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良娥 秦祖儒
摘要: 中國現代小說的奠基者與偉大實踐者魯迅,嫻熟地駕馭敘事技巧,給后人提供了寶貴的敘事藝術經驗。他的小說《示眾》、《弟兄》巧妙運用了“外聚焦”的兩種形式——《示眾》采用有限視角外聚焦,《弟兄》則采用無限視角外聚焦,因而使主體思想得到淋漓盡致的表達,實現了創作主體的預期目的。
關鍵詞: 弟兄;示眾;外聚焦;魯迅
中圖分類號:I210.1 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002—2589(2009)31—0181—02
《示眾》大大不同于一般的小說,全文基本上沒有故事情節,只有紛繁蕪雜的場面,但作品卻充分展示了“看”與“被看”的關系,對中國國民在那一時期的麻木的生存方式,冷漠、缺乏溫情的社會病態心理刻畫得入木三分。這種成功完全取決于創作主體高超的藝術技巧——敘事聚焦。什么是聚焦?簡單地說就是敘述者或人物觀察事物的角度。雖然敘事理論中對此有過很多種其他的提法,但應用普遍的是“聚焦”。米克·巴爾首次提出這一術語,他認為對諸多成分的素材表現存在著一個“視覺是怎樣的,它從何而來”的問題。這種“呈現出來的諸成分與視覺之間的關系稱為聚焦,這樣,聚焦就是視覺與被‘看見被感知的東西之間的關系”[1]。熱奈特也認為“視覺”、“視野”等是過于專門化的視覺術語,他也選用了“聚焦”這一術語。“聚焦”本是美術、攝影術語,被引入到文學領域之后,它融入了創作主體與聚焦主體更多技巧的把握。根據聚焦者所處的位置,聚焦分為內在式聚焦和外在式聚焦。外聚焦敘事的聚焦者,同時也是敘述者,這個敘述者不參與故事,只是觀察和講述故事。而且根據聚焦觀察的角度大小,外聚焦也分兩種類型,即無限視角外聚焦和有限視角外聚焦[2]。無限視角外聚焦又稱全知敘述者外聚焦,熱奈特稱之為零度聚焦。普林斯稱之為“非聚焦敘事”[3]。有限視角外聚焦就是敘事者嚴格地從外部呈現每一件事,只提供人物行動、外表及客觀環境,而不告訴人物的動機、思維和情感。“敘述者<人物”這便是客觀式或行為主義的敘述。普庸稱之為“從外部來的觀點” [4]。
在《示眾》這一文本中,創作主體采用的就是有限視角外聚焦。文章一開篇,聚焦主體就站在故事之外,離人物活動的舞臺相當遠。他一直遠遠地看著這些人物在舞臺上各自表演,同時客觀冷靜地對故事進行敘述。首先,直突突地向讀者撲來的便是酷暑中昏昏然的氣息,提供給讀者的信息是一幅簡單的靜態畫面——盛夏中了無生趣的街道泛溢著濃濃的倦意,車夫、買包子的胖小孩各自懶洋洋地做著自己的生計……接著,便是人頭攢動,眾生相面世。巡警和囚徒的到來,便是“看”和“被看”的開始。小說中有這么一段“其時也站定兩個人:一個是淡黃制服的掛刀的面黃肌瘦的巡警,手里牽著繩頭,繩的那頭就拴在別一個穿藍布大衫上罩白背心的男人的肩膊上……。”隨同聚焦主體眼光所見到的是巡警、囚犯的外表、服飾,顯然巡警是誰,囚犯又是誰,囚犯到底犯了什么事,他們從哪里來到哪里去,囚犯此時怎么想,是悲是喜,這一系列問題人們無從得知。這恰好也是“看”者毫不關心的問題,他們只為滿足“看”的強烈好奇心理,為“看”而“看”。敘述者所見到的各色人等一瞬間以巡警、囚犯為中心里三層外三層包裹著,胖小孩與“白背心”的相互審視,“禿頭”、“紅鼻子”、“老媽子”、“小學生”、“工人”、“長子”、“死鱸魚”等都彼此看著,擠著。聚焦客體即所有的在場者,只是用外表特征來指代,對他們是誰,是干什么的一概不管,他們只有一個動作——看,他們之間也只有一種關系—— 一面看別人,一面被別人看。這樣主體不參與事件,因而贏得了讀者對敘述故事的客觀性認同,同時讀者也能感受到這里每個人的生存方式就是每天每刻,都處于被眾目睽睽地“看”的境遇中,而自己也在時時窺視他人,并時不時地在互相堵、擋、塞著,擠壓著他人的生存空間,于是就引起無休止的爭斗,打著、沖著、撞著。這實際上正是創作主體所揭示的國民基本生存方式。
