驢眼中的城市（組詩）

丁　可

最后的沉默

依然被拴在電線桿上

蹄子下是上一頭驢子站過的水泥地

它的臉朝向大街

凌亂的毛皮布滿草屑鞭痕

以前只是在鄉下負重轉悠

第一次閑適來城市卻是赴死

它知道今天或者明天

背后酒樓里一把刀子就會興沖沖過來想老死鄉下難啊從小就未敢奢望

仰天長嘯能怎樣

橫眉豎目又能怎樣

想開了便坦然了

它的眼神平和沒有怨恨

車來車往數不清的臉一一晃過

一個女人牽著寵物狗散步

一個老頭在垃圾桶邊翻揀

對面六樓一扇窗口伸出一只腦袋

望望下面又縮了回去

張望著它不出聲地張望著

還好沒有“驢蓋眼”遮擋視線

向著就要吃掉它的人間

一只驢子作著最后的打量

兩個殺雞人之死

菜市場上殺雞為業

他們都是下崗職工

男甲鍛工出身刀子揮舞得輕快

女乙做過紡織工雞毛拔得干凈

殺一只雞一元錢

兩家作坊唇齒相依

為占有對雞的執行死刑權

每有雞被倒縛而來兩家爭先恐后迎上

那熱情讓眼淚汪汪的雞猶豫

不知更愿死在誰的手里

一天上午為爭殺一只雞

女乙與男甲發生口角

男甲這位前鍛工這位

戴過紅花的再就業先進典型

挺起割雞脖子的刀

刺向對方的胸脯

雞血與人血淌在一起

女乙倒在了污水橫流的雞毛之上

對男甲生命的終結權沒有爭奪者

幾個月后一粒懶洋洋的子彈

從槍膛里爬起身來

給妻子送燈來

妻子我把小小的手提燈給你送來

街頭已經夜色彌漫著了

朦朧中我看見街邊三輪車旁的你

正忙活低著頭

我把燈給你掛在車把上打開

讓燈光照亮煤球爐烘烤著的鐵板

裝著胡椒粉辣椒面的塑料盒小瓶瓶

照亮你疲憊的面容

亮著橘黃色地亮著

小小的一盞來自鄉村的燈

寧靜地傾吐著腹中草木氣息的光明

像枝頭上一顆咧開嘴的石榴

遠遠近近的街燈都亮了

在城市無數唇紅齒白的華燈中間

咱家的燈是最素面的一盞

最秕小的一盞

可這是咱們自己的光明啊

是一只我們飼養的放牧在城市夜色里的

橘黃色的家禽

它在低處照臨它離咱最近

妻子我先回去了

你還要守侯在這一小片橘黃里

一個中國農婦弱小的光芒

能讓多少人望著親切而慢慢走近

賣腎的人

在某家醫院廁所的墻上

我看見了這兩個字：賣腎

下面是一串手機號碼

誰寫下了它？誰要賣腎？

準備賣腎的是他（她）？還是他的親人？

想象著他的身份賣腎的原因

我心驚肉跳

肯定是個還活著的人

肯定是個困境中走投無路的人

肯定是個絕望里忽然想讓一只腎出外打工

以換取希望的人

肯定不是賣了腎去燈紅酒綠里逍遙的人

一只微弱的螢火蟲要出賣它的一半光亮

一只艱難飛翔的小鳥要出賣它的一面翅膀

墻的表情木然

我走出醫院的大門

又是春天了啊

春天里兩個字刺疼我的眼睛

春天里的一只腎已經或就要離開它的故鄉？

幸福的黃二云和一小袋幸福的垃圾

提起一小塑料袋垃圾

她走向門口的垃圾桶

塑料袋里是菜根菜梗

我撕碎的草稿紙

我吸剩的劣質煙頭

蘋果上挖下來的瞎疤

幾塊啃得很薄的瓜皮

她走著盡量像一個城市女人

那樣輕快地走著

仿佛走在紅地毯上有些羞怯

這是一個農婦多年向往的啊

以一小袋城市生活的分泌物

第一次去為她的美好心情注冊

垃圾桶請不要嫌棄

我們的垃圾內容單薄

不能給拾荒的人提供剩余價值

能夠走近你

已經構成黃二云和一小袋垃圾

幸福的理由

幸福就是這樣渺小而具體

這是清晨

我站在樓上目送著

我的妻子黃二云

來城里做小生意的黃二云

和我擠住一個單間的黃二云

哦三十年了妻子

你才有了這“第一次”

你的欣慰使我愧疚

散步的人

像一個逮滿魚簍上岸的人

洗腳穿鞋驚魂不定

但什么事也沒有

漸漸地他放松下來

從此坐慣了小車的他

喜歡上了散步

有時他一個人溜達

有時和老伴靠著肩漫步

我還見他從菜市場回來提著紅綠

早晨在綠草地邊

握著劍比比劃劃

從容優雅愜意

聽說正學著畫荷花竹梅

常題的款是清風出污泥而不染

他沒有凸起的肚腩

體形適中面色紅潤

注意營養攝入調節得氣定神清

相面先生預言他將長壽

一個逮滿魚簍上岸的人

慢慢享用著一尾尾活鮮的賄賂

清燉或紅燒著晚年安定和諧的生活

一只小雞

確實是一只小雞

在街邊水泥地上找食吃

它那么小

小得像麻雀的表妹

像一顆動彈的土豆

臟兮兮的黃絨毛沾著

揉搓過的痕跡

前幾天在一所學校門口

我看見許多學生

五角錢一只買小雞

這雞娃想來是被玩膩遭了遺棄

它饑餓地叫著

尖尖的小嘴一次次啄向水泥縫

蛋殼回不去了

哪一只鳥籠又肯領養它呢

肯定過不了多久

它就會餓死

或被踩扁

天就要黑了

往來奔跑的鋼鐵

淹沒了它微弱的叫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