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故事（組詩）

李　瑛

桃 花

凌汛的黃河

冰塊、雪沫和草節(jié)

碰撞著，推擠著，旋轉(zhuǎn)著

漂流下瀉

在碎玻璃的閃光中

可看見一瓣鮮艷的桃花

小娃子純凈天真的笑的桃花

婆姨們樸實嬌羞的臉的桃花

在溝壑如濤的大西北

只要有三五戶殷實人家，此時

裝滿谷米的陶罐邊

紅燈籠、窗花和桃花

便一起開放了

接著就撲來菖蒲蘆葦?shù)那逑?/p>

這里是離祖先骨殖最近的地方

是離大自然、黃水、黃土最近的地方

是離汗、淚、草根和酒最近的地方

不要說黃河只有荒寒和凄苦

這一小片嬌滴滴的甜美

不是給我們帶來了

任何地方也沒有的溫暖么

黃河水

一面面撼天動地的大鼓的

黃河水

一支支高亢激越的嗩吶的

黃河水

五千年，無數(shù)個故事推擠著

翻著筋斗向前沖的黃河水

星星亂飛的午夜，雞啼震顫

朵朵浪尖的油盞

荒村里犬吠燃起

碗碗泥沙攪拌熱血的土酒

蒼蒼蒹葭中，閃出

一件小紅襖，撲棱棱

驚炸一群亂飛的小雀子

凄風(fēng)苦雨里

踟躕灘頭的人影

望一眼長天投進漩渦里

塊塊不動聲色的青石板

記得清磨亮把把大刀的漢子

提回多少敵人的首級

沒有月亮的黑夜

擦水皮掠過的皮筏子

送雙雙草鞋開上火線了……

數(shù)不盡的日月沉進泥沙

寫進波濤的愛憎恩仇已立卷歸檔，成為

史書、傳說和歌曲

朵朵蒲公英、野馬蓮開了又謝了的

黃河水

歡樂的鹽、痛苦的鐵鏗鏘作響的

黃河水

五千年，講故事

講啞了喉頭的黃河水

聽黃河號子

面對面站著

卻看不見他的臉，只見

一雙變形的皴裂的腳掌

一副赤裸的佝僂的背脊

是一塊風(fēng)浪啃剩的礁石嗎

或波濤邊一個干癟的生命

比如一只蹲著的魚鷹

呵，我們黝黑的瘦骨嶙峋的父親

一生，他貧瘠的脊背

始終與大地保持平行

而腿卻呈可怕的銳角

任日月和風(fēng)

習(xí)慣的攀上滑下

呵，我們悲凄的苦命的父親

現(xiàn)在，他站在音樂和吶喊旁邊

演唱號子

聽不清他的話似乎不是語言也不是聲音

只是從骨節(jié)裂縫中

流出的叫喊和喘息

夾著羊皮口袋里烈酒的氣息

汗酸血腥的氣息

劣質(zhì)煙草的氣息

呵，我們和黃河有同樣血型的父親

聲音是一條粗糙的牛皮繩

緊繃的拖一條重載的

不知有岸的船，向前

如今，很難聽到這種聲音了

從浪尖上，索道上，峭壁上

甚至河底泥沙也撈不出

只能從他身體

最后一部分的傷疤下

才能聽到生命咯血的搏動

成為另一條黃河的號子

燃燒著，如沉雷地火

震撼著又烘烤著我們

使我們嘴里都干澀得發(fā)苦

黃河石

一切都被風(fēng)雪埋葬了

磷火、砂礫和草莽

在高原干枯的古河床

波濤早遠上白云

只留下塊塊石頭

像一群孤兒

荒天野地里枯守家鄉(xiāng)

即使再聽不見舟子的吶喊

卻仍能聽見驚濤轟響

即使再尋不到一尾史前魚

卻仍能看見尾鰭濺起的水光

風(fēng)雨吹打，星斗蒼茫

烏云翻滾，浪擊洪荒

都凝進心頭，成為

生命記憶的營養(yǎng)

一切都被風(fēng)雪埋葬了

只一塊塊沉甸甸的石頭

講述時間的力量和歷史的滄桑

鐵 牛*

肌腱抖動，胸廓起伏

四頭顢干頁的鐵牛

四團烈火燃燒在

岸邊炎陽里

黃河魚都認識它們

畜糞草屑都認識它們

黃水染就的毛色

濤聲是粗壯的喘息

在野風(fēng)野雨的

古渡頭，晨昏中

四雙大睜的眼睛

送別過多少不歸的舟子

風(fēng)雨千年，狂濤萬里

亙古不息的黃河水

如今，它們雖已銹跡斑斑

卻仍透出驚人的膂力

感謝賦予歷史重量的生命

蒼煙緊鎖的濁流中

它們在反芻千年前的青草

我則在反芻智慧的先祖

*山西省永濟縣境內(nèi)的黃河蒲津渡口，唐開元12年（724年），為架浮橋，曾在兩端鑄有連舟的四尊鐵牛以之做錨。（一號牡牛重45噸，二號牝牛重49噸，三號犍牛重65噸，四號犢牛重70噸。）現(xiàn)經(jīng)打撈出水，陳于岸頭，供人參訪。

天 車*

除了天上來的黃河水

誰知它走過的路有多長

葉輪長滿苔蘚

輪軸仍快樂的歌唱

無論春秋，無論冬夏，總是

一捧日光，一捧月光

忠實地喂養(yǎng)著

枯葉般干渴的村莊

催卵石孵出糧米

喚人來浣紗采桑

堅信總有一天，這里

終會變成鶯飛草長的水鄉(xiāng)

愛理想有信念的水車

使人感到尊嚴和力量

理想使意志無畏

信念使生命閃光

每株禾苗，每粒泥土

夢里也流淌花香

感激吧，以汗和信仰

教我們認識人生的親娘

*蘭州黃河邊，有多乘巨輪水車，人稱天車。這種源自明朝仍在轉(zhuǎn)動的木質(zhì)提灌工具，顯示了我國古代勞動人民的智慧和創(chuàng)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