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堅固的河堤

2009-02-17 07:11:26楊守知
長城 2009年1期

楊守知

“田得水,”在電話里,何生的聲音陡然升高,“我以縣防汛指揮部常務副指揮長的名義,命令你!”“命令你”三個字,何生吐得有點咬牙切齒,好像咬碎的三顆牙齒直接擊打在話筒上,打得田得水的耳朵當當的。田得水的耳朵本來就有一點背,再加上窗外的雨下得嘩嘩的,他就以為自己聽錯了。

田得水對著話筒嚷了一句:“何縣長,你說什么?”

“田得水,”何生再次喊了田得水的名字。何生從來沒有這樣連皮帶瓤地直接喊過田得水的名字。田得水是個老鄉鎮,在水泉鄉,兩個人搭過小兩年的伙計,田得水當書記,何生任鄉長,兩人都屬羊,但田得水大何生一輪。現在,何生雖然做了副縣長,但官私場合一直尊稱田得水“田書記”。

田得水沉穩,但也把聲音提高了一個八度:“何縣長,什么事,請講。”田得水說話本來是一口土腔,一咬標準話,顯得有幾分滑稽,一句正經話反倒意外地透出幾分不敬來。

何生說:“你不要裝聾作啞,給我搞劉羅鍋那套。”他把剛才的話又重復一遍,“現在是非常時期,我以縣防汛指揮部常務副指揮長的名義,命令你,”然后,一字一頓,“今晚,你必須破堤。”一提劉羅鍋,田得水下意識想到和珅,暗自笑了。

何生沒有以副縣長的身份給田得水下達指示,提副縣長,屬于行政命令,分量輕。抬出防汛指揮部副指揮長,平常,算個虛職,汛期,發布的就是軍事命令,汛情就是敵情,上了抗洪第一線,就等于上了戰場,軍令如山,只有無條件執行。

最后,何生補充了一句:“這也是指揮長的命令。”

田得水放下話筒,扭頭看窗外,天色昏暗,無雷無閃,雨不大不小,下得勁道。雨已經下了五天,時斷時續,但是,斷少續多。這場雨,氣象部門也未能料準,之前,只是說連續陰天,有陣雨。沒想到不僅五天未止,還大有遷延之勢。全縣中心工作遂轉到防汛。

趙鄉長問:“怎么辦?”

田得水苦笑:“涼拌。”

趙鄉長也苦笑。

田得水抖出一支煙,順手摸起一盒火柴,拽出一根在磷片上猛擦,擦了三下未著,連煙一起扔進了廢紙簍。

趙鄉長掏出打火機,又抖出一支煙給田得水。田得水擺擺手。

田得水撥指揮長辦公室的電話,指揮長就是縣政府“一把”楊縣長。接通,田得水先張口:“楊縣長,”對方卻說:“我是何生。”須臾,里面傳出楊縣長的聲音:“得水,什么事?”

田得水遲疑片刻:“楊縣長,破堤的事……”

楊縣長打斷他:“按何縣長的意見辦。”

田得水手持話筒,一時沉默。

楊縣長問:“怎么?有困難嗎?”

田得水說:“是。”

楊縣長不滿:“是什么意思?是有困難還是沒困難?”

田得水趕緊補充:“哦,是按何縣長的意見辦的意思。”

田得水又說:“楊縣長,能不能以指揮部的名義,給我們發個文字的東西?”

楊縣長斷然:“有必要嗎?一切后果由指揮部負責。”

不知怎么,電話斷了,里面傳出忙音。田得水頹喪地掛上話筒,吸一口氣,雙手壓住胸口。

趙鄉長賠笑:“又胃疼?田書記,要我說,別發愁了,誰官大聽誰的吧。上那么大火,不至于。”然后給田得水倒一杯熱水,加了茶。不加茶,水便異味撲鼻。

田得水呷一口,迅即吐出,擰眉道:“怎么到這個程度?”

趙鄉長解釋:“可能是這幾天雨密,地下水位上漲的緣故。原想這幾天打口深水井,這雨一攪,又得推遲一陣子。”

田得水看著窗外,問:“打在哪兒啊?”

趙鄉長也看窗外,說:“屁股大的院子,都是窟窿了。再打,就是第四眼了。”他指指東南角那棵環抱粗的白楊樹,“打算把樹伐掉,就那還剩個戳井架子的地方了。”

田得水說:“餿主意。就是井不打,也不能伐那棵樹。那棵樹的年齡和鄉政府一般大。你們想進步,風水可全都在那棵樹上呢。”

趙鄉長問:“光說井,堤怎么辦?”

田得水一笑:“沉住氣。這點上你就不如何生。何生在這兒當鄉長的時候,也是你這么個三十出頭的年紀,比你可老練得多。”

趙鄉長說:“人家那能力!不然人家能升那么快?”

田得水說:“聽說這次換屆,他又有戲。”

趙鄉長說:“看來,楊縣長挺賞識他。他分管工業和環保,卻任他在防指當常務。”

田得水說:“姜不是出國進修去了嗎?在家也是一匹騍馬。”姜是管水利的副縣長,算無知少女(無黨派、知識分子、回族、女性)。

趙鄉長說:“前面不是還有孟嗎?”孟是常務副縣長,省掛職干部。

田得水說:“一介書生。”縣里,孟、姜被戲稱為“孟姜女”,特別是姜,因為工作,在書記、縣長面前抹過幾次鼻子,有好事者查出,孟姜女之夫叫萬喜良,遂在背后直接把姜縣長老公稱為“老萬”。“算來算去,只剩下何生。不過,是干將,誰都喜歡。”

田得水話頭一轉:“趙鄉,破堤的事,說說你的意見。”

趙鄉長略加猶疑,說:“要不,咱們頂他一下。”

田得水說:“頂個頭,你有幾條命呀?敢拿自己的政治性命開玩笑?關鍵時刻,必須有大局。”

然后,田得水狠道:“今夜,堤,必須得破。”似乎要做注腳,雨忽然大起來。

田得水沉思片刻,把辦公室秘書叫上來,吩咐:“通知班子成員,”他打開手機看看時間,八點四十,“十點半,開會。一個不能缺。全體干部,待命,一個不能動。”又對趙鄉長說:“你和公安聯系,爆破的事得他們上。”

田得水撥通何生的電話:“何常務副指揮長,我們定了,執行你的命令,今晚破堤。”

何生語調一下子變得輕松:“田書記,還在介意呀?在我心中,你永遠是我的老領導。”

田得水說:“我哪里敢介意何縣長?只是有一事請示。”

“盡管講。”何生開起了玩笑,“但凡用到何生處,愿意效勞。”

田得水也揚起了聲音:“十點半,我想開個班子會,想請你來幫著統一統一思想。”

何生痛快地答應了:“十點半,我有個會,這樣,我的會取消,去參加你的。”

放下電話,田得水對著趙鄉長擠擠兩只小小的三角眼,說:“他好表現,就請他,給他機會。”

田得水拎了把雨傘,對趙鄉長說:“我去一下北洼,有個辦喪事的。”到門口,回頭囑咐趙鄉長,“你安排人拿個方案,下午就得組織北洼群眾轉移,包戶到人,責任砸死,要確保萬無一失。”

在地圖上看,水堡、水泉、水淀三鄉在徐河北岸自西向東一字排開。南岸是市區。

連續幾年,形勢一片大旱。徐河已經干涸見底多年。水淀鄉是淀區,歷史上上游共有九條支流匯入水淀,所謂九河下梢,成一派汪洋,素有盛名。但是,隨著氣候變化,一些河流干涸,淀區水面逐漸變小,枯水季,還要遠調黃河水補濟。水淀鄉民多以養魚為生。三個鄉,以水堡鄉工業最為發達,經濟最好,造紙是其傳統產業,鱗次櫛比,有百余家造紙廠,特別是何生自水泉鄉鄉長升任水堡鄉黨委書記后,造紙業得到空前發展,縣財政收入十分天下有其三,名副其實的貢獻大鄉。

水泉和水淀兩鄉在徐河的交界處,設一水閘。徐河有水時,每逢農時,水泉鄉民便取水灌溉。后來徐河干涸,只剩下水堡鄉紙廠排出的廢水,迤邐數十里流淌下來,慘淡無多。水閘便長落不起,把水積攢起來,備農時之需。后又連年大旱,即使是紙廠廢水,日蒸地滲,不出水泉,也便消失殆盡。徐河底便結了黑泥,干處龜裂翻卷,濕處惡臭難聞。

人們盼水盼雨多年。幾天雨不夠干渴的大地喝一壺的。但是,縣里不準田得水開閘,問題就出在這里。為此,田得水和何生已經有過兩次交鋒。

下雨第一天,官民俱感興奮。田得水特地囑咐北洼村支書老魏,檢查水閘落得是不是嚴實,一定要把水攔住。斷斷續續下到第三天,徐河才有涓涓細流自上而下,逐漸匯聚。到第四天,雨不停反大,徐河很快水漲過半。這時,縣里忽然派人看守水閘,要求沒有縣防指命令,任何人不準提閘放水。

