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 剛 張 茜
摘要: 社會契約論是近代西方政治思想家提出的一套比較系統的關于國家(政府)起源及理想政治制度的理論,經霍布斯奠基,和洛克的闡發,由盧梭發展到極致。然而通過比較我們可以發現,由于所處歷史環境以及個人經歷的差異,三位思想家關于契約訂立的原因、訂立方式以及訂立結果方面的看法各有不同。社會契約思想不僅極大的影響和鼓舞了資產階級和勞動人民為推翻封建政權所做的斗爭,而且成為西方國家憲政制度設計的重要理論基礎。
關鍵詞: 社會契約論;自然狀態;比較
中圖分類號:D903 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002—2589(2009)31—0149—03
一、社會契約訂立原因的比較
(一)霍布斯的“永久戰爭”狀態
人們為何要締結社會契約,建立國家,進入一種文明的政治社會?在霍布斯看來,這源于人們對“每個人對每個人的戰爭”的自然狀態的恐懼。那么自然狀態為何會淪為人人為戰的戰爭狀態?這又是基于霍布斯對人類本性的假設而得出的推論。霍布斯認為,人類做出一切活動皆因為人的本性中存在兩種最為基本的激情:欲望和嫌惡。“欲望和嫌惡,這兩個名詞都來自拉丁文,兩者所指的都是運動,一個是接近,另一個是退避。”[1] 欲望與嫌惡有些是與生俱來,有些則是因后天經驗而來的。霍布斯認為,人生的“幸福就是欲望從一個目標到另一個目標不斷地發展,達到前一個目標不過是為后一個目標鋪平道路。所以如此的原因在于,人類的欲望的目的不是在一頃間享受一次就完了,而是要永遠確保達到未來欲望的道路。”基于這種人生幸福的觀念,霍布斯得出了一個重要的結論:“因此,我首先作為全人類共有的普遍傾向提出來的便是,得其一思其二,死而后已,永無休止的權勢欲。造成這種情形的原因,并不永遠是人們得隴望蜀,希望獲得比現已取得的快樂還要更大的快樂,也不是他不滿足于一般的權勢,而是因為他不事多求就會連現在的權勢以及取得美好生活的手段都保不住。”[2] 這樣,“永無休止的權勢欲”就成了一種普遍的人類本性。
但由于自然狀態下物質產品的相對匱乏和人與人之間信任的不足,使得每個人在自由地追逐其欲求時必然與他人的欲求發生矛盾,當人們欲求同一事物而又無法充分分享時,彼此就會成為仇敵,人與人之間就形成了競爭。正如霍布斯說的:“所以在人類的天性中我們便發現:有三種造成爭斗的主要原因存在。第一是競爭,第二是猜疑,第三是榮譽。”[3]而每個人為了保全自我、獲得生存的條件,其最好的方法就是先發制人,用武力和欺詐來獲得足夠多的權勢。結果,“最糟糕的是人們不斷處于暴力死亡的恐懼和危險中,人的生活孤獨、貧困、卑污、殘忍而短壽。”[4]
在霍布斯看來,基于自然法、自然理性的約束是孱弱無力的,趨利避害的人們為了自己的利益會經常違背這些沒有強制約束力的自然法。“沒有武力,信約便只是一紙空文,完全沒有力量使人們得到安全保障。這樣說來,雖然有自然法(每一個人都只在有遵守的意愿并在遵守后可保安全時才會遵守),要是沒有建立一個權力或權力不足以保障我們的安全的話,每一個人就會、而且也可以合法的依靠自己的力量和計策來戒備所有其他的人。”[5] 既然自然法不能充分保障契約的履行,不能夠充分保障秩序的穩定,而想要形成這種共同權力,樹立這樣一個公共權威:“那就只有一條道路:把大家所有的權力和力量付托給某一個人或一個能通過多數的意見把大家的意志化為一個意志的多人組成的集體。” [6]
(二)洛克的“自然和平狀態”
作為西方自由主義的創始人之一,洛克關于自然狀態的設想同樣是基于人的平等性和個人主義的,但他的人性論假設與霍布斯不同。洛克認為,人性沒有善惡之分,人的心靈就象白板一樣,一切知識是從經驗中得來的,所以道德的善惡不是先天的。然而,“我們是生而自由的,也是生而具有理性的”[7],人們在擁有各種自然權利的同時,并不構成對他人的傷害,所以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是和平、友愛、自由和平等的關系,在洛克眼里的自然狀態簡直就是“一種完備無缺的自由狀態”[8]。
