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麗霞
關鍵詞:雜傳;阮孝緒;《七錄》;唐代;《隋書-經籍志》史部雜傳小序;宋代;《崇文總目》
摘要:雜傳作為古代史書的重要類別,興起于西漢末,興盛于漢魏兩晉。阮孝緒《七錄》中雜傳一目,的設立,標志著這一著述樣式最終爭得了古代目錄學中的一席之地。唐代雜傳數量不少,是在南北朝雜傳衰落以后的一次復興。它一方面繼承了漢魏六朝的著述傳統,另一方面表現出向近代傳記過渡的趨勢。從宋代《崇文總目》開始。“傳記”之目就取代了“雜傳”,雜傳與雜記最終完成了其在古代目錄學中的合流。這一名稱一直延用到清代。
中圖分類號:K82—63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9—4474(2009)06—0082—05
雜傳是中國古代目錄學中的一個類別,它是相對于正史中的列傳(史傳)而言的,一般單獨流行,不附屬于某部紀傳體正史,也不是古人文集中的一篇。雜傳本身是史部書籍,是研究歷史的重要文獻,具有重要的史學和史料學價值。
雜傳興起于西漢末年,在魏晉時期出現了創作的第一次高潮。以后歷代均有大量作品問世,是中國古代傳記文學中蔚為大觀的一支。程千帆亦曾對雜傳的類別作過簡要分析:
雜傳之名,本諸《隋書·經籍志》。其間異名亦頗眾,如或稱傳(《陳定傳》),或稱世家(《王祥世家》),或稱敘(《趙至敘》),或稱家傳(《謝車騎家傳》),或稱言行(《殷羨言行》),或稱行狀(《趙吳郡行狀》),或稱本事(《徐江州本事》),均見《(世說新語)注》。而稱別傳者尤多,目詳姚振宗《隋書經籍志考證》。別傳者,蓋本對史傳而言,及后史無傳而僅有私撰之傳者,亦稱別傳,則別傳又進為單行傳記之稱矣。
同時,雜傳又和文傳、傳奇、小說等關系密切,而且有些雜傳本身也具有較強的文學性,這些都值得進行深入的研究。
目前所知現代學者中較早涉及雜傳的綜合性研究的學者就是程千帆。但除了程千帆的有關論著以及2004年出版的熊明《漢魏六朝雜傳研究》之外,雜傳的研究多是因為其它領域和問題(如歷史、史傳、傳記文學、傳奇等)的研究而有所涉及,而且大多浮光掠影,難見全貌。如韓兆琦《中國傳記文學史》、李詳年《漢魏六朝傳記文學史稿》、陳蘭村《中國傳記文學發展史》等,從傳記文學的角度談到了一些雜傳作品,王錦貴《中國紀傳體文獻研究》從紀傳體史書的角度提到一些雜傳,但都不是直接對雜傳本身的研究。
現代學者研究古代的典籍和文化,比起舊時學者來有新的眼光和角度,有理論性強、體系化程度高的優點,但有時候也顯得“隔”。他們不再沿著古代學術的傳統(包括概念、術語等)來思考問題,而是根據某種理論和方法來分析古代的文化現象,以至常有削足適履的毛病。陳寅恪說今之學者“言論愈有條理統系,則去古人學說之真相愈遠”,我想就是這個意思。本文將以雜傳本身作為研究的對象,像章學誠所說的“辨章學術,考鏡源流”那樣,首先從目錄學的角度對雜傳在古人心中的地位作一個大致的勾勒。
一
按照古代書目的四部分類法,雜傳是從屬于史部的。在宋代以前一般稱為雜傳,此后往往稱作“傳記”,其內涵也發生了一些變化。
現在可知最早對雜傳進行研究的學者,當推梁代目錄學家阮孝緒,他不僅自己作有一部雜傳——《高隱傳》十卷,而且其《七錄》將圖書分為七類,其中有“記傳錄”(相當于四部分類法的史部),其下又分十二部,其中有雜傳部,共二百四十一種,二百八十九帙,一千四百四十六卷。雜傳部所錄典籍數量在十二部中最多,從此確立了雜傳作為史部書籍類目的地位。