隨后,何生驅車趕到。

“為什么不讓提閘放水?”未待何生坐穩,田得水便率先發問。

何生沒有正面回答,說:“看來還是楊縣長料得準。”

田得水聽出有下文,便用眼光在何生臉上搜尋。何生的臉還是那么干凈,實在找不出異樣。

何生笑笑:“楊縣長料到你會有些想法,所以派我來給你做做工作。”這時,司機把水杯給何生送進來。何生有個習慣,他在水泉鄉當鄉長近兩年,沒有喝過水泉的水。他的辦公室常年備著桶裝純凈水,坐騎后備箱里永遠裝著瓶裝純凈水。因為,他喝著水泉的水有味兒,當然不是農夫山泉有點甜,他的話是“有股臊乎乎的味兒”。所以,每到水泉來,何生肯定是自帶水,因為田得水的辦公室沒有純凈水。

“據省市通報,這次降水遍及整個華北,水淀上游九條支流全部下水,水淀形勢面臨較大壓力。由于徐河流經地勢最為平緩,落差最小,擔心一旦提閘,淀區洪水會逆流而動,把壓力轉嫁給市區。”

田得水道:“我今天一早已經去水淀看了,水位是上來了,但是還在警戒線以下,淀區庫容還有空間。”

何生說:“據氣象部門的消息,短時期內,雨不會停,并且還會有趨強之勢。楊縣長要求,未雨綢繆,以備萬一,關鍵時刻,炸開北堤,把徐河的水直接泄入水泉泄洪區,不惜代價,確保市區安然無恙。”

田得水不解:“這個說法,我聽著邏輯有問題。”

何生說:“你是說楊縣長?”

田得水未置可否:“目前淀區庫容尚大,即使徐河水全部泄入,也應無大礙。迫不得已,再破堤不遲。”

何生說:“那時破堤,淀水倒灌,別說一個小小水泉,全縣也會成澤國。”

田得水說:“那時再落閘,斷開徐河,我們的泄洪區只泄徐河水。”

何生不屑道:“想法雖好,未免太過天真。這個閘,豈是我們想提就提,想落就落的,恐怕市里不干,市里不可能放任洪水威脅市區。”

“如果我們破堤之后,淀區水位上漲,市里再逼我們打開水閘,怎么辦?”

何生說:“這個,楊縣長已經考慮在先,正是擔心這一點,楊縣長才決定先聲奪人,取得主動。楊縣長已經和市里溝通,我們的泄洪區,只為徐河負責。一旦淀區成險,市里將考慮其它泄洪區行洪。”

田得水又胃疼。胃疼帶動頭疼,他擰著眉聽得有點糊涂,說:“怎么聽,怎么像進北京繞獲鹿。”(這是一句當地俗語,北京在北,獲鹿在南,南轅北轍之意。)

“田書記,你的想法我理解。剛開始,我的想法和你一樣。但是,站在水泉鄉,和站在全縣看,結論就會不一樣。”

最后,何生說:“但愿天公作美,一切都是多慮。”這算田得水和何生在破堤問題上的第一次交鋒,基本上以互相沒有被說服告終。

當天下午,田得水和趙鄉長去巡堤。徐河水繼續緩慢上漲,污濁發黑的河水輕輕舔著河堤,河面上漂浮著厚厚一層多年淤積在徐河河床的垃圾,陣陣難聞的臭味彌漫在徐河兩岸。

趙鄉長掩鼻:“怎么這么臭?”

田得水說:“不臭才怪。”

兩人走到北洼水閘處,看了上下水位。淀區水位的確在明顯上漲。看來其它流域的降雨要強于徐河。當然,這還得感謝上游的徐河水庫,如果沒有水庫納洪,徐河不會是現在這個模樣。田得水想,何生所慮,或許有理。

河堤外側,有四間平房,是北洼水閘管理站,已多年閑置。看有人過來,里面鉆出兩個穿雨衣的大漢。兩個人是縣水利局職工,奉命看守水閘。田、趙不認識他們,他們卻認識田、趙。

一個說:“田書記,趙鄉長,視察?”

田得水說:“辛苦。”

一個說:“命苦。”然后一笑,“誰愿意干這個。我們都是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

田得水問:“怎么給你們交代的?”

“二十四小時,死看死守。”

“監控水情。”另一個補充。

田得水嘆一聲:“走,請你倆去喝酒。”

兩人一齊搖手:“不敢不敢。”

趙鄉長打趣:“嗯,是讓黨放心的好同志。”

往回走的路上,趙鄉長對田得水說:“下這么大功夫,看不透。”

田得水說:“不錯,你要是明白看不透,就算看透了一半。”

趙鄉長疑惑道:“聽不懂。”

“聽不懂好,趙鄉,半懂不懂之間是進步的狀態。”

趙鄉長說:“不行,我可沒有和珅那點悟性。”

和珅是何生的別稱,起因是何生的一番“破碗論”。當年,水泉鄉按縣委部署,全民動員,修繕加固河堤。由于水泉工作斐然,縣里在河堤上召開現場會。會后,在鄉食堂招待與會的縣領導。縣委管干部的張副書記沉著一張白臉,舉著送到他手里的碗,轉著圈看。張副書記極富個性,又管干部,中層向來發憷。田得水一看,發現碗沿有一個小小的破口。張副書記嘬一下牙花,不陰不陽道:“一只破碗。”然后繼續轉圈看。田得水尷尬,訓環列伺候人員:“怎么搞的,趕緊換。”田得水伸手去拿張副書記手里的碗,張一閃,說:“不換。”一干人正不知如何應對,時任鄉長的何生站起來,對張說:“張書記,這個碗給你,你得高興。”大家一愣,只聽何生繼續說:“一摞碗捧上來,給你的,肯定是第一個碗,說明這個碗排位靠前。同是一摞碗,別的碗好好的,只有送到你手里的這只碗有破口,那說明它經過風雨,資格最老。這么一個排位靠前,資格最老的碗,不給你老人家用,別人還都不夠格呢。”話音未落,一片叫好之聲,因為大家都知道,張輾轉幾個縣任副書記,一直沒能轉正,頗有怨懟,對于資格老嫩,排位前后之事甚為計較。張副書記官顏悅然轉暖,把碗一撂,放聲道:“倒酒。”何生一番“破碗論”,不僅給張副書記留下深刻印象,而且在縣內廣為傳播,上下對何生應對之自如,反應之敏捷,阿諛之巧妙莫不贊嘆有加。當時,正熱播《宰相劉羅鍋》,大家感覺,與何生相比,和珅猶有不及,再加上何生、和珅諧音,此后,何生遂有別名和珅。當然,何生對于這樣一個別稱,是不怎么歡迎的,但也不是十分反感。何生在鄉里干的時候,大家酒桌上還會當面叫他和珅,等他升了副縣,就只在背后叫他了。

在回鄉政府的路上,田得水接到一個電話,甘泉泉死了。

田得水是土生土長水泉鄉田村鋪村人。田村鋪傳為燕國“節俠”田光故里。秦滅趙國后,兵屯燕界。燕太子丹震懼,邀田光謀刺秦王。田光“自辭衰老”,推薦了摯友荊軻。太子囑咐田光不要走露風聲。田光說:“使人疑之,非節俠也。”毅然拔劍自刎。酒桌之上,田得水一向以田光后人自居。

但是,田得水長相,卻毫無俠氣,一頭稀疏細發,黑白灰三色交雜,一張團臉上一雙小三角眼,不使勁睜開,就找不到眼珠,兩個顴骨終年涂著鐵銹一般的兩塊紅,加上身材瘦小,不修邊幅,人們笑他不僅糟蹋鄉鎮干部形象,而且愧對先人田光。二十幾歲開始,田得水就在鄉鎮摸爬滾打,生生把自己打磨成一個看上去未老先衰的小老頭。某年,省里一位副省長到水泉視察農村工作,因為事發突然,縣鄉都未來得及準備,就讓已經是水泉鄉鄉長的田得水扮成正在澆地的老農,挽著褲腿,戳著鐵锨,在田間和副省長攀談,效果奇好。

今年,田得水已經五十二歲。縣里規矩,正科,五十一歲就要切掉。縣委金書記找他談話,讓他再干一年,趕上今年換屆,準備讓他到縣人大鬧一屆。此種情況絕無僅有,算是對田得水功勞也好,苦勞也罷的一個肯定。這樣,田得水就躲過了去年“宰羊”的那一刀。