但是,自然狀態仍然存在諸多不便。首先,缺少一種確定的、規定了的、眾所周知的法律,從而缺少一個辨別是非的標準和裁判糾紛的尺度。由于個人的偏見和對自然法的片面理解,導致糾紛不斷。其次,缺少一個有權依照既定的法律來裁判一切爭執的知名而且公正的裁判者。由于人人充當法官,在糾紛中容易袒護自己,不易作出公正的判決。再次,缺少執行法律的公共權力,以確保作出的正確裁決得到執行。于是,生活在自然狀態中的人們本著理性和平等的原則,結成公民社會并置于政府之下。
(三)盧梭的“自然過渡”學說
盧梭的社會契約理論同霍布斯、洛克等的思想有同樣的邏輯起點,即從論述人類的自然狀態開始。但盧梭和霍布斯、洛克的人性論不同:霍布斯堅持性惡論,洛克認為人性中無善惡,人天生是沒有道德準則的,只是一種自然的趨樂避苦的傾向和欲望。盧梭則堅持性善論,認為人生而具有對他人的溫暖的同情心,認為自然狀態平和的生活只是源自人的天性。
盧梭將自然狀態描繪成一個完美無缺的“黃金時代”。那個時代的人們過著自由、平等、幸福的生活,在自然法的規約下,每個人都擁有自己的東西而不去剝奪別人的東西。盧梭在致博蒙大主教的信中說:“我的著作所闡述的種種論點,都立足于這樣一條基本的道德原則,即:人的天性是善良的,人類是愛正義和秩序的,人的心中原本是沒有任何邪惡的念頭的。”[9] 每個人都有自愛心和同情心,“自愛心使每個人自我保護,同情心使人們相互幫助。”[10] 因此,在自然狀態中,在自我保存的趨勢下人人處于和諧、和平的互利狀態。然而,“自從人民察覺到一個人具有兩個人的糧食的好處的時候起,平等就消失了。”[11] 私有制和不平等的產生使人們互相仇恨、殘害,自然法不能發揮它的功能,無法在原來的狀態下繼續生活,于是人們相互約定,“我們每個人都以其自身及其全部的力量共同置于公意的最高指導之下,并且我們在共同體中接納每一成員作為全體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12] 這個共同體就是國家。
由此可見,在社會契約訂立原因方面,霍布斯堅持人性本惡論,是最為消極的;洛克則認為人性本無善惡,雖然欲望導致人們之間的爭斗,但理性又可以對其進行約束;盧梭則堅持人性本善,只不過私有制的出現迫使人民相互約定。
二、社會契約訂立方式的比較
(一)霍布斯:擁護開明君主,“利維坦”由此誕生
霍布斯認為,國家“就是一大群人相互訂立信約,每人都對它的行為授權,以便使它能按其認為有利于大家的和平與共同防衛的方式運用全體的力量和手段的一個人格。”[13] 換言之,訂立契約是國家建立的前提,契約的目的是以國家的強力去保障人們的公共安全,訂約者是個人與眾人,不是個人與國家。因此,國家并不是契約的一方,而高于訂立契約的一切具體個人之上,是“統一人格”,具有“統一意志”。
在權力讓渡多少方面,霍布斯同意格老秀斯的觀點,即主張人民應該把所有權力全部讓渡,并且權力一經讓渡就不再屬于人民,由國家統一行使,不可收回。因為國家只有掌握全部權力才能獲得足夠的威信來組織大家對內謀求和平,對外抵抗外敵入侵。國家權力必須是強大的,霍布斯借用《圣經》中的巨大海獸“利維坦”來比喻威力無比的“國家”,并且稱之為“人間的上帝”。它強大的以至于可以用自己的力量來約束所有人的欲望,從而確保訂約者的安全。
(二)洛克:反對君主專制,倡導權力分立
在洛克看來,個體在建立政治社會時,交出的只是一部分權力,即為了保護自己和其他的人做他認為合適的任何事情的權力,以及處罰違反自然法的罪行的權力,至于生命、財產和自由這些神圣不可侵犯的自然權利是斷不可讓渡的,否則人就不稱其人了。而且,政府的目的是保護這些“所有物”,特別是財產權,至于個人選擇什么樣的生活道路或生活方式則由公民自己說了算。政府權力的來源和目的是受限的,所以政府權力必然是有限的。
