一輛日本的豐田,后來賣了,換成了這輛紅轎子。

送葬的隊伍轉過山岬,在前頭負責潑面湯的會計一眼看到了車隊,心里咯噔一下,趕緊過來對沉在悲痛中的老村長說:“縣里三秋生產大檢查的車隊開過來了。是不是躲躲?”村長搖搖頭,手一揮,三套吹鼓手班子齊聲大作,聲音掩蓋了一切。大隊人馬迎著車隊徐徐開來。

鄉(xiāng)長浸在對現(xiàn)場安排得十分成功的喜悅里,是啊,這次現(xiàn)場會他費了心思,凡是環(huán)鄉(xiāng)公路邊上的玉米地,不管是青是黃,一律砍倒了,高粱還沒染紅就放下頭來,全鄉(xiāng)一派耕作秋種的景象,盡管這些措施弄得怨聲載道,但作為山區(qū)鄉(xiāng)鎮(zhèn)一個現(xiàn)場,縣里的領導還是滿意的。鄉(xiāng)長從縣長的淺笑里,看到了成功,他感到十來天的勞困一下子消失了。司機打斷了他的遐思,透過玻璃他發(fā)現(xiàn)了龐大的奢侈的葬隊,鄉(xiāng)長覺得頭轟的一響,完了,全完了。在縣里三令五申堅持殯葬制度改革的時候,讓縣六大班子領導碰上這樣的場面,他怎么向上級解釋?

顯然,改道或者制止都來不及了。

鄉(xiāng)長想起那個捎信的村會計,想起倒霉的老鄉(xiāng)長。他狠狠地罵了一句:娘的×,這些潑婦刁民,老子遲早毀在他們的手里。他真后悔來到這個地方任職,好歹縣里班子換了,老縣長走了,他辦廠的那件事漸漸平息了,鄉(xiāng)長打算好好地抓抓農業(yè),給新縣長留個好印象,誰曉這個該死的豐喜!

然而,一切都發(fā)生了。車隊面對那個云團一樣浮來的棺木,面對被八仙們縱橫占領的環(huán)鄉(xiāng)道,只好停下來。這奢侈的葬禮令所有的干部大開眼界,有人在算計著巨額的開支了。新任縣長走下轎車,他那雙近視眼在厚厚的鏡片里睜圓了,他問,怎么回事?縣府辦公室主任過來,喊鄉(xiāng)長。鄉(xiāng)長懊惱地來到縣長跟前,連聲檢討,是我工作失誤,出了這種事,我寫檢查。縣長問,是誰的葬禮?劉鄉(xiāng)長說,是村民自發(fā)地給一位民辦教師發(fā)喪。

民辦教師?他叫什么?

鄉(xiāng)長說:叫豐喜。

縣長一把抓住鄉(xiāng)長的肩,豐喜?就是那個雙手殘疾的民辦教師豐喜?

鄉(xiāng)長迷惑地瞅一眼失態(tài)的縣長,語無倫次地說:是,是豐喜!

豐喜死了?縣長的手從鄉(xiāng)長的肩上滑下來,鄉(xiāng)長分明看見縣長的眼窩潮濕起來。

豐喜,你真的離我而去了嗎?縣長想到與豐喜的交往。

那是縣長任市教委副主任的時候,他陪同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的官員考察庫區(qū)小學教育,那是他們打算扶貧投資辦學的前奏曲。那個紅鼻子的官員叫佩雷斯,是一個辦事認真的中年人,他精通漢語,對源遠流長的華夏文化有一種刻骨銘心的酷愛。他的工作重心在東南亞,中國是他最喜歡的地方。他從漢斯希伯的遺文中認識了沂蒙山,今天,他終于來到這個神秘的地方,佩雷斯是不要翻譯的。那天,老縣長很熱情地做了“導游”,縣長和主任是大學的同窗好友。主任提出要去一個貧窮的地方,但那里的教師必須有較高的素質和扎實的基礎,因為說不上什么時候,這個紅鼻子的外國人就要考一考教師的。縣長犯了難,老同學,你這不逼我跳井嗎?那窮地方能有好老師?就像你沒干過教師一樣。