前面,一條黑水溝攔住了去路。這是一條通徐河的瀝渠,架著一座漫水橋。因為徐河水滿,這些溝濠渠汊也被黑水頂滿,橋就不見了蹤跡,只見兩條護欄還露在水面。這座漫水橋是縣里的駐村工作隊幫建的,但是建完之后,一直沒有護欄,北洼村支書反映過幾次,因為財政困難,田得水就沒有答應。還是何生當了水泉鄉長之后,沒動用鄉里一分錢,也沒有給田得水匯報,從縣交通局協調了幾千塊錢,把護欄裝上了,北洼百姓很念何生好。

揣摩水深度,桑塔納是過不去的,田得水便讓司機折回,等電話。田得水挽起褲腿涉水過了橋,走了一箭地,進了北洼村。

甘泉泉家就在村頭。

原本,昨天晚上,田得水就打算來甘泉泉家的。可是,剛要動身,就被何生的一個電話絆住了。何生得到守閘人員匯報,徐河水位上漲很快,請領導速做決斷,再拖延,極有可能水漫南堤,沖擊市區。得到匯報,何生馬不停蹄,直奔水泉。

未作停留,何生牽著田得水、趙鄉長等人就上了大堤。何生隨行工作人員打著防汛應急燈,燈光雪亮,照得也很遠,細細的雨絲在燈光里斜織橫穿,流光閃爍,河水無聲,但是彌漫的臭氣卻未消散。

一行人在堤上且行且談。

何生問:“田書記,你打算什么時候動手?”他說的“動手”就指“破堤”這件事。

“看雨勢,看水情。”

何生道:“田書記,跟你相熟這么多年,我第一次感覺你是這么有主見。”

田得水微微一笑。在如墨夜色里,何生看不見田得水的笑。

田得水說:“何縣長,你總是忘記,我到底是田光之后。”

何生也笑了:“田書記,我聽到田光嘆氣了。”

田得水嘆口氣,模仿田光口氣:“唉,這些不肖子孫哪,也罷!”

徐河水已經到了七八成。何生問:“看這個架勢,還能堅持多久?”

“如果保持這個雨,三天不成問題。”

“但是,天意難測呀!”

“是啊,也許明天就放晴了。”

“那今晚,我們就再觀察一宿。”

“何縣長。”田得水喊了一聲。

何生聽出是等著他答應,便“哦”了一聲,扭頭看田得水。

田得水說:“何縣長,你還記得當初我們加固大堤時的情形嗎?”

何生興奮起來:“怎么會忘?”

“當時,看你的干勁和你的能力,我就知道你決非人下之人,必有遠大前程。”

何生說:“這還不是受你影響,不求盡善盡美,但問無愧我心。”

田得水說:“當時,多虧你來水泉當鄉長,如果沒有你,這道河堤估計早就被沖垮了,也就輪不到我倆現在還站到這里指手畫腳了。”

由于連年干旱,群眾的防汛意識淡漠,徐河北岸大堤被挖的已經是千瘡百孔。從市水利局長崗位調任縣委一把手的金書記,對此事十分重視,發動了一場固堤大戰。

加固河堤的時候,沿河幾個鄉鎮思想不統一。多年天上無雨,使人們在思想上的確緊張不起來,更主要的是因為手里沒錢。

但是,剛從縣政府辦公室副主任升任水泉鄉長的何生就擺出了一副決戰架勢。田得水的態度,有所保留,他對何生說:“水泉鄉,天生的行洪區,關鍵時刻,準是保南堤,破北堤。”

何生說:“咱管修,將來誰來破,咱不管,也管不了那么遠。現在,咱是水泉的父母官,不讓水泉淹在咱手里,咱倆就不是罪人。”

話猶在耳,何生現在卻幾次三番逼著田得水破堤了。

見何生態度堅決,田得水便順水推舟。誰都知道,這是金書記到縣里的第一板斧,傻瓜才會把脖子往斧子底下送,窩囊和傻瓜總還是兩個概念。

前后一個月的時間,何生像一條水蛭,把自己緊緊地叮在河堤上。

何生遇到的第一個問題是清理河道樹障。這些年,由于河道沒水,村民便就近在河道里栽種楊樹。大的已經海碗粗。何生發布告示,限村民三日之內,全部砍清。逾期不砍,一律強制砍伐,并收取河道使用費和樹障清理費。結果三天過后,河道之內,棵樹未剩。其他鄉鎮,還在逐戶做工作。

何生遇到的第二個困難就是資金問題。水泉段河堤全長八公里。何生帶人一步一步量過,測算了土方量和用工量。本來縣里要求,河堤的標準要保證二十年一遇,當何生聽說南堤是三十年一遇,拍板把北堤的標準也提高到三十年。這一下子使土方和用工全部翻番,大約四十萬。田得水提醒:“河堤不光滲水,可是還要滲錢的。”何生請田書記放心。

田得水問:“怎么解決?”

何生回答:“四個一點,補一點,籌一點,借一點,欠一點。”

田得水不說話。何生知道是等自己解釋,便說:“補的那點就是縣里撥的那十萬,還差三十萬,我去找交通、水利、電力幾個部門,都是我當副主任時,跟著孫縣長分管的部門,原來光給他們提鞋了,現在求他們出點血,弄個十萬八萬,問題不大。這就二十萬。第三個十萬,得田書記支持。”然后,低眼看田得水。

田得水問:“什么意思?”

“我想讓鄉干部集一部分。班子成員每人五千,一般干部一千以上不等,利息高于一年定期存款。我拿一萬,不要利息。明年收了農業稅還。”

田得水想了想,說:“這個再議,干部集資的事,一定要考慮成熟。還有十萬呢?”

何生說:“民工工資全部按百分之八十付,剩下的,打個欠條,逐年還。”

“民工未必干。”

何生說:“按村段砸死責任,由支書主任去打欠條,完不成,就換人。”

對后兩條,田得水猶豫了幾天。結果,孫縣長打電話,希望他支持何生的工作。對于副縣的話,硬氣的黨委書記可聽可不聽,因為是田得水,一聽縣頭關心,便應允了何生。結果,第二年,農業稅減收,第三年取消。干部集資和民工欠款成為水泉鄉堵不上的窟窿,每逢年過節便管涌,嚇得田得水不敢在鄉里呆。

為保進度,何生還多次協調駐地部隊官兵,動員鄉中學生,帶領鄉村干部參加義務勞動。彩旗沿堤抖得嘩嘩的,站在一條寫著“功在當代,利在千秋”大字的大紅橫幅前面,何生身著迷彩服,拄著鐵锨,接受縣電視臺的采訪。期間,田得水多次到堤上去看工程,何生的作風深深感染了他,不由不對何生刮目相看。

金書記到大堤上視察的時候,水泉段河堤剛剛竣工,標準是三十年一遇,看上去,比南堤要高大、結實許多。當何生滿臉黧黑、滿手燎泡、滿身塵土地迎接金書記時,金書記大為感動,當即決定在水泉段河堤上召開現場經驗交流會。縣級領導、鄉鎮、科局黨政一把手全部參加,何生用嘶啞的聲音介紹了做法,金書記聲情并茂地作了點評,令其他修堤所涉鄉鎮的領導幾乎無地自容。也就是在那次會后,張副書記等部分領導留下來吃飯時,才衍生出何生那段有名的“破碗論”。

田得水問:“何縣長,這條大堤可是你的招牌之作呀,炸掉它,你會舍得?”

何生頓頓,說:“田書記,你這是話里有話。”

田得水說:“沒有那么復雜,論對大堤的感情,我知道你比我深。”

“取舍之間吧。”何生略帶沉重。

田得水說:“你知道,當時,我是不同意你在這條大堤上下這么大功夫的。南岸是市區,北堤注定是炸掉的命運。”

何生有些動情:“田書記,你是大智,我只不過是聰明而已。關鍵時候,你還得支持老弟呀。”

正走著,田得水忽然彎下腰。何生打燈一照,見他滿腦門豆大的汗珠滾下來。

何生急問:“怎么回事?”

田得水擺了擺手:“老毛病,胃疼。”

何生急忙把車喊過來,說:“快,送醫院。”

田得水拒絕。何生一貓腰,就把田得水抱了起來。瘦小的田得水,在高大的何生懷里,就像個孩子。兩人就破堤問題進行的第二次交鋒就此結束。

何生回縣里的時候,對趙鄉長交代:“田書記如果一時回不來,水泉鄉的防汛工作,就由你來負責,不必事事請示田書記,讓他安心養病。”

可是,半夜里,田得水就從醫院跑出來了。過了半夜,雨腳就開始加密。天快亮的時候,何生給趙鄉長打通電話,讓他準備破堤。可是,趙鄉長告訴他:“田書記已經回來了。”

在電話里,趙鄉長聽到何生半句話:“這個老……”然后就掛了。

這時,從甘泉泉家里傳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哭聲,田得水不由緊走幾步。

甘泉泉已經裝棺了。一個用塑料布和帆布圍就的簡易棚搭在院里,為甘泉泉遮擋風雨。

甘泉泉剛剛十六歲。其實,田得水認下這個干女兒也算弄假成真。

聽說田得水連續幾年資助一個患白血病的女孩治病,縣委宣傳部的人便領著市報社的記者來采訪。田得水說:“這有什么稀奇的,甘泉泉是我干女兒。你有個干女兒,不也得幫助她治病嗎?”