《七錄》以后的《隋書·經籍志》(以下簡稱《隋志》)亦于史部中設雜傳一類。《廣弘明集》卷三收有《七錄·序》,但這僅是《七錄》的總序。根據當時書目編寫的習慣,《七錄》中應該有各個類目的小序,可惜今天看不到了。其中的雜傳小序,很可能是后來《隋志》雜傳小序的重要參考。現在我們可以看到最早對雜傳的專門論述,正是《隋志》雜傳的小序,這是從目錄學角度對雜傳最權威的定義之一。《隋志》史部雜傳小序云:
古之史官,必廣其所記,非獨人君之舉……是以窮居側陋之士,言行必達,皆有史傳。自史官曠絕,其道廢壞。漢初,始有丹書之約,白馬之盟。武帝從董仲舒之言,始舉賢良文學。天下計書,先上太史,善惡之事,靡不畢集。司馬遷、班固,撰而成之,股肱輔弼之臣,扶義俶儻之士,皆有記錄。而操行高潔,不涉于世者,《史記》獨傳夷齊,《漢書》但述楊王孫之儔,其余皆略而不說。又漢時,阮倉作《列仙圖》,劉向典校經籍,始作《列仙》、《列士》、《列女》之傳,皆因其志尚,率爾而作,不在正史。后漢光武,始詔南陽,撰作風俗,故沛、三輔有耆舊節士之序,魯、廬江有名德先賢之贊。郡國之書,由是而作。魏文帝又作《列異》,以序鬼物奇怪之事,嵇康作《高士傳》,以敘圣賢之風。因其事類,相繼而作者甚眾,名目轉廣,而又雜以虛誕怪妄之說。推其本源,蓋亦史官之末事也。載筆之士,刪采其要焉。魯、沛、三輔,序贊并亡,后之作者,亦多零失。今取其見存,部而類之,謂之雜傳。
《隋志》在這一段里談到了雜傳的起源、演變以及特點、價值等問題。可以說,在漢魏六朝大量雜傳作品的基礎之上,經過《七錄》、《隋志》的理論總結,作為一種古代著述的樣態和目錄類別,雜傳的性質和地位都已得以確立。從此以后,古代書目中一般都有雜傳或者雜傳記一類。
在此后的唐代書目《群書四部錄》和毋煚《古今書錄》中,也設有雜傳類并有論說。《舊唐書·經籍志》(以下簡稱《舊唐志》)總序云:“煚等撰集,依班固《藝文志》體例,諸書隨部皆有小序,發明其旨。近史官撰《隋書·經籍志》,其例亦然。”五代編撰的《舊唐志》原本是據《古今書錄》刪略而成的,設有雜傳類,可惜的是把原書的小序刪掉了,只說“雜傳以紀先圣人物”,太過簡略。成書于日本寬平(885—891)初年的《日本國見在書目》設有雜傳家。
在這些書目中都收錄了大量雜傳作品,如《隋志》收雜傳“二百一十七部,一千二百八十六卷。通計亡書,合二百一十九部,一千五百三卷。”《舊唐志》雜傳類有“雜傳一百九十四部”,《新唐志》“雜傳記類一百二十五家,一百四十六部,一千六百五十六卷。失姓名十四家,崔玄(日韋)以下不著錄五十一家,二千五百七十四卷。總一百四十七家,一百五十一部”。《日本國見在書目》雜傳家有四十部,三百零六卷。
《七錄》與《隋志》、《日本國見在書目》、《舊唐志》等設雜傳一目,是因為當時所見到的雜傳數量巨大,尤其是漢魏六朝是雜傳作品大量涌現的高峰時期。而相對來說,這一時期的雜記數量較少,而且有些雜記與雜史、舊事(故事)難以區分,歸入史部其它類別即可,不必與雜傳相混于一部。
二
史學界把唐代看成是中國歷史由中古走向近
古的一個關鍵時期,尤其是中唐以后,中國的歷史和社會發生了較大的變革。在雜傳這樣一種史部書籍的寫作上也可以感受到這種變化。具體地說,與先唐相比,唐代雜傳有三個不同的特點:
1單傳數量減少,文傳開始出現史傳化的傾向,或者說文傳開始覬覦雜傳的功能和地位
和先唐的一百八十多種別傳相比,唐代單傳僅十六部(不包括傳奇性雜傳),懸殊巨大。而文傳一方面沿襲六朝之風,有以韓、柳為代表的大批寓言傳、寄托傳、擬人傳,也開始出現較為嚴謹的以記述人物生平事跡為主要內容的作品,如李華的《李峴傳》、《盧坦傳》、《李夫人傳》,沈亞之的《馮燕傳》、《李紳傳》,于邵的《田司馬傳》,李翱的《楊烈婦傳》,杜牧的《張保皋、鄭年傳》、《燕將傳》、《竇烈女傳》,李蹊的《蔡襲傳》,皮日休的《何武傳》、《趙女傳》等。雖然這其中的不少傳還帶有言志抒懷或議論感慨的成分,但總體上與《五柳先生傳》、《毛穎傳》、《種樹郭橐駝傳》一類的文傳已有很大的不同,而越來越接近于雜傳的體式。這樣,雜傳的功能開始被這些文傳所替代。