洛克認為,政府權力既是個人權利的保護神,同時又是最危險的侵害者,所以必須對政府權力加以約束和限制。因此,洛克在其經典著作《政府論》中,把政府看作是“必要的惡”,并提出法治和分權的主張來約束政府行為。
(三)盧梭:主權不可分割,公意至高無上
在社會契約的締約過程中,需要權力的讓渡,不過盧梭既不像霍布斯主張把權力讓渡給君主,也不同意洛克把權力委托給政府,他主張公民的權利是讓渡給人民全體,由人民自己管理自己,事實上也就無所謂讓渡與不讓渡。盧梭指責格老秀斯的權力讓渡是“不遺余力地要剝奪人民的一切權利,且想盡多種辦法要把它們奉獻給國王。”[14] 他也不贊成霍布斯的契約觀。霍布斯認為,訂約是全體人民之間的事情,君主不是契約的一方,而是高于契約的,而且賦予了君主超然的力量,它有權干涉個人的所有權利。盧梭指出,人民所以要設立政府,是用以保衛他們的自由,絕不希望轉而役使他們,國家和政府的目標應是為了安全、自由、平等。在交付權利多少問題上,他認為,洛克的轉讓部分權利的做法是不可行的,一旦人民的權利有所保留,就會有濫用權力的情況,最終也會影響公意的公正性,導致專制。公民自身就是主權者,當公民將權利全部交付之日,也是公民真正獲得自由之時。
盧梭認為,在共同體中,人們仍然像以往一樣的自由,由于任何一個結合者把自身的一切權利全部交給整個集體,因此他們只不過是在服從自己本人,這就是社會契約所要解決的根本問題。盧梭相信,人們可以從集體那里獲得自己所讓渡給別人的同樣的權利,得到自己所喪失的一切東西的等價物,并且以更大的力量來保全自己的所有。人民是主權者,不會損害全體成員和任何個別的人。
可見,在社會契約訂立方式方面,霍布斯主張信約一經訂立則人民權利將毫無保留的轉讓,倡導絕對主義的國家觀;而洛克將自由、生命、財產這些基本權利留給了人民,主張建立有限政府;盧梭則將全部權利以及權力保留給人民,而政府只是附屬性的工具,完全聽命于人民。
三、社會契約訂立結果的比較
(一)霍布斯:推崇絕對君主,民眾不可反抗
霍布斯認為,國家的主權應交給君主。在民主制、貴族制與君主制三種政體中,他主張君主制。在君主制下,君主能夠全心全意為公眾謀利益,因為他自己的全部利益都來源于公眾利益;而在民主制中,有多少議員就有多少派閥,他們常常為了一己私利互相爭斗,容易忽視公眾的利益。而且,君主在做出決斷時一般不會有其他前后不一的地方,相反民主制中的意見眾多容易產生分歧,甚至朝令夕改。
霍布斯認為,主權是絕對的、不可分割和不可轉讓的。首先,主權是至高無上的權力。“每一個人都承認授權于如此承當本身人格的人(即主權者)在有關公共和平或安全方面所采取的任何行為、或命令他人作出的行為,在這種行為中,大家都把自己的意志服從于他的意志,把自己的判斷服從于他的判斷。”[15] 因為,一個人的行為既然出自另一個人的授權,在做事時不可能對授權者構成侵犯,臣民中任何人也沒有理由控告他不義。所以,“凡出自主權者的行為就沒有什么是應該遭到懲罰的”[16] 。其次,“(主權)是不可轉讓和不可分割的權利”,“這種分割是‘國分則國將不國的分割;因為除非事先發生了這種分割,否則就不會出現分類成敵對陣容的情形”[17],他反對英國主權在國王、上院、下院之間的分割,說這種分割帶來政局的混亂。霍布斯認為統治者的權力一經建立就不可轉讓,即使是人民也沒有權利收回。“已經按約建立一個國家的人,由于因此而受信約束縛必須承認某一個人的行為與裁斷,按照法律說來,不得到這人的允許便不能在自己之間訂立新信約,在任何事物方面服從任何另一個人。”[18]人民收回權力就意味著人民違背契約,這就是不義。
(二)洛克:如果君主違約,民眾可以反抗