記者說:“哦,原來是干女兒啊。”吃頓飯,就走了。就這樣,田得水真的認下了這個干女兒。

最早,甘泉泉是田得水資助的一個貧困生。當時,他給鄉總校長打了個電話,說:“給我物色幾個品學兼優的窮學生,我結個對子。”校長就從鄉中選了三個,甘泉泉就是一個。甘泉泉的父親在水堡紙廠打工的時候,意外觸電身亡,家里只有一個年輕守寡的母親。酒桌上還有人打趣田得水:“你不是看上人家大人了吧?”

田得水說:“要不你來?”

對方擺手:“還是先緊著書記吧。”大家一笑丟開。

三個學生中,田得水最喜歡甘泉泉。甘泉泉膚色白凈,一雙眼睛清澈如水。這讓田得水想起了當年名副其實的水泉鄉,田里跺一腳就可以出水,打豬食渴了,就從里面舀水喝。那甜絲絲的口感勝過所有的純凈水、礦泉水。田得水很得意這雙眼睛。

甘泉泉也很懂事。田得水資助她的第一個學期結束,甘泉泉就送來了成績單,這讓田得水感到欣慰。可是另外兩名學生卻連一封信也沒有。

那年春節,田得水把甘泉泉接到自己家中體驗生活,甘泉泉不僅幫著妻子忙前忙后收拾家務,還給兒子補習功課。妻子端詳著甘泉泉羨慕得什么似的。

可是,第二年就聽說甘泉泉得了白血病。這幾年,水泉鄉得白血病的孩子已經不是一例了,僅田得水聽說的就不下三例。一個得白血病的孩子可以把一個小康之家拖得傾家蕩產,但即使這樣,也不能挽留住孩子的生命。如果遇到甘泉泉這種家境,就只能眼睜睜看著把孩子送給閻王爺。

田得水在北京聯系了醫院,送甘泉泉去治療,并發動鄉里干部和教師為甘泉泉搞了一次捐助,自己也掏了一些錢。可是,這點錢只是維持了一個多月的治療。

甘泉泉估摸醫藥費用得差不多的時候,開始拒絕治療,固執地要求回家。

在家里,甘泉泉靠從醫院往回帶藥,做著最基本的治療。這樣,甘泉泉只堅持了兩個年頭。田得水多次來看望甘泉泉,兩年里,他眼睜睜看著甘泉泉曾經一張飽滿俊美的臉龐上,只剩下了兩只骨碌碌的大眼睛,最終變成兩灣干涸的泉眼。

在最后的日子里,甘泉泉在作業紙上寫下了兩句話:

謝謝媽,這個世界,我曾經來過。

謝謝干爸,多保重。

田得水舉傘站在棺前,端詳著甘泉泉的遺像,端詳著那兩只清澈的大眼睛,里面蕩漾的是剛剛融化的雪山圣水,倒映的只有美麗、善良和感恩,沒有纖毫塵世的污染。

細細雨絲落在樹上,落在篷布上,落在田得水舉起的傘上,落在天地間,沙沙作響。

田得水往后退退,鞠了四個躬,然后燃起兩炷香,插在棺前的香爐里,說:“走吧,好泉泉,干爹不送你了。”

走出院來。他要去找北洼的村支書老魏。今天晚上就要破堤了,北洼村的百姓要全部轉移,此事關乎老百姓身家性命,他必須親自去給老魏安排。

北洼村的大街小巷,田得水都熟悉。街中心的十字路口,本來是水泥路,可是現在卻泥濘難行。這是村里首富搞建筑的梁老六在自家院子里打井,淘出的黃泥。如果不下雨,井早就打好了,不至于現在泥水橫流。這幾年,水泉鄉打井買賣非常好做。不知道怎么回事,昔日處處井清水甜的水泉鄉,這幾年出的水不僅喝起來蟄舌澀口,聞起來,也如何生所說“有股子臊乎乎的味兒”。不得已,有錢的人家便家家打井,前年打到六十米深,也就夠著甜水了,可是現在就要打到八九十米,甚至上百米。打一口井,淺些也要五千塊錢,越深價錢越高,上百米的井要兩萬塊錢。所以,不是家家都能打得起井,也就不是家家都能喝上甜水。

走到老魏家門口,田得水拍了拍掩著的院門。不一刻,兩扇門打開,是老魏的女人戳在門口,見是田得水,便扭頭沖屋里嚷開:“嗨嗨,田書記來了。”

細高的老魏弓腰從屋里拱出來,后面閃出幾個閑人,有跟田得水熟的,也都打了招呼,相跟出了院門。田得水問:“又打麻將了?”

老魏一咧嘴:“嘿,下雨天。”

田得水進了屋,看麻將攤子還支在當屋,一地的茶跟煙屁。老魏女人急忙收拾一遍,給田得水倒了茶。

田得水問:“還有別人嗎?”

老魏說:“沒了。”

田得水又說:“讓你老婆出去串門子。”

老魏便對女人說:“去,你出去找地方待會兒,不叫你別回來。”

田得水這才坐下來,跟老魏嘮起破堤泄洪和組織群眾轉移的事。

田得水把以老魏為首的北洼村三名村干部一起帶到鄉里開會。回到鄉里的時候,何生已經坐在鄉政府小會議室里,心焦地等著他了。

人員齊刷刷到齊。田得水主持會議。

田得水先介紹了何生,然后說:“驚動何縣長親臨,說明什么?說明三個問題,一是說明形勢嚴峻,二是說明領導重視,三是說明我們工作不力,讓領導費心。掌聲感謝。”

一陣熱烈掌聲。

何生笑了,說:“不知田書記說的是好話歹話,聽得我身上忽冷忽熱。”

一陣笑聲。

田得水道:“請何縣長發表指示。”

何生把身子正一正,說:“這次破堤,是縣指的決定。沒辦法,我只能用四個字概括我的心態,逼上梁山。”

逼上梁山這四個字,何生用得活脫。還未上班,于副市長就直接把電話打到了何生手機上。于副市長厲聲責問:“何生,你到底想干什么?”未等何生解釋,于副市長又追了一句,“你到底是提閘,還是破堤?”

何生忙說:“破堤,破堤,立刻破。只是轉移群眾……”

于副市長打斷他:“不要給我解釋,破不了堤,你就給我開閘。你打算把一盆臟水潑到我頭上來嗎?”

何生語無倫次:“不是,不是,于市長……我立刻安排,立刻安排。”

于副市長緩和一下語氣:“何生同志,不是我跟你急,現在徐河水庫已經告急,準備提閘泄洪。你既不提閘,又不破堤,你們那個北堤修得又比南堤高大結實,徐河水庫一旦泄洪,那不全得水漫市區嗎?你以為你是法海呀?你只不過是個小蝦,我只不過是條小鯽瓜兒,到時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你這么聰明的一個人,仨多倆少不知道?根據水利部門的測算,明天凌晨水庫就有可能提閘,你趕緊安排,有事及時匯報。”

掛上電話,何生沮喪自語,他媽的,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我這不是自己給自己挖坑嗎?何生急急忙忙跑到楊縣長辦公室匯報。于是這才有了何生一早給田得水發布的破堤命令。

何生接著說:“廢話我也不多說,犧牲水泉,保護市區,說高點,叫顧全大局,通俗點,就叫丟卒保車。田書記請我來幫助大家統一思想,我想,這個思想,根本就用不著統一,因為,你統一也得統一,不統一也得統一,沒有余地,含糊不得。老人家曾講,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都是沒辦法的事。時間初定晚上八點,最晚不能過十點。也就是說,”何生抬腕看看表,“十二點不到,也就是說,還有八個小時的時間,最多十個小時,要保證北洼村的八百名群眾全部轉移,包括老弱病殘。這對我們水泉鄉的戰斗能力是個檢驗,對北洼村的班子也是個考驗。縣委、縣政府的要求,也是四個字,萬無一失。”

說完,何生看田得水。田得水接過話頭:“何縣長講話,言簡意賅。大家不要講困難。論感情,何縣長對徐河大堤最有感情,炸大堤,何縣長最不舍。為什么?因為徐河大堤是何縣長一鐵锨一鐵锨筑起來的。”這些話,何生知道是田得水在點他,聽著不是滋味,但是破堤當前,他難以計較,聽田得水繼續說,“現在,需要水泉作出犧牲,特別是北洼村,可能要有損失,轉移群眾會有一些困難,但是天大的困難,我們要克服。干部要帶頭、黨員要發揮先鋒模范作用。剛才,何縣長講,要萬無一失。這個萬無一失,怎么理解,就是轉移的過程中,不能傷一個人,不能死一頭牲畜。方法上,實行包戶責任制,誰出問題,追究誰的責任。時間上,”田得水一拍桌子,“不是十點,而是八點以前,必須完成。有意見嗎?”

