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華
有種很流行的說法叫襲為釵影,晴為黛影,我總不能認同這種說法,但若論溫柔懂事,襲人和寶釵確是一路,若說率真任性,晴雯也和黛玉有些仿佛。奇怪的是,小姐里寶玉愛的是黛玉,丫鬟里寶玉愛的卻是襲人——雖然這兩種愛不可相提并論,前者純凈、理想化,后者則有著溫暖的俗世氣味,卻也不能不稱之為愛。
一個男人是可以在不同層次里各有所愛的,起碼有這兩種層次,母性的和女兒性的,寶玉對女兒性的渴望在黛玉那里得到圓滿,而溫柔和順的襲人正好滿足他對于母性的需求。
所以他和襲人在一起時,會有一種軟弱的孩子氣,說些化灰化煙的癡話,忍不住落下淚來,襲人溫軟地勸諫反倒成了一種安慰,畢竟寂寞的寶玉很少會得到回應。他們倆在一起的時光,總有一個情切切意綿綿的氣場,這種氣氛,只有和黛玉在一起時有過。
寶玉同晴雯的對手戲就正常得多,說笑打鬧,不脫貴公子的本色,寒夜里寶玉把淘氣的晴雯拉到被中替她焐手,也是小兒女的溫情,沒有一點性的刺激;一旦鬧起別扭,寶玉說翻臉就翻臉,聲稱要將晴雯送還給老太太,看得我等讀者都心寒。
曾見有前輩考證寶玉和晴雯之間有沒有愛情,并言之確鑿地說有,我只嫌太籠統,確切地說,寶玉對晴雯是友誼,啃雯對于寶玉卻自有一種情愫。
晴雯原本比襲人起點高,她雖然身世堪憐,十來歲上被賣到賴家,已記不得家鄉父母,想來中間不知轉賣了多少次,但因生得伶俐標致,得到賈母喜愛,像個小寵物一樣帶在身邊,稍大又下派到寶玉房里,雖然因資歷問題,薪水不如襲人,卻是賈母心中準姨娘的重點培養對象,前途相當可觀。而襲人自以為是賈母給了寶玉的,賈母對這個丫頭并沒多大興趣,只當她是個鋸了嘴的葫蘆,不過比一般的丫鬟格外盡心盡力罷了。
倘若把兩個人人生比喻成一場牌,晴雯的牌明顯起得比襲人好,外型才藝都屬上乘,還在上級心里掛了號,襲人則一手的小零牌,幾乎看不到未來。
然而牌好者容易氣足,氣足者容易驕傲,一手光鮮好牌反倒打得七零八落,滿手小零碎者,若是具有非同尋常的耐心,遠兜近轉,步步為營,常常也能打出了滿堂彩來。
對于賈母的用心,聰明如晴雯未必不知道,卻不肯低首斂眉,將自己打造成一個合格的準姨娘。也許是因為擁有的太多——賈母說“這些丫頭的模樣言談針線多不及她”,她對未來太有安全感,以為一切都會如期到來:“大家橫豎是在一起的”“將來只她還可以給寶玉使喚得”,便不肯使用技巧,完全跟著感覺走,以一個漂亮女孩的率真與嬌縱,隨心所欲地生活著。
比如寶玉在外面吃飯,看見桌上有豆腐皮包子,想著晴雯愛吃,就叫人送了回來,不成想寶玉的奶媽李嬤嬤跑來了,自說自話地就拿回去給她孫子吃了。寶玉回來問起此事,晴雯不假思索地表述了不滿,再經后事累積,寶玉又是要攆丫鬟,又是要逐奶媽,險些釀成一場大的風波。
后來李嬤嬤打聽出這件事,心中必然記上這筆賬,晴雯不計人氣指數下跌,只圖一時口舌之快,李嬤嬤固然不能拿她怎么樣,但是緊要關頭是落井下石還是遞一根救命稻草,那差別可就大了去了,李嬤嬤她們這等“老貨”的影響力,就是出現在關鍵時候。
同樣的事件發生在襲人身上,她就體現了識大體顧大局的廣闊胸襟。寶玉給襲人留的酥酪被李嬤嬤吃掉了,寶玉剛問起這茬,襲人趕緊用其他話混過。然而李嬤嬤仍不識趣,隔天又來尋襲人的不是,且一針見血地指出襲人“裝狐媚子哄寶玉”,正刺中襲人心病,襲人哭哭啼啼,以弱勢的形象,贏得了寶釵黛玉一干人等的極大同情。晴雯出于妒意,也跟著冷嘲熱諷,“襲人一面哭,一面拉寶玉道,‘為我得罪了一個老奶奶,你這會子又為我得罪了這些人,還不夠我受的?”把個晴雯比得十分可惡,就是李嬤嬤事后想想也沒話說。
不能怪晴雯不聰明,她是太驕傲,驕傲得不肯承認現實,第一不愿意拿自己當一個奴才,第二不愿意面對襲人和寶玉云雨之后地位的上升,甚至于她最被人所詬病的,拿簪子戳墜兒,也是恨鐵不成鋼,她自己絕不會這么不爭氣,因此也絕不容忍。如果她是一位小姐,這等脾氣最多招人非議,卻不會給她帶來太大的麻煩,但是她是一個丫鬟,太多的人可以左右她的命運,不說賈母、王夫人,就是對她還不錯的寶玉,一翻臉照樣可以攆她出去,小姐脾氣丫鬟命,這不但注定了她悲慘的命運,還注定了她失敗的愛情。