宋代以后繼續這樣的演變,而元明則加快了速度。明清人的文集中有大量帶有史傳、雜傳性質的作品,反過來正可以說明單傳的衰落。宋以后各種“名臣錄”、“碑傳琬琰錄”、“耆獻類征”、“碑傳集”漸次增多,收錄大量的人物別傳(單傳、文傳均有)、行狀、墓志銘等。這一類“名臣錄”的撰作始自朱熹《宋名臣言行錄》前集、后集,李幼武補撰續集、別集、外集。清李元度《國朝先正事略》自序云:
宋朱子撰《言行錄》,取并世名臣事跡件系而條綴之,嗣是杜大珪有《名臣碑傳錄》,蘇天爵有《名臣事略》,徐纮有《明名臣琬琰錄》,項篤壽有《今獻備遺》,皆祖述朱子之意以成書者也。
清代又出現了“碑傳集”,如錢儀吉編《碑傳集》一百六十卷、繆荃孫編《續碑傳集》八十六卷、閔爾昌編《碑傳集補》六十卷等。在這里,文傳與單傳已沒有明顯的區分,單傳最終變成了文傳而與行狀、墓志銘混為一體了。
2家傳數量減少,家傳的概念開始由家族先人的合傳演變成為家族中死者撰寫的單傳
唐代家傳中約一半的作品實際上都是以一人為傳主的單傳,如《郭公家傳》、《顏氏家傳》、《鄴侯家傳》等。宋代也大致如此。《通志略·傳記·家傳》甚至著錄了《李趙公行狀》、《遠祖越國公行狀》、《顏氏行狀》等行狀,正表明宋人已不再將家傳僅僅視為家族人物的合傳。大約從宋代開始,文集中出現了家傳,至明清時期家傳已完全蛻變為文傳之一體,僅記一人的生平行事。和一般文傳中的單傳不同的是,文傳中的家傳是應死者親屬之請而作,有的還將編入其家族的宗譜。明清以后家譜的興盛取代了家傳部分的功能,而且有些家譜中吸收了家傳樣式作為其中的部分,這是家傳這種著述樣式消失的主要原因。
3郡書常見的名稱發生了變化
以先賢、耆舊為名的郡書減少,以“人物志”、“人物傳”為名的作品增多。唐代以前的“人物志”雜傳僅江敞《陳留人物志》(或名《陳留志》)、陽休之《幽州古今人物志》二種,唐代則增至四種:《廣人物志》、《南北人物志》、《河西人物志》、《吳興人物志》。宋代亦有數種,如陳坤臣《郡國人物志》、王中行《莆陽人物志》、唐稷《清源人物志》等,并出現了《臨川名賢傳》(或稱《臨川圣賢名跡傳》)、《南陽先民傳》等新的地方人物傳名,而舊有的先賢傳、耆舊傳的名稱很少使用了。
明代以后地方人物傳紛紛而作,僅《四庫存目叢書》所收存世之作就有黃佐《廣州人物傳》、李默《建寧人物傳》、金江《義烏人物記》、張大復《昆山人物傳》、方鵬《昆山人物志》、張昶《吳中人物志》、郭子章《圣門人物志》、孫承澤《畿輔人物志》等。《四庫全書》有宋濂《浦陽人物記》、孫奇逢《中州人物考》。明清人物傳也有用先賢、耆舊這些舊名以及宋代出現的“先民”、“名賢”等作傳名的,如姚堂《潤州先賢錄》、歐陽東鳳《晉陵先賢小傳》、馬其昶《桐城耆舊傳》、周復俊《東吳名賢記》、徐象梅《兩浙名賢錄》、鄭柏《金華賢達傳》、應廷育《金華先民傳》;也有自創新名的,如王崇炳《金華征獻略》、盛楓《嘉禾征獻錄》、毛憲《毗陵人品記》、吳亮《毗陵人品記》、鄭岳《莆陽文獻列傳》等。
三
必須承認的是,雜傳與雜記在古代目錄學中的合流,也有其必然性。由于唐代以后傳、記頗不易分別,加之雜傳數量減少,記的數量增多,表現在目錄學上就是“傳記”之目取代了“雜傳”,這一名稱上的變化最早見于《崇文總目》。北宋慶歷元年(1041)編成的《崇文總目》,將雜傳的名稱改為傳記。此書僅有殘本存世,幸好參與編撰的歐陽修在其文集中收有《崇文總目敘釋》,雖然并非每一類的敘釋都收入,但恰好保存了傳記的小序。這也是較早從目錄學角度對雜傳和傳記進行論述的另一篇重要文獻。