大家喊:“沒有!”

趙鄉長宣讀了工作方案,大家一致同意。

田得水說:“散會。吃飯。十二點半,全體干部集合,兵發北洼。”

田得水的態度,讓何生備受感動。和田得水一起工作的兩年里,何生從來沒有見他這么硬氣和有主見過。田得水似乎看透了何生的心理,說:“我怎么也得為那個人大副主任墊個底啊。”

這個話,何生明白。縣級班子換屆在即,不論是縣級領導,還是中層干部,只要是摸得著的,不免都有些想法。歲數大的,想進人大政協,歲數小的想進黨政班子,班子里的,想上臺階,呼聲最高的是何生,有人說何生要接常務,還有人說他會直接接縣長。

何生說:“放心,到時候,我幫你。”

田得水明白何生此話是真心,便說:“我這里提前謝過。”

何生說:“現在做人做事都容不得半點閃失,不然可是一失萬無。”平常都是說“萬無一失”,何生倒過來一說,田得水覺得滿有新意。何生就是這樣一個新意不斷的人。

吃完飯,集完合,趙鄉長帶隊,奔赴北洼。

田得水說:“何縣長,你回縣等消息,還是在這里坐鎮?”

何生說:“和田書記共患難吧。”

田得水微笑:“怕我糊弄你吧?”

何生朗聲一笑:“諒你不敢,因為我也不敢!”

田得水說:“不敢不敢。”然后,他提議,“我帶你去個地方?”

何生問:“去哪?”

田得水站起來:“走吧,不害你。”

兩個人出了鄉政府。田得水把何生帶上了曾被人稱為“和氏璧”的古燕長城。其實,對于田得水把自己帶上古燕長城的用心,何生是心知肚明的,但此時此刻,他也愿意登上古城墻看一看。因為,那畢竟是屬于自己的“和氏璧”。

當年,何生初到水泉任職,第二天就帶人登上了徐河北岸的這段土墻。這段土墻傍徐河蜿蜒有五六里,寬約二十余米,最高處十余米,但更多處已經坑洼不平,甚至壁斷垣殘。時值初春,墻頭殘雪尚存,老樹婆娑,荒草搖曳。

司機問:“何鄉長,一個土疙瘩,你怎么這么感興趣呀?”

何生夸張大笑:“哈哈哈,小李,你不懂。這可是文化呀。”

何生找來《縣志》,仔細查閱,并跑到文化館找到文管員老于請教,又多次鉆到附近村里,尋找上年紀的老人,搜集掌故傳說,最后,他又從市里和大學請來一幫老頭,反復考證研究,認定,這段城墻是古燕南長城遺跡。文天祥詩中“宋遼舊分界,燕趙古戰場”就指此地。楊六郎和蕭太后在這里多次打過拉鋸戰,“冰城救母”就上演在這里。周邊幾個村莊,比如,赤魯村,衛國荊軻曾寓居于此,后人贊荊軻“赤膽忠心,魯莽勇士”,據此取名;北馬營,其實是備馬營,是楊六郎備馬的地方;廣門營是楊六郎屯兵的兵營。何生請人搞了一個調查報告,親自呈送省文化廳,此古燕長城遂被命名為“省級一級文物保護單位”,并撥款十萬,以資修繕保護。

命名掛牌之日,何生請動文化廳趙廳長親往水泉揭牌。中午,縣里設宴招待趙廳長,田得水、何生作陪。

趙廳長喊著何生的名字說:“你這個鄉長,小小年紀,有這個意識,不容易呀。”

見趙廳長夸自己,何生不知所措,忙端起酒杯敬酒。

金書記這時發話:“何生,敬趙廳長,還輪不到你。來,老首長,我先敬你一個。”

趙廳長爽快道:“好,鄉長陪著。”說完,三人一飲而盡。

三巡過后,何生要替金書記喝酒,金書記攔道:“我大學畢業,首長當時還在省委辦公廳任副秘書長,是他把我選進辦公廳的,可以說,沒有老首長,就沒有我的今天。”

何生慌道:“沒想到,趙廳長竟是我們金書記的恩人。我敬趙廳長三杯。”話音未落,嘩嘩嘩用小杯給大杯里置進三個滿杯,說,“這第一杯,我替金書記敬您,金書記的恩人,就是我們的恩人,第二杯,我要替古燕長城敬您,如果古燕長城真是一塊美玉,只有把它獻給您這識玉之人,它才會熠熠生輝,第三杯,我敬趙廳長福如東海,壽比南山。”一番話,趙廳長開懷大笑,本來,何生要他只喝一小杯,可是,趙廳長搶過大杯,也嘩嘩嘩置滿三小杯,一飲而盡。

此后,經人演繹,這段曾經被鄉民挖來挖去的土墻壁,搖身一變,就升華為何生獻給秦王的“和氏璧”,也就是“何氏壁”之意。不過,昔日藺相如持璧要換秦國城池,有人問何生想換什么,何生笑而不答。

徐河北堤和這塊“和氏璧”一起,成為何生初到水泉鄉打出的兩張重量級名片。

登上古燕長城,極目遠眺,迷蒙一片,幾個村莊,掩在雨幕中。天上彌漫黑云,徐河泛著黑光。

田得水看著何生:“何縣長,這么多年,我有一句話在肚子里一直沒有問,今天,這長城上就咱倆,你能不能給我個真心話?”

何生笑:“我知道你要問我什么。趙廳長和金書記的關系,我要說事先我也不知道,可能連你也不相信。不過,我想,對于結果來說,這都不重要了。我這個人,你也知道,有點爭議。我只不過是凡事比別人略用心而已。”

田得水說:“這么說,你就真的對一個土疙瘩那么感興趣?”

何生說:“你要是把它看成一塊土疙瘩,肯定不會有興趣。可是,它在我眼里,從來就不是一塊土疙瘩。”

兩人順長城自西向東緩緩走著。濕滑處,兩人便互相攙扶一下。田得水說:“我再問你一個問題。”

何生笑道:“你今天問題可不少。好,有什么問題,你盡管問。”

田得水緩道:“何縣長,你別嫌煩,我就問你這一次,以后不會再問了。”田得水指指眼前的徐河大堤,又跺跺腳下的古城墻,說:“當年,為修徐河大堤,你費盡心機。特別是古城墻揭牌的時候,你竟著意選了孟縣長外出考察的時機。”

何生搖搖腦袋,甩得雨衣上的水珠四下翻飛。當時,的確有人半開玩笑對何生說:“你要小心孟姜女,你這段古長城,可禁不住孟姜女一哭。”而何生也就湊巧趕在孟縣長外出考察時揭牌。“田書記,一個笑話,你怎么也認了真?”

“倒不是我認真。我想要明白的是,如今,你要炸掉河堤,水淹古城墻,你心里,是個啥滋味?”

何生頓住,一時無語。

田得水又說:“讀了幾年學,古語里我只記住一句話,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何如?”

何生眼光躲避如一只田鼠,幽幽道:“田書記,你不要再逼老弟了。我是孫猴子,你就是如來佛,我哪里會脫得了你的手心?”

田得水說:“你我都是一只猴子,有一張手心,你我的確都逃不出去,不過,那倒不一定是佛祖的手心。”

冷雨中,田得水有些瑟縮發抖。田得水說:“高處不勝寒,何縣長,你也不易呀。”

田得水吸一口氣,彎下腰,撩開雨衣,看自己的兩腿,一片暗紅。他雙手拍拍,覺得奇癢。往上看,大腿部分卻沒有。

何生問:“怎么回事?是不是什么東西過敏了?”

