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世

曾長建

還有一個星期就要做新娘了，張夢瑤和曾濤說好，婚前要再游一回貓兒山，因為他們的相識相知，是從那里開始的。

那年張夢瑤獨自上貓兒山，不小心踩空了腳，慌亂中她抓住崖邊的一條小樹枝，眼看光溜溜的樹枝就要脫手而去，只覺手心一痛，她的身子竟穩住了。此時恰好曾濤路過將她救上。遇救的她伸掌一看，一根刺穿進了掌心，而在她的手心上，赫然多了一顆紅豆！兩個年輕人都覺得此事很是奇異，于是默契地認為，這是貓兒山和紅豆為他們牽的紅線。時間一長，還真就相互戀上了。

而那顆紅豆，也被張夢瑤摘下做成了手飾，一直戴在手上。

再游貓兒山，其實已沒什么新奇。不過有個看相的老人卻引起了張夢瑤的興趣。張夢瑤拉著男友來到了老人跟前：“老人家，麻煩你幫我們看下，看看我們的前生今世！”

老人眼睛微斜地抓過張夢瑤的手掌，臉色微微一變，良久之后，才緩緩說道：“姑娘，你們的前世，一個苦苦尋覓，一個渾然不知，他一直在尋你，卻總是擦身錯過。姑娘，他已經找你整整三世了！”

“三世？”張夢瑤吃驚地看著老人，又回頭看看曾濤，滿臉不解。

“是的。第一世，他是一個占山為王的強盜，你是官府家的千金，卻獨自進山做了他的女人。因為你深愛著他，愿為他付出一切，可他始終只是個莽夫，感覺不到你對他的愛，對你的態度一直平平淡淡。后來官府派兵進山剿匪，他力戰不敵被抓，直到行刑前一刻，他才感受出你對他的愛原來那么深，可惜他很快就被砍了頭，而你，也咬舌自盡，卻是死于心碎！第二世……”

張夢瑤正聽得如夢如癡，不料被曾濤一把拉起就走。曾濤邊走邊提醒她：“傻瓜，這樣的話你也信？騙錢的啦。這一帶的江湖騙子可多了！”

還未走到十步，老人突然在身后叫住了她：“姑娘！”張夢瑤立即站住了腳。老人的聲音突然變得異常溫柔：“孩子，你要小心，一星期后的那場車禍，注定要奪走一條生命！”

張夢瑤想要回頭再問，卻被強拉著走遠了。曾濤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這老人家，還真會扯，東邊不亮就扯西邊！”張夢瑤老大不愿地走著，心里總覺得怪怪的。

很快到了大喜之日。臨到要坐上轎車的那一刻，張夢瑤不禁想起老人的話，遲疑了片刻，終于還是坐進了轎車。大喜的日子，她總不能憑老人一句話掃了大家的興吧！從城西到城南，要途經一條沿江路，路邊是滾滾東逝的江水。當橋車走上這條路時，災難真的發生了：一輛剎車失靈的大貨車撞上了轎車的尾部，失去控制的轎車如積木般滾下了路坡。張夢瑤只聽見一聲轟鳴，接著一陣絞痛，意識便陷入一片模糊……

恍惚中，張夢瑤感覺有人緊緊抱住了她，隨后又輕輕撫摸著她的臉。那種久違的熟悉感，令她再也不覺得害怕，甚至有一種幻想：就這樣一輩子呆在水底吧！突然一個踉蹌，江水將她和那人沖開了，她伸手想要去拉對方，卻絲毫動彈不得。在模糊的視線里，那人被水沖走了，越沖越遠，直到無蹤無影！她急得大叫，一叫，就驚醒了，眼前站的是一臉淚水的曾濤。

愣了一愣，她突然扯著男友問：“你沒被水沖走？”說完又喃喃自語：“那個人不是你？那他又是誰呢？我明明看見的！難道是幻覺？”

曾濤一怔，隨即撫摸著她的臉頰安慰道：“傻瓜，我這不好好的嗎？你知道嗎？你創造了奇跡，你創造了生命的奇跡！”原來，當時車上的人都被甩了出來，惟獨她被卡在里面隨著轎車滾入江中，被救上岸送進醫院時，她已停止了呼吸，所有人都不抱希望了，她卻堅強地活了下來！

令人心痛的是，這場車禍讓張夢瑤失去了左手，那只斷掉的手掌怎么找都找不到。傷心欲絕的張夢瑤天天躺在病床上以淚洗面。曾濤一再安慰她說，已經有很多人在幫忙找斷掌了，一找到就給她接植。可是隨著時間的一天天流逝，張夢瑤終于絕望了，手掌再植已成了一個幻想，除非再次出現奇跡！

誰也沒料到，奇跡真的出現了……

這天下午，曾濤突然興奮地沖進病房，一把抱起張夢瑤：“有人在下游沙灘上撿到你的手掌，送到醫院一檢查，神經組織竟然完好如初，醫生說，完全可以再植！”說著拿出圖片給她看。只一眼，她就認出那正是自己的左手，那年刺入掌心的那根刺，因為不痛，又刺得很深，就一直沒取出來。現在，它成了最顯眼的標志。