縣教育局長說:就去獨崖嶺吧,準錯不了事。就這樣一行人直奔溝崖鄉(xiāng)。老鄉(xiāng)長聽后有些為難,他蒙眬著醉眼,那豐喜倒是有水平,可他是瘸爪子,有損國家形象。主任不屑一顧,瘸爪子怎么啦,羅斯福還是個瘸子呢,美國人卻那樣尊敬他。老鄉(xiāng)長說:也是,也是。

鄉(xiāng)長要去布置現(xiàn)場,佩雷斯連連擺手,就這樣一行人去了獨崖嶺村。

那天,豐喜正在講課文,古詩二首,其中有一首是蘇軾的詩,豐喜正講解詩意,佩雷斯悄悄地進了教堂,學生一樣地坐下來。主任也過去了,坐在紅鼻子身邊。那詩講得有聲有色,有板有眼,出神入化,尤其是“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二句,使紅鼻子受益匪淺。他領略到中國文化的博大與淵深,那豐喜的殘指書寫的粉筆字,不僅紅鼻子敬佩,就連教師出身的他也深感佩服。二個半指頭一筆好字,這是了不起的功夫。

紅鼻子十分高興,他從一個中國民辦教師的身上看到了中國農村教育的希望。

半年后,一筆由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的專款來到中國,縣里花,鄉(xiāng)里留,最終分到溝崖鄉(xiāng)時已經不多了,但足可以給庫區(qū)建一所新的小學校了。也正是為落實這個項目,他以市教委副主任的身份再一次來到溝崖鄉(xiāng),辦完事,他要局長陪著他去看看豐喜老師。

他們趕到學校時,豐喜還沒有到。離上課還有十分鐘,豐喜才跑步趕來,豐喜顯然是從地里剛回來,兩手都是泥巴,腳上的黃球鞋看不出原來的顏色,一件上衣滿是豬食的痕跡。這哪里像個教師啊。豐喜認識他。一年前他跟紅鼻子外國人聽過他的課。豐喜打了個招呼,趕緊舀了盆水沖洗,一會兒,穿了一雙干凈的濕鞋走進來,拿起搖鈴打了一遍預備。

他瞅了瞅豐喜那黑瘦的臉說:豐老師,你是人民教師,要時刻注意一個教師的形象,你看你這身打扮,像個叫花子。這樣你怎么面對你的學生啊!他的話很威嚴,他分明看到豐喜羞紅的臉上淌下汗來。

臨走他說,豐老師,你叫我失望啊。

路上,校長說:主任,你委屈豐喜了,你知道豐喜多難,他有一張作息時間表,早上四點起床,自修到五點,開始燉豬食,六點給兩個孩子喂飯,那小的才一周歲啊,七點鐘,他要去責任田除草,豐喜手腳不利索,干活三個不頂一個。干到八點,他準時來上第一節(jié)課,白天給三年級復式教課,晚上批改作業(yè)寫教案,這工作量可不是人人能承受得了的,豐喜苦啊。