宋代以后的目錄如《直齋書錄解題》、《郡齋讀書志》、《通志略》、《宋志》等,包括北宋初收錄了較多唐代典籍的《崇文總目》、《新唐志》,大多改雜傳為傳記,這實際上也是唐宋兩代雜傳寫作的現實逐漸發生演變的反映。目錄中改稱“雜傳記”、“傳記”,意味著這一類別包含的范圍更廣,不僅有人物傳,也包括一些事跡的記錄。一般來說,傳側重以人物為中心,記側重以事件為中心。可以說,唐代是雜傳在樣態、類別上發生變化的一個關鍵時期,而宋代雜傳一方面延續了唐代,一方面更開啟了明清傳記的新的類型。
修于宋代的《新唐志》稱作“雜傳記”,加上“雜”字,大約是想表示對《隋志》、《舊唐志》等正史書目設“雜傳”類的沿襲。此后的《中興館閣書目》、《遂初堂書目》以“雜傳”為名,則是復古的表現。而所著錄的典籍,也有一些不屬于雜傳而應視作雜記的,如《中興館閣書目》雜傳類有《洞冥記》、《西京雜記》、《金鑾密記》等,《遂初堂書目》雜傳有《西京雜記》、《兩朝獻替記》、《燕吳行役記》等。
傳記一目一直延用到清代,如《四庫全書》、《書目答問》,均于史部設傳記類,而所錄書籍也與中古時期有了很大的不同。
盡管宋以后目錄學上多稱“傳記”,但其小序有關的論述,卻是和《隋志》一脈相承的。如:
古者史官,其書有法。大事書之策,小事載之簡牘。至于風俗之舊,耆老所傳,遺言逸行,史不及書,則傳記之說,或有取焉。然自六經之文,諸家異學,說或不同,況乎幽人處士,聞見各異。或詳一時之所得,或發史官之所諱,參求考質,可以備多聞焉。(《崇文總目》傳記類敘)
傳記之作蓋史筆之所不及者,方聞之士得以紀述而為勸戒。(《文獻通考》卷一百九十五引《宋三朝藝文志》)
《宋兩朝藝文志》曰:“傳記之作,近世尤甚,其為家者亦多可稱,采獲削(高禾),為史所傳。然根據膚淺,好尚偏駁,滯泥一隅,寫通方之用。至孫沖、胡訥收摭益細而通之于小說。”按:雜史雜傳,皆野史之流,出于正史之外者。蓋雜史,紀志編年之屬也,所紀者一代或一時之事。雜傳者,列傳之屬也,所紀者一人之事。然固有名為一人之事,而實關系一代一時之事者。又有參錯互見者。(《文獻通考》卷一百九十五)
古者史必有法,大事書之策,小則簡牘而已。至于風流遺跡、故老所傳,史不及書,則傳記興焉。如先賢、耆舊、孝子、高士、列女,代有其書,即高僧、列仙、鬼神、怪妄之說,往往不廢也。雜史傳記皆野史之流,然二者體裁自異。夫以六經之文,皎如日月,諸家異學,說或不同,況乎幽人處士、巗居川觀而以載當世之務者乎?然或具一時之所得,或發史官之所諱,旁搜互證,未必無一得焉。列之于篇,以廣異聞。雜史,紀志編年之屬也,紀一代若一時之事。傳記,列傳之屬也,紀一人之事。外此,若小說家與此二者易溷而實不同,當辨之。(焦竑《國史經籍志》傳記類序)
各書所說的傳記這一類別,強調的是它“史不及書”的內容,關注的是其補史的功能。它們的論調與《隋志》的“史官之末事”和“載筆之士,刪采其要”并無二致。
正如宋代以后書目中著錄的作品表現出來的那樣,從宋代開始雜傳類的名稱改為傳記,也是恰當的,因為漢魏以來那種樣態的雜傳越來越少,新興的傳記樣式更加流行,而且記、錄、志的成分增多并且摻入到雜傳中去了。宋元以后的傳記出現了一些新的樣式,比如年譜、學案,還有帶有合傳性質的“名臣言行錄”、“琬琰集”、“先正事略”、“耆獻類征”、“碑傳集”等,類傳的種類也有新的增加,如《疇人傳》。這些傳記形式和類別的變化,有待于進一步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