有限視角外聚焦的敘述往往可以富有戲劇性,表演性,顯得滑稽可笑。譬如,小說中有一段對擠入圈子中心的小學生的敘述:這位“小學生”猶似唱戲的旦角,像用力擲在墻上而反彈過來的皮球,飛奔上來,一手按住了自己頭上的小布帽,向人叢直鉆……恰似一條小魚在石縫中鉆穿,又似沖鋒陷陣的戰士,無往不前。再如這么一段“巡警,突然間,將腳一提,大家又愕然,趕緊都看他的腳:然而他又放穩了,于是又看白背心。長子……拼命搔頭皮。”這樣讀者似乎在欣賞一幕幕的滑稽啞劇,只覺輕松愉悅,而無閱讀思索的困倦之擾。
有限視角外聚焦敘述基本不進入人物的內心世界,而著力于描寫人物的外部行動、語言。主體對人物的思想、情感也就不做評點,人物就如謎一般。這樣,由于避免了主體的主觀介入,文本中就保留了更多原生態的內容,也就給讀者留出了參與、想像、闡釋的空間。讀者便可從人物的語言、行為中探知人物一些內心隱秘的思想、情感。比如,先前胖孩子的昏昏然到驟然像用力擲在墻上而反撥過來的皮球,也進入“看”與“被看”的圈內,通過這一敘述,胖孩子迫切渴望“看”的心理也就昭然若揭。再如,老媽子想乘機擠進來,禿頭怕失了位置,連忙站直。人們還可以從禿頭連忙站直這一行動中,讀到人物的一種“無意識”,它是一種潛存的“以我為中心”的自私卑瑣的思想——第一要務就是保障自我的便利,他人的便利與自己無關。顯然,從聚焦客體的行為中,讀者可以見出其心理。另外,從聚焦客體的言語中,讀者還能得到更多的信息。如:胖大漢拍的一聲打了胖孩子的臉頰,接下來眾人的言說:“好快活!你媽的……。”同時,胖大漢后面就有一個彌勒佛似的更圓的胖臉這么說。“嚇,這孩子……。”總有五六個人都這樣說。寥寥數語,凌駕于他人痛苦之上的快樂與“彌勒佛”的大慈大悲的情懷產生了一種張力,普渡眾生的“彌勒佛”吐出的是對欺侮他人者似褒似貶的言語,而且得到了眾聲應和。敘述者對這一系列行為卻并無褒貶,只是引導讀者自覺地參與,其意蘊在讀者的思索中便可以達到最大的闡釋,國民的恃強凌弱,對他人痛苦的漠視,情感的麻木一一得到展示。
有限視角外聚焦敘述下的《示眾》,其眾生像真實而無虛構的痕跡,讀者閱讀輕松愜意,而掩卷之后,卻是思緒萬千,不得不自審。因而,創作主體對國民的麻木,及在病態社會中養成的病態的基本生存方式、扭曲了的是非觀念、人與人之間關系冷漠閉塞等的揭示,在讀者接受和闡釋的過程中升華并浸入骨髓,從而使讀者在自審中走向自覺自律的覺悟。
然而,有限視角的外聚焦方式也存在著一定的局限性,它限制了敘述者對事件的實質和真相的把握。因此,在小說《弟兄》先生巧妙地安排了另一種外聚焦方式——無限視角外聚焦。“無限視角外聚焦”方式的敘事,敘述者一如全知全能的上帝,可以窺視人物隱秘的意識活動,深入人物的感受和意識之中,將故事中人物的感受和意識呈現出來。小說一開始,聚焦主體位于空中注視人間,把他的發見敘述出來:公益局秦益堂家為錢財弟兄相殘,家長秦益堂終日悲傷又無可奈何。相反,張沛君家則“兄弟怡怡”,張沛君弟兄得病,沛君如熱鍋上的螞蟻,慌亂緊張又憂心忡忡,對弟兄生命極盡關懷。這一切都來自于聚焦主體對聚焦客體的一系列行動的聚焦,讀者跟隨著聚焦主體的視覺,客觀地見到張沛君為弟兄所作出的努力。這些既不是“我”的自我標榜,也不是他者的故意捏造,具有客觀實在性。因而讀者必然同故事中其他人物一樣,對張沛君弟兄的親情形成一種主觀判斷:至誠至真,完全超越于金錢之上。這種邏輯真實,為全文的反諷建構一種雙性結構,在喜劇的表面下隱藏起悲劇的因素。事實果真如讀者判斷一樣?內心的真實只有人物自己和全知全能的上帝知道。聚焦主體這位全能的上帝不急不忙地引著讀者進入到人物的內心世界,將人物的心理如實呈現。其實面對著弟弟行將就木的噩耗,張沛君首先想到的就是弟弟死后家計如何維持,弟弟留給他的巨大的家庭包袱如何背負,五個孩子上學的難題如何解決?他實際上是為錢發愁了。