洛克反對專制制度,認為“社會或由他們組成的立法機關的權力絕不容許擴張到超出公眾福利的需要之外,而是必須保障每一個人的所有物。”否則違反了人們締約的目的。人們既要擺脫自然狀態,又要防止專制,唯一的途徑就是對政府的權力進行限制。
洛克主張保留君主制度,但為了防止君主專制,他認為必須讓國家擁有多重權力,由人民選舉代表組成議會對王權進行限制,把主權從行政機關轉到立法機關,實行君主立憲制,并在政府內部進行分權。其中,國家內部最高權力是立法權,行政權依附于立法權,政府的形式取決于誰掌握立法權。立法權和行政權必須由不同的人行使,否則集中于同一人之手就必定導致專制。立法權最終掌握在人民手中,當人民發現立法行為與他們的委托相抵觸時,人民仍然享有最高的權力來罷免或更換立法機關。為了保證現行法律的運作,行政權由政府來行使。官員的職責是保護共同體的利益,保障人們固有的權利。雖然行政機關有權召集和解散立法機關,但是它卻沒有立法權,而且還受法律的約束。
洛克強調,當統治者的非法行為侵害了大多數人民的自然權利時;當統治者一連串的濫用權力、讀職行為和陰謀詭計,使人民處于悲慘境地時;當君主以自己的專斷代替法律、超出契約范圍時,人民可以起來革命,把統治權交給能夠保障他們最初建立政府的目的的人們。
(三)盧梭:公意至高無上,政府其次,君主則是派生
以往的社會契約論者大多主張君主主權,即使是洛克也主張保留君主,盧梭則不同,他極力主張主權在民。正如著名的盧梭學說研究學者貝爾蒂埃指出:“除了《社會契約論》的作者以外,還舉不出任何一個政論家說過不讓國王掌握國家的主權。”[19] 盧梭的“主權在民”學說是他的民主主義思想的中心內容,也是他全部學說的核心和歸宿。
首先,他明確地宣布主權在人民自己。人們簽訂契約把自己的權力交給全體,使他們的個人意志整合成為公意,公意是真正的權威,是人民意志的體現。而且人民組成國家的目的是“能夠以全體成員的力量防御和保護每個參加公約者的人身自由和財產”,那么人民理應是國家的主人,國家的主權應該屬于人民而不是統治者。
其次,主權是不可轉讓、不可分割的。盧梭認為,“主權既然不外是公意的運用,所以就永遠不能轉讓;并且主權者既然只不過是一個集體的生命,所以就只能由他自己來代表自己;權力可以轉移,但是意志卻不可以轉移。”[20] 人民沒有任何理由轉讓主權,轉讓主權就是出賣意志、自由和生命,是違反理性的。同時,主權也是不能分割的。主權是公意的體現,它要么是人民共同體的意志,要么是一部分人的意志。在第一種情形下,這種意志一經宣示就成為一種主權行為,并且構成法律。在第二種情形下,它只不過是一種個別意志或者一種行政行為,至多不過是一道命令而已。
第三,主權是至高無上的,擁有神圣不可侵犯的地位。由于主權是受公意指導建立起來的絕對權力,而公意具有永恒性和不可摧毀性,因此主權同樣具有最高權威。主權屬于人民,沒有而且也不可能有任何一種法律是可以約束人民共同體的,哪怕是社會契約本身。如果在這之上還有一個更高的東西可以限制主權,那將是自相矛盾的。盧梭認為,政府是基于主權者而存在的,不過是執行公意的機關,無論它掌握多大的權力也不能替代主權者。
由上觀之,在契約訂立結果上,霍布斯主張契約一旦形成,權利一經讓渡,則人民就失去了反抗(國家)政府的權利,這帶有濃厚的保守和反動色彩;洛克與之相比有了一定的進步性,認為如果君主違約,則人民有權利將它推翻,立法權始終高于行政權;盧梭最為民主,在他那里政府從一開始只有接受全民公意的資格,而無自主決定的權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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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陳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