整個醫院都沸騰了，脫離身體整整一個星期，斷掌卻既未腐爛也未浮腫，甚至連細胞都還是活生生的。在醫學屆，這可是天大的奇跡！再植手術馬上展開了，院方承諾，不收一分手術費，惟一的條件是，張夢瑤需配合他們的研究，每三個月要回醫院接受一次檢查。

手術很成功，奇怪的是，一向無夢的張夢瑤從此開始做夢。在第一個夢里，她夢見自己打著赤腳走進大山，去找一個自己深愛的男人。他的擁抱，他的撫摸，那種隔世般的熟悉，令她久久不舍離開！后來，他被抓住砍頭了，肅靜的刑場上，她只聽見一句震徹云霄的吼聲：我欠你的，來世再償還……

“不要！”她尖叫著驚醒，緊張得滿頭是汗。護士在邊上小心地問道：“是不是做噩夢了？”她強笑著搖搖頭，又閉上了眼。

眼睛剛合上，她又入夢了。這一次，她見到他的第二世。這世的他，成了一只丑鳥，為了尋找她，這只鳥沒日沒夜地在天上飛翔。終于，它被獵人打下，死在樹根下。到了第三世，他再也無法動彈了，他變成了一株樹，可他還在苦苦地等，等待她的出現。一天又一天，直到一個農婦將他砍走當柴燒掉……

夢到這，張夢瑤驀地驚醒過來。她不甘心，強逼著自己繼續睡去。她知道，第四個輪回，就是此生的他了！她想知道此生的他生活在哪里！可是任憑她怎么努力，都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著前面的夢境！

如此數日，她不禁想起了老人的話，老人說這場車禍必定要死一個人，可實際上并未死人，只是那個被水沖走的男人又是誰？為何自己一想起他就滿懷傷感？她看著纏滿繃帶的左臂，念頭忽地一閃：紅豆！那顆在貓兒山上摘回的紅豆，也在這場車禍中消失了！難道苦苦尋覓自己三世的人，竟是那顆紅豆？而現在，正如老人所說的，它在車禍中悄然而去，換回了自己的生命？

張夢瑤突然很想找到那個老人，弄清楚事情的真相，于是她央求曾濤去貓兒山找老人問個究竟。一聽說貓兒山上的老人，曾濤不禁來氣，卻又覺得這事確實有點怪，于是怏怏地上了貓兒山。

還是那個地方，老人孤零零地坐在一張破舊的桌子后邊。老人甚至沒去瞄曾濤一眼，就沙啞地開口了：“上一世，她是一個農婦，再上一世，她是一個獵人，再推前一世，她是官府家的千金小姐，但是后來做了山匪的女人……”

曾濤暗暗好笑，不露聲色地問道：“老人家，那我呢？”

老人好像并未聽見他的話，繼續說道：“孩子，她有樣東西不見了，那個換回她生命的東西，上輩子曾是一棵樹，再上一世，是只從不歇息的鳥，只有第一世，人人敬他懼他，因為他是和官府作對的強匪！”說完后又搖搖頭：“你不是他，死神在召喚他離去，因為他并不欠她，卻死死護她……”

曾濤似懂非懂地離開老人，默然下山去了，老人沙啞的聲音，還在繼續著……

回到醫院，曾濤猶豫良久，終于一一轉述了老人的話，又從口袋中掏出一條手鏈，鏈上穿著一顆顯眼的紅豆。原來，車禍當時，曾濤伸手想要拉住女友，卻沒能夠著，只扯下了她手上的這條手鏈。他把手鏈遞給張夢瑤，沉聲說道：“老人讓我告訴你，紅豆正是他的此生。”

張夢瑤平靜地看著紅豆，突然低聲喃喃：“上一世，我是個農婦，將他砍掉燒火；再上一世，我是個獵人，打下了天上飛翔的他……”話未說完，已然淚流不止。說也奇怪，自那次哭過之后，張夢瑤就好像變了個人似的，冷冰冰的再也不掉一滴眼淚。

一個月后，終于平安出院了，張夢瑤舉著左手，冒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話：“這手是我的嗎？掌心沒刺啊！不像我的，少了感覺！”

醫生笑著在一旁解釋道：“當然是你的，刺在肉里是會腐爛的！”

三個月后，張夢瑤來到醫院接受檢查，醫生突然問她：“你有哭過沒？”她點點頭，又搖搖頭：“以前哭過，現在沒了！”

醫生又檢查了一遍，百思不得其解地撓著腦袋：“怪了，從儀器上看，你的淚腺已經枯竭，心臟還有裂痕，而在你的左掌心，有一滴不明液體！”

張夢瑤左手微微一抖，顫聲說道：“我的左手心會痛，一痛，就想落淚！”說完轉身望向曾濤。曾濤久久地看著自己日漸憔悴的新婚妻子，心里一酸，終于發出一聲嘆息：“有件事我瞞了你。老人說，紅豆是月老垂憐賜于你們的信物，而此生的他，就是你手心的那根刺，這就是手掌離開身體一個星期還能再植的原因。緣牽三世，今生已是你們的第四個輪回！老人說，無緣了，死神要帶他走，臨走時，他在你的手心留下了一滴淚！”

張夢瑤身子猛地一顫，終于淚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