他一下子住了腳,你是說他沒有女人?校長眼圈紅了,豐喜有女人,是因為希望破滅,絕望而死的。校長講述了那個苦命的妮的故事。

也許校長過于渲染這個故事的悲劇色彩了,同行的人流出男人不易輕彈的淚珠兒。

副主任重新戴上他那個近視鏡,他轉過身,目光向那座高高的獨崖嶺投去,他分明看到了那棵挺拔的百年古柏,在山口,那古柏高高地聳立著,給大山支起一片綠色天空。

他說:這個李縣長,上大學時還是很有正義感的一個人,當了幾年的縣長怎么變成了這個樣子。我回去就找他,先要個農轉非的指標。局長說,怕夠嗆吧,你不知道,因為反映農民負擔過重的事,豐喜捅了天,把縣里的頭頭腦腦們全得罪了。局長從頭到尾把豐喜轉正的經過講述了一遍,他聽后嘆了一口氣:唉,這個老李,看我不罵他個狗血噴頭。可仔細一想,罵了又能解決多少實際問題。他想起省里分給市教委的數(shù)量有限的國優(yōu)名額,決定動用一次職權,做一回官僚,哪怕就此引起其他副主任的不滿,他也要為一個鄉(xiāng)村教師辦成這件事。有了這個國家級的優(yōu)秀教師稱號,豐喜的難題就會迎刃而解了。副主任是個辦事利索的人,他讓鄉(xiāng)縣教育部門當天辦好申報手續(xù),至于縣政府的大印,他說,他親自找老同學李縣長,掏兜也把那個印給掏出來。

那天,他連夜趕回市教委,半夜敲開一把手的宿舍。

他原打算等領了證書再去看望豐喜的,誰想,一紙任命書打亂了他的原定計劃,組織派他來接替這個縣的縣長職務,原縣長老李,也就是他的同學被調到另一個縣任了縣委書記,他是來補缺的。搬家那天,他讓愛人把他穿不著的衣服收拾了兩箱,愛人說:你去上任,不是去扶貧。他笑笑:是去看望一個朋友。他愛人說:哪有拿舊衣服去看朋友的,買幾身新衣吧。他說:朋友無重禮,這個朋友還沒脫貧,這些舊衣對他來說就是難得的新裝了。要買就買幾身小女孩的衣服吧。

上任后,他計劃抽一個大禮拜,帶著愛人去獨崖嶺小學的,可誰曉得縣長根本沒有星期天的,他這才覺得做個一縣之長很不容易,看來只好等三秋生產大檢查過后再說了。然而,他沒有想到,豐喜竟等不到了,他走了,匆匆地走了。豐喜剛從北京捧回那本血紅的證書和沉沉的獎章,美好的生活剛開了個頭,可他什么也不要了。這突發(fā)的事情使副主任永遠失去了道歉的機會,愧疚如一條蟒蛇,咬噬他的靈魂。

刻著巨龍的柏木大棺,如一團紅云從他的眼前浮過,豐喜就睡在這柏木大棺里。

他給人大主任說:下邊的檢查由你帶隊,要做好一手資料的掌握,不能看表面現(xiàn)象。主任說,縣長你有事?他沒有回答,只是說,晚上九點在辦公室開碰頭會,就大步走向那個白色的長龍。老族長仍舊按當?shù)氐娘L俗對待這個半道加入的“眼鏡”,從懷里掏出一頂孝帽,扣在縣長的頭上,縣長一下子融進這條白色的長龍不見了。

三班吹鼓手,不約而同地玩起命來,號鼓響徹了整個山崖。

事情來得太突然了,鄉(xiāng)長呆了,隨行的上百名官員也呆了,當長龍的尾巴掃過車隊后,他們還呆在那里。

數(shù)日后,病愈的校長,仿佛一下子老了十歲。他騎一輛舊車,獨自去了獨崖嶺小學,當他上氣不接下氣地爬上山口,照例打算到那棵古柏樹下歇口氣時,他才發(fā)現(xiàn)那棵百年古柏沒了,一棵新栽的小柏正在山風中搖曳。

校長收拾了豐喜的遺物,連同那本血紅的國優(yōu)證書,二尺多長的巨幅照片也帶走了。在中心校駐地,他精心布置了一個展室。鄉(xiāng)長覺得這辦法很好,從鄉(xiāng)財政劃出5000塊專款,并把展室寫成一個報告呈給縣精神文明辦公室。

新任縣長書法功底很厚實,鄉(xiāng)長專程趕去請他題字,縣長想了想就懸腕揮毫:山之魂。

展室把一個山區(qū)民辦教師的事跡一覽無余地記載下來,結尾處有一張放大的醫(yī)院病歷,上面清楚地寫著一行字:營養(yǎng)不足,疲勞過度,心肌勞損致死。

責任編輯 劉建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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