晴雯愛寶玉嗎?書里沒有明說,可是打晴雯一出場就對寶玉的事情看得特別重,寶玉寫了幾個字,讓她貼門斗上,她怕別人貼得不好,親自爬高上梯地貼了,有風聲說老爺要問寶玉的書,晴雯深夜相伴,還出主意說寶玉受到了驚嚇,結果引起上層對大觀園安全紀律的重視,把自己也搭了進去。最明顯的是“補裘”這一節,賈母賞給寶玉一件雀金裘,不提防被煙灰燒了一個洞,第二天還得穿這件衣服出門,卻沒有一個裁縫會修補。正是為難時候,晴雯奮勇出手,不顧自己病得七葷八素的,連夜將衣服補好。她可從來不是個勤快人啊,當此際拼命補裘,完全是為了寶玉,后來襲人拿這事調侃晴雯,她只是不好意思地笑,這一刻的晴雯,也是溫柔可愛的。
當然,你也可以說晴雯是敬業,或者是出于友誼,愛情與友誼,本來就很難區別,見仁見智,無法統一。在我看來,那就是一種沉睡著的愛情,一個女子對于離自己最近、最為親密的男子,產生的一種模模糊糊的感情,她可能都不知道自己在愛著,只想著“大家橫豎在一起的”,并在日常細節里有不經意的流露。
她不懂得放出和身份相符的手段,比如寶玉洗澡,讓她打水一道洗,載一直弄不明白這一道洗是什么意思,應該不是眼下的鴛鴦浴吧?但是碧痕侍侯寶玉洗澡,如何會讓席子上也汪著水?總有些暖昧,對于這種暖昧之事,晴雯一概回絕,和黛玉一樣,她在乎的是寶玉的心,容不得冒犯。她會為無關緊要的事情和寶玉慪氣,對襲人冷語敲打,這些招數黛玉使了還有效,換成晴雯只會令寶玉有不解的煩惱。
晴雯的愛情尖銳、熱烈而直接,但不具功利性,襲人對寶玉說,假如你做了賊,難道我還和你在一起?晴雯不會有這樣的疑問,她是可以跟喜歡的人一道縱橫江湖飛檐走壁的,假如后者有這個能力的話。
晴雯單純,不世故,但有時候,不世故也等同于不可愛,因為世故這東西,本來就帶了點迎合的意味,雖然不乏弄巧成拙者,但沒有這東西肯定難以見容于世。我們可能喜歡詩歌,卻一定不會希望一個詩人作鄰居,就算寶玉比我等高尚,也不能免俗,除了深愛的黛玉,其余的身邊人,當然還是乖巧者省心舒服。晴雯生得再美、手藝再好,對寶玉有再多的感情都沒用,她所擁有的,不是寶玉所需求的。
寶玉是眼睜睜地看著晴雯被從床上拖下來的,卻一聲也不敢吭,這個成天家叫嚷著要這個攆那個的貴公子還真是銀樣蠟槍頭啊,關鍵時候,他根本沒有發言權。
打動寶玉的,是晴雯一番傾肝吐膽的訴說,“只是一件,我是不甘心的:我雖生得比別人略好些,并沒有私情蜜意勾引你怎樣,如何一口咬定我是個狐貍精我太不服。今日既已擔了個虛名,而且臨死,不是我說一句后悔的話,早知如此,我當初也另有個道理。不料癡心傻意,只說大家橫豎是一處,不想平空里生出這一節話來,有冤無處訴!”接著剪下指甲相贈,又與他交換了貼身小襖,還哭道:“回去他們看見了要問,不必撒謊,就說是我的。既擔了虛名,越性如此,也不過這樣了。”沒有哪一個女子有過這樣直接而熱切的表述,前番拼命補裘,這次赴死般的傾訴,晴雯總是以生命之光映照她的愛情,不須說襲人,便是黛玉,也從無這等極具爆發力的表現。
有一種感動哽在寶玉心間,他從來不知道,自己會被這個女孩子如此深愛,這愛里充滿了委屈與寂寞,寶玉想像著她的感覺,又震撼又感傷。
習慣了愛別人的人,也會戀于被愛,當晴雯的死訊傳來,寶玉關心她彌留之際喚的是誰的名字,他太看重自己在晴雯心中的地位。但曹公再次體現出一個寫實主義者的良心,對于人世極度失望的晴雯,一夜喚的都是“娘”,那個湮滅在她顛沛流離的童年記憶里的懷抱,這一刻是如此迫近而溫暖。
寶玉不能體貼她的感覺,只納悶為什么不是呼喚自己,小丫頭的謊言重新給他注入良好感覺,文人的惡習發作了,他要借機寫一篇祭文。
他謀篇布局,遣詞造句,把個文字游戲玩得津津有味,文中那些過分溢美之辭,又與晴雯何干?他要寫一篇辭藻華麗的文章,晴雯之死,也不過是他借來的一點茄子香。
正因如此,當黛玉陡然現身,倆人立即有說有笑地推敲起辭藻來,越說越離譜,逐漸和晴雯沒一點干系。
寶玉之于晴雯,便是那點虛浮的情意,晴雯拼了命掙來的,維持的時間,也只是這樣短短的一段而已。只剩下一句話,有歪打正著的準確,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壟中,卿何薄命。些許哀憐之外,是與己無關的淡漠的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