田得水想了片刻,說:“我剛才蹚了黑水溝,可能是燒的。”

何生說:“回去趕緊找一點藥抹上。”

“北洼轉移的事,不會有問題吧?”何生又問。

“應該是萬無一失。趙鄉長正要進步呢,肯定沒問題。我也給老魏下了死命令,再加上你又在這里坐鎮。”

“萬無一失好哇。這次換屆,咱倆可得互相照應著點。”

田得水點頭:“你還年輕,我老田可就是最后一哆嗦了。”

何生手機響起。何生給田得水做了個安靜的手勢,接通:“于市長,你好。我正要給你匯報,我現在正在徐河大堤上,對,北洼群眾正在轉移,對,你放心,是,堅決做到萬無一失。”

掛上電話,何生對田得水說:“你聽見了吧,田書記,做不到萬無一失,咱可就一失萬無了。”

田得水陪何生回到鄉里的時候,雨驟然大了。

在田得水的辦公室,何生盯著墻上的全縣行政區劃圖。從地形看,水堡、水泉兩鄉像一只巨大的毛毛蟲爬在地圖的正下方,而水淀鄉則是一片碩大的桑葉,正在被那條巨大的毛毛蟲蠶食。何生很吃驚這個比方。別看何生做事雷厲風行,立竿見影,但是他內心是十分懼怕毛毛蟲的。何生也是農村孩子出身,小時跟著爹下地勞動,正是玉米吐須,小何生揪了一把玉米須塞進鼻孔里做胡須。等玩夠把“胡須”從鼻孔里拔出扔掉,他還覺得鼻孔里癢癢的,有什么東西蠕動。何生使勁一擤,擤出一條玉米蟲。何生大叫一聲,一時暈厥。自此,何生就得了毛毛蟲恐懼癥。所以,當他把水堡、水泉、水淀三鄉看成一條正在蠶食桑葉的毛毛蟲時,一種不祥之感襲上心頭。

驟然加大的雨,使他的心臟緊縮。田得水怡然靠在藤椅上讀報,胸有成竹的樣子。何生看看表,秒針的滴答聲,像緊密的雨腳一樣,敲打他的心。一種焦躁不安的情緒在他的體內彌漫。已經四點鐘了,北洼沒有任何消息。他幾次想給趙鄉長打電話問問轉移進展情況,但一看見田得水沉著安穩的樣子,便又忍住了。

其貌不揚的田得水,總是讓何生有幾分畏懼。這種畏懼,有幾分莫名,讓何生很掃興,但是又控制不住,因為何生不知道這種情緒到底從哪里發端。

在水泉鄉的時候,何生跟田得水配合得很默契。何生許多想法,都是以田得水易于接受的形式實現的。唯一的一次分歧起自一起招商事件。

水泉是一個傳統的農業鄉,鄉民大多種糧,種菜。縣里要求舉全縣之力上大項目、大產業、大企業、大園區,水泉鄉因招商工作落后屢次被縣里點名批評。正在急難之際,孫縣長介紹了一個項目,是一個投資三千萬的紙廠,但需占地一百畝。

猶如落水之人發現的一根浮木,何生一把抓住緊緊不放。而田得水卻堅決反對。田得水的理由是占地太多,污染太大。何生動員上下從政績、經濟、就業等多方面給田得水做工作,可是田得水死犟一根筋,就是不松嘴。何生眼睜睜看著別人把一根救命浮木從自己手里搶走了,對田得水大為不滿。在黨委會上,何生把自己的不滿公開化:“水泉鄉三萬人,一半人種糧,一半人在水堡打工,這么發展下去,水泉鄉什么時候才能小康?如果這種小農思想不扭轉,水泉鄉的老百姓只會永遠喝水堡鄉的臭水。”一班人不表態,但是都覺得何生此言是個敢負責,有擔當的人。楊縣長在全縣干部大會上,也直言有些鄉鎮思想保守,“小農意識害死人”。并在全縣開展了一場解放思想的大討論。

時隔不久,何生調任水堡鄉黨委書記。

另有一次小小的不快則是在何生升任副縣長之后。遵市委安排,市環保局包水泉鄉赤魯村新農村建設。包村干部見赤魯村街道坑洼泥濘,便多方籌資修成水泥路。水泥路竣工,舉行隆重的通車典禮。何生為赤魯村修路出了力,又是水泉成長起來,便受到邀請。因為何生在縣里分管環保,市環保局屬于領導部門,何生不僅欣然允諾,還親自下赤魯村過問典禮籌備,特別叮囑田得水,主席臺上要擺放農夫山泉。

典禮開始,市環保局一二三把手、何生及出力部門的局長、企業老板等在一片掌聲、鞭炮聲和鑼鼓聲中入座。何生打開農夫山泉潤口,不經意間才發覺,滿主席臺只有他面前擺著一瓶農夫山泉,其他嘉賓面前,一色茶杯。他便先后聽到“噗噗”的吐水聲,之后,便再無人動杯。

典禮結束,何生對田得水惱怒道:“田書記,你今天請到的可都是恩人!”

田得水不溫不火,賠笑:“何縣長,我不知道各位領導也是和你一樣,只喝純凈水的。”

何生說:“你就裝吧!”拂袖而去。

何生終于忍不住,對田得水說:“田書記,是不是問問趙鄉長進展如何?”

田得水不以為然地笑笑:“年輕人,沉住氣吧。萬無一失。”

鄉鎮書記沒人敢用這種口氣跟何生說話,在田得水面前,何生沒有脾氣。但這種安靜,卻讓他心里平生不安。

一陣隆隆的雷聲自天際滾來。雷聲有點沉悶,但是卻不急不徐,不知它來自何方,卻又感覺滿天都是。

隨雷聲而響起的,還有辦公桌上那部座機。刺耳的鈴聲把正沉浸在某種情緒里的何生嚇了一跳。他看著田得水,田得水接電話的全過程險些把何生急死。

田得水是這樣接電話的,他看著座機在那里一聲緊似一聲地響著,四下,也許五下,他伸著脖子去看顯示,這個座機帶一個翻蓋,顯然他沒有看清來電顯示,便伸手摁開翻蓋的按鈕,翻蓋先是停頓了一下,何生以為那個翻蓋再不會動了,卻又緩緩地翻開,就像那部討厭的電話機也受了田得水的感染。翻蓋打開,田得水再次伸脖子去看,終于,他拎起了話筒,用他那種慣用的慢吞吞的聲調,先是對何生,“是趙鄉”,然后又對著話筒:“喂,趙鄉。”

何生去看窗外,耳朵卻留在田得水的話筒上。

“不可能!”

何生猛地回過頭來,盯著田得水。田得水厲聲斥責:“你為什么不早匯報?做不下來,就不要逞能,你以為你是何縣長嗎?”

何生盯著田得水放下話筒,臉色鐵青,不說話。田得水解釋:“老百姓不配合,把趙鄉圍了。大意了,看來,非得我出馬了。”

田得水叫了司機,邊穿雨衣,邊對何生說:“放心吧,何縣長,還是那四個字,萬無一失。”

何生也抄起雨衣,說:“一起吧。”

田得水笑:“何縣長信不過我?”

何生說:“哪里。你的身體,兄弟是知道的。”

田得水笑:“我栽在那里,何縣長想著給老兄報烈士。”說完,兩人都有一些赴戰場的悲壯。

兩輛車停在院里。田得水剛剛打開車門,忽然一陣劇痛襲來,他一手扶住車門蹲在地上。司機喊聲“田書記”,攙住他。何生一步搶過來,說:“快,送田書記去醫院。”

田得水強站起來,說:“老毛病,一會兒的事。”

何生說:“不行,田書記,身體要緊。我代表你去北洼,那兒的情況,我比你生不到哪兒,你還不放心?”

田得水懊喪地嘆氣:“看來,我是真的老了。何縣長,實在不行,就強行炸堤,死不了人。”

兩人分手,何生跨上越野三菱,疾奔北洼。

到黑水溝,司機下來查看一下,回到車上一腳油門,便闖過去了。

村里很靜,靜得只聽到雨聲。何生打電話給趙鄉長,趙鄉長說在村部。

從縣里租用的十來輛小公共一順兒停在街上,司機有的在瞇著睡覺,有的湊在一個車里打撲克。

村部院里一片傘。見何生到,趙鄉長和老魏迎出來。趙鄉長一臉慚愧,老魏一個勁兒地搖頭嘆氣嘬牙花。老魏伸出一只手,用另一只手的手背“啪啪啪”地拍打:“這,這,何縣長,都跟塞了驢毛似的,任什么話也聽不進,這,這……”

何生一皺眉,一擺手,說:“打住。”然后,問趙鄉長,“怎么回事?”

趙鄉長解釋:“本來,動員了一部分人要登車了,突然殺出幾個程咬金,說不能老讓北洼當替死鬼,寧可淹死,也不轉移。老百姓本心就不愿動,有人一挑頭,得,包袱行李又放下了。”

“叫幾個人,我過過。”

老魏出去叫了幾個人,未待何生開口,幾個人就像急雨中不及躲避的雞鴨,亂紛紛叫嚷起來。

“何縣長,”他們都認識何生:“你得給北洼做主哇,你在水泉當過鄉長,你要不護著北洼,我們還指望誰呢?”

何生剛要張嘴,又有人說:“何縣長,你不要給我們講大道理,北洼人命就不值錢嗎?”