接下去,他做了一個夢,這時需要他在兒子與侄兒之間做出抉擇,結果,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兒子,竟居然把自己鐵鑄似的手掌伸向了侄兒荷生,把荷生抓得滿臉是血……。“夢的內容是在于愿望的達成,其動機在于某種愿望。”[5] 可見,他的夢表達的是他的真實的愿望,這時聚焦主體讓讀者看到了人性中極其自私的一面,這就剝下了儒家的“孝悌”、“仁義”的假面具。讀者還會相信自己前面的判斷嗎?當然不會了!此時,讀者的認識就叫恍然大悟了。這里的夢也就有了隱喻的意蘊,舊制度拼命鼓吹的儒家正統——中國式的大家庭以同堂共居為榮耀,不過是一個夢,只要涉及到錢財,無論什么樣的親情,都會被撞擊得蕩然無存,大家庭無法再和睦,為了錢財,許多人會撕掉虛偽的“君子”假面具,露出他們猙獰的面孔。其實“圣人之法”所規范的舊家庭制度早已崩潰。這個故事倘若采用第一人稱內聚焦的形式敘述,很容易使讀者產生誤會,認定沛君就是創作主體,其結果將顯得意義單一,內容單薄,不能給讀者留下再闡釋的空間。
綜上所述,我們驚嘆于魯迅小說敘事聚焦的巧妙安排,主體思想表達的淋漓盡致,創作主體的預期目的的精妙體現。可以說,先生在文學創作上確乎走在潮流的最前面,真不愧“中國文化革命的偉大旗手”這一稱號。
參考文獻:
[1][2][荷]米克·巴爾.敘述學[M].譚君強,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168-175.
[3][4][法]熱奈特.敘事話語[M].王文融,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234-322.
[5][奧]弗洛伊德.夢的解析[M].李燕,譯.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51.
Searching about the Lu Xunsnovel Outside Focuses the Narrative Art Shallowly
ZHOU Liang-e,QIN Zu-ru
(Hunan Institute of Humanities, Science and Technology, Loudi 417000, China)
Abstract: Lu Xun , modern novels founder and great practitioner of china, can control narrative skill adeptly, He has provided the precious narrative artistic experience to the posterity. According expression need to different content, the writer utilizes ingeniously two forms of the outside focuses about the Shows Audiencesand the Brother —— which, Shows Audiences uses the limited angle of view exterior focusing, but Brother uses the infinite angle of view exterior focusing, thus the main body thought obtains the incisive expression, has served the creation main body anticipated purpose.
Key words:the shows audiences;thebrother ; outside focuses;Luxun(責任編輯/ 陳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