這時,有個黑瘦老人擠到前面,對何生說:“何縣長,你今天來得正好,我心思你升了縣長就找不到你了呢,你要炸堤也行,不過,你得先把我修河堤的工錢給我。”

何生只是聽,未作表態。這一二年,這種話,何生聽得太多,口氣都像大爺,如果不考慮身份,何生早已發作,但是,今天不僅不能發作,還要面帶微笑,因為,今天不僅要顧及身份,還要顧及形勢。他一只耳朵聽人聲,另一只耳朵聽雨聲。他抬腕看表,五點十分。

何生焦躁的心一下子平穩下來:“好,鄉親們,你們的意見,我帶回去研究。”

他又對趙鄉長說:“趙鄉長,你先跟我走。其他所有人員堅守崗位,一律不準撤離。萬一徐河溢洪,要確保鄉親們生命財產安全。”

大家見何生沒有堅持轉移,像一腳踩空,大覺意外。

何生把趙鄉長拽到車上。趙鄉長問:“何縣長,怎么辦?”

何生未答,對司機道:“回鄉里,快!”

越野三菱一頭鉆進雨幕。車上,何生掏出手機,接通公安局長:“孫局,兄弟請求支持。對,請你的爆破小分隊支援,六點趕到水泉鄉政府。謝謝,不用勞你大駕,好,我請你,國際俱樂部,一條龍的。”然后大笑。

趙鄉長擔心,說:“何縣長,北洼可還沒有轉移呢。”

何生道:“來不及了。”

趙鄉長問:“強炸?”何生堅決:“強炸。”

車很快到了鄉政府。進了趙鄉長辦公室,何生把門帶死。

何生問:“趙鄉長,你是黨員吧?”

趙鄉長低聲而疑惑道:“是。”

“你今年多大?”

“三十五。”

何生略一沉吟:“我三十二當的水堡書記。”

趙鄉長半開玩笑:“人比人該死。”

何生沒順茬接,道:“現在是需要我們決斷的時候。大堤,八點必須炸開。”

趙鄉長說:“我們要是提閘放水,有何不可呢?”

何生道:“這正是田書記的想法。他糊涂,你可不能糊涂。他已經是將退的人了,有一天沒一天的。他那個本位思想會害死你我。他心里裝的只有水泉。你想過沒有,徐河裝滿的,是一河什么水?那是一河毒水,一旦入淀,不僅會給淀區漁民帶來重大經濟損失,而且會釀成嚴重生態災難。那時,別說你我都是一條命,就算是有九條命的貓,也得被徐河淹死十回。”這番話,何生本不打算說,但是他又感覺不如此,不足以把趙鄉長逼住。

“你是水泉鄉長,但我是主管副縣長,我不僅要對水泉負責,更要對全縣負責。正好,田書記住院了,是需要你站出來的時候了。”

何生說完,盯著趙鄉長表態。趙鄉長一時蒙住。

趙鄉長猶疑道:“何縣長,是不是給田書記打個電話?”

“不用。我代表指揮部,這件事,你我做主,后果,我負責。”

何生接著說:“你放心,這點水,淹不了北洼。大不了,這河水放完,我們再組織人把河堤堵上,只要把這河臟水處理掉,我們就有的是法子。”

何生拍拍趙鄉長的肩,囑咐道:“去吧,現在需要安排三四個人,一會兒協助公安爆破。人要可靠,不能走漏風聲。”

趙鄉長點點頭,走出去安排。他看左右無人,偷偷給田書記打了一個電話,簡要匯報了情況,最后,他請示:“田書記,何縣長想強行破堤,怎么辦?”

田得水在電話里訓斥:“趙鄉,你糊涂。這個樣子,你還想頂書記?堅決按照何縣長的指示辦。他在,就不要老給我打電話了,你也挺挺個兒,讓我抽空歇會兒。”

田得水胃疼這個毛病,已非一日,疼起來很要命,但忍一會兒就過去了。醫生看了,要他戒酒,問:“酒和命,要哪樣?”田得水問,水要不要戒?醫生說,除非你死掉,不然很難。田得水便說,那我戒它何用?田得水心里明白,水泉這個水,不喝出點毛病來就不叫正常。

何生奔北洼后,田得水沒有去醫院。他趴在座椅上咬牙忍了一會兒,疼勁兒過去,他吩咐司機:“走,搞一件二鍋頭,弄幾個菜,花生米、豬頭肉都行。”

司機不解。田得水擺擺手,意思是不想多說話。司機把車開出鄉政府。在街上,依田得水吩咐,采購了酒菜。田得水交代:“連日陰雨濕冷,我們去慰勞慰勞守閘的那兩個弟兄。”

對于北洼水閘,田得水太熟悉了。這個水閘,是農業學大寨的產物,不得不承認,那個時期,是水泉農田水利基本建設最好的時期。可是聯產承包到戶之后,這些水利設施幾乎損毀殆盡,只有水泉鄉,絕大多數渠閘橋涵得到較好保護,這不得不說是田得水的功勞。田得水在水泉鄉先是水利員,后是管農業的副鄉長,再后是鄉長、書記,可以說為保護這些設施傾盡全力。北洼水閘共有十扇閘門,厚重鐵皮做成。田得水每三兩年都要給閘門刷遍漆,每年都要給提升閘門的滑輪和倒鏈上次黃油,使水閘始終保持了良好的運轉狀態。為此,有人說他老舊,在他手下,水泉永遠只會吃農食。

雨勢略有減弱,但澇局已定,連田地里都已經積了一層水,白洼洼一片。桑塔納把路上的積水壓成水翼。看到楊柳開始擺動,起風了,田得水心頭一動,希望有風把雨吹開。遙遙看見北洼水閘壁立徐河,想起它近四十年櫛風沐雨,恪盡職守,田得水有些同病相憐之感。一河黑水,洋洋溢溢,南堤的水已經接近堤頂。

看到有車停在水閘旁,從屋里鉆出兩個人來。田得水笑:“警惕性還挺高。”

兩人一看是田得水,頓時放松,也笑:“田書記,又視察?”

田得水把菜拎下來,道:“弟兄辛苦,天又濕寒,我盡盡地主之誼。”后面,司機把一箱“二鍋頭”也搬下來。

兩個人受寵若驚,千恩萬謝把田得水迎進屋。田得水扭臉對司機說:“你先回吧,我打電話你再接我。有人問,就說我在醫院。”

田得水環顧室內。墻上掛滿蒙塵而陳舊的錦旗,那都是前些年徐河有水時,附近村民感謝幫助抗旱送給北洼河道管理站的,繡著“共抗旱魔,心系百姓”等詞句。這個管理站隸屬水利局,已經多年無人入住,兩個守閘人雖然清掃一番,但是其破敗和臟亂依舊。

田得水把六樣小菜連塑料袋一起擺在桌上,有葷有素。找了三個紙杯,把“二鍋頭”嘩嘩倒滿。

田得水把酒一端,說:“來,我敬二位。”

多日不沾,一口落肚,田得水覺得胃里火辣辣的,一股燒灼感。但兩杯下肚,田得水便如魚得水,開懷暢飲起來。

兩個守閘人本都有點酒量,幾日寡淡,加上天氣清冷,又是一個堂堂的書記來看自己,很快便激動起來。三杯酒落肚,便把一切扔到九天云外,不僅要敬田得水,而且兩人還互敬起來,不一時,便喝了個昏天黑地,霧水云山。

何生又給公安局孫局長打電話,總說已經在路上,卻遲遲未到。何生如坐針氈,一邊打電話催問,一邊罵:“這幫混賬,這幫王八蛋。”罵完,又擰著眉頭盯著窗外看雨。趙鄉長也賠著小心,不敢把自己弄得很放松的樣子。趙鄉長把何生和田得水在心里比較,覺得兩個人真是反差不小。

急切中,孫局長終于趕到。看何生黑著一張臉,正在焦躁,孫局長賠笑道:“何縣長,你放心,炸個河堤,小事一樁。”

何生沒心情和孫局長扯淡,直接切入正題,確定了爆破位置。趙鄉長找的民工早已趕到。何生要求孫局長“安全第一,萬無一失”。又囑咐趙鄉長:“悄悄地進村,打槍的不要。”兩個人神情肅穆,領命而去。

看兩輛車駛出鄉院,何生吐一口長氣,掏出手機給于副市長發短信:一切準備就緒。又一想,刪了,聽到那一聲炮響,再報告不遲。轉念一想,何生覺得給領導匯報還是主動為好,等著領導催問,一準被動。于是,他直接撥通于副市長手機,匯報了進展情況。于副市長只是說了一句:“簡單問題復雜化,不知你們怎么打算的。”聽于副市長語氣不悅,何生剛吐出去的一口氣又憋上了。

何生看表,七點二十。他算了到爆破點的時間,算了民工打眼裝藥的時間,在八點前實現破堤,應該沒有問題。因為雨天,此時已經暮色彌蒙。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何生盯住墻上的石英鐘,覺得世上一切事物都是有腳的,時間的腳步滴滴答答,雨滴的腳步淅淅瀝瀝。

八點到了,何生期待的那一聲爆響還沒有傳來。八點十分,何生終于坐不住了,他抄起座機,撥通了趙鄉長的電話,但是沒人接聽。

何生剛要喊司機,趙鄉長把電話撥了回來。只聽趙鄉長說:“何縣長,太亂,沒聽到手機叫。”

何生問:“怎么樣?”

趙鄉長吞吐:“何縣長,情況不好,北洼來了十來口子,堅決不讓炸堤。在哪挖,他們就坐在哪兒。現在正在做工作。”

何生急道:“你怎么做的工作?誰走露的風聲?”

趙鄉長不知如何回答:“這,這……”

何生罵街:“那你他媽的為什么不早報告?”

趙鄉長嚅囁:“我想把工作做下來,再給你報告。”

何生一拍桌子,喊著趙鄉長的名字,怒喝:“出了問題,你要負責。你立即給派出所打電話出警,同時招呼鄉干部全部從北洼撤回,就是抬,也要把鬧事群眾給我抬走,你明白不明白?告訴他們,破壞抗洪,是什么罪過。”

趙鄉長無語。

何生厲聲喊:“喂喂,怎么沒有聲音?趙鄉長,聽到嗎?我馬上趕到。”

這時,話筒里傳來趙鄉長有幾分恐慌而無力的聲音:“何縣長,徐河水,落下去了。”

何生一驚:“南堤決口了嗎?”

趙鄉長說:“沒有。水位忽然開始下落。”

何生迅即而有力地罵了一句街,好像是要和誰發生性關系的意思。

何生對趙鄉長嚷了一句:“你在原地等我。”掛斷電話。

他掏出手機,給水利局長打通電話,問:“你趕緊給我問,北洼水閘出了什么問題?”

不一會兒,局長回話:“何縣長,看閘的兩個人手機一概無人接聽。有什么事嗎?”

何生斥責:“你手底下都是一幫什么東西!你速往北洼水閘趕。”然后,未待局長說完,便掛斷手機,招呼了司機,驅車急趕北洼水閘,一路風馳電掣,飛珠濺玉,何生一個勁兒地喊:“快,再快點。”連趙鄉長也忘了去接。越野三菱在躲避路上一個水洼的時候,一頭扎進了邊溝。所幸何生和司機都沒有傷到。驚魂甫定,何生看看前不著村,后不著店,路上既無行人,更無來車,便拔腿向北洼水閘疾走。

喝到第四瓶二鍋頭的時候,田得水才把兩個人放倒。一個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另一個像一根煮大發的面條那樣出溜到桌子底下去了。

田得水一手拄著酒瓶,一手掐住酒杯,對著兩人搖了搖頭,大呼不過癮。自己又倒了一杯,一仰脖干了,這才覺得把幾個月戒掉的酒找補回多半。

田得水看窗外已經是天光漸暗,世界上只剩下唯一的聲音,那就是刷刷雨聲。田得水把門推開,一扇燈光頃刻撲出,在斜風里,雨腳有些凌亂。他站在門口,自己的影子便鋪到河堤上。他連雨衣也沒有披,徑往河堤上走去。他靜默地注視著徐河。徐河是他的母親河,養育了他的童年、少年和青年,但是也像母親的乳房一樣,已經干癟十幾年了,現在流淌的卻已經不再是乳汁。

在酒味的逼迫下,河水的臭味變淡了。田得水自語一聲:“對不住了。”然后返身走回屋內,抬手合上了掛在墻上的電閘。燈光暗了一下,隨后,田得水就聽到了鐵鏈繃緊,吱吱嘎嘎水閘提起的聲音。

田得水再次回到河堤上,最左和最右的兩扇閘門正在緩慢提起,由于滿河水的壓迫,閘門升起得有些吃力。這兩扇閘門原來也是手動閘,是后來改造的電閘,因為在平常情況下,靠這兩扇閘門就足可以調節水量了。中間八扇閘門還都是手動。

這架水閘同時也是一座水橋。田得水走到橋上,看兩扇漸漸提起的閘門下,正在翻起巨大的黑色浪花,像黑牡丹一樣盛開,徐河水位開始下降。隨著閘門的不斷升高,水位下落速度也隨之加快。

田得水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他把手伸進上衣口袋,掏出一張紙來。這張紙在口袋里已經濡濕了,田得水仔細地把它展開,旋即被細密的雨水打得一團糟。田得水像能看見字跡那樣,認真看了看,然后揉成一團,用力扔進了徐河,它在水面上打了一個旋,隨即被吸進閘口,不見了蹤影。那是醫院開給田得水的診斷書。

雨水已經把田得水浸透了,冷風淫雨,他竟然沒有胃疼。酒這個東西可真是最好的止疼劑。他回到屋里,彎腰從床下拽出倒鏈。這個東西可真夠他抱的。他吃力地把倒鏈弄上橋,然后爬上閘梁,把倒鏈掛上滑輪。在他從閘梁上爬下的時候,險些落入徐河。

他迎著風雨站在橋上,開始拽動倒鏈。

何生趕到的時候,田得水已經提起了第三個閘門。一河黑水正在奪門而逃。

就著手電的燈光,何生朦朧看出田得水矮小的影子,他拉動倒鏈的樣子,就像一片掛在那里的樹葉。

何生大喝一聲:“田得水,住手!”但是,當他跑上河堤,看見一河水已經泄去多半,便頹然地說,“算了吧。”

何生用手電光打住田得水,見他凌亂而稀疏的頭發東一縷西一縷趴在額頭上,雨水沿著發絲往下淌。小三角眼,凸顴骨,滿臉胡茬子,滿嘴酒氣,那是多么丑陋的一張臉哪,再加上五短身材,不僅丑陋,甚至猥瑣。

田得水沒有住手。他也奇怪自己,一連拉起了三扇閘門,竟然沒有覺得累。

何生頓頓,不再喘氣后,說:“田得水,你何苦要害我?”

田得水說:“何縣長,這只能怪你修的河堤太堅固了。如果沒有這么堅固的一道河堤,估計早已水漫水泉了。”

何生看著泄入淀區的河水,正在彌漫成黑乎乎的一片。何生道:“我何生真沒想到,你田得水能做出這等事來。”

田得水抹一把臉上的雨水,痛快笑道:“何縣長,我田得水雖然窩囊,但是你忘了,我到底是燕國‘節俠田光之后。”田得水的笑聲在徐河上空回蕩,風雨中,平添幾分蒼涼。

第二天,雨過天晴。

田得水住進醫院。

第三天,水淀鄉水面出現大面積死魚。死魚事件引發各大媒體和上級部門廣泛而嚴重的關注。溯本求源,輿論矛頭直指水堡紙廠污染。《是天災,還是人禍》、《死魚事件的背后》、《誰該為死魚事件埋單》等新聞稿件一時間鋪天蓋地,在各種新聞媒體間轉播,轉載。在輿論的高壓之下,省環保局會同市政府組成聯合調查組進駐該縣,對死魚事件進行深入調查。猶如徐河水一樣,事態開始向何生完全不能左右的方向發展。

一月之后,調查結束。調查組認定,“死魚事件”是一起嚴重的環境污染事件,不僅給淀區漁民直接造成數百萬元的經濟損失,更為嚴重的是給淀區水域造成的生態污染,其影響需要三至五年才能消除。導致“死魚事件”發生的根本原因,毫無疑問,是由于水堡鄉的造紙廠,長期以來毫無節制排放污水,大量污染物又長期淤積河底,突然隨雨水集中涌入水淀所致。但是直接原因,卻是田得水在主觀上完全能夠預見,后果上完全可以避免的前提下,故意向淀區泄污所致。當然,這也與當地政府長期以來治污不力有關。

三個月后,市里就死魚事件做出處理。給予何生行政警告處分,撤銷縣環保局局長職務,撤銷水堡鄉現任鄉長職務,主管副局長、副鄉長也都得到相應處理。對田得水的處理未再提及,因為田得水已經在處理決定做出的前三天離世。

田得水彌留之際,老魏來到醫院看他。田得水用木棍似的兩只手拉住老魏,艱難說道:“謝謝你,老哥,那件事,你配合得好。水泉百姓都能喝上甜水的時候,你想著給老弟上一碗。”

就在田得水離世的同一天,一場“環保風暴”刮進水堡,全鄉共關停造紙廠98家。

隨后,縣里換屆,金書記升任某市市委常委、組織部長,楊縣長升任縣委書記。呼聲甚高的何生原地踏步。據說,何生談及感想時說:“如果我這一跤,能使全縣十一萬人的飲水安全問題得到解決,那也算摔有所值。”趙鄉長升任水泉鄉黨委書記。

那條堅固的河堤,依然屹立在徐河北岸。下次汛情,不知何日來臨。

責任編輯 洛 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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