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寨村：“逼宮式”選舉真相

王維博

千萬富豪裴春亮被村民“逼選”為官，其后承諾斥巨資為每戶村民建別墅也在兩年后兌現。然后質疑聲隨之而來，有人懷疑他的意圖是舊村子下面的煤層

裴寨村又出名了。

2月21日上午，河南省新鄉市輝縣市裴寨新村落，全村135戶村民每家都得到一套村主任“贈送”的別墅。

兩年前，裴寨村委會主任裴春亮提出自費為本村村民建連體別墅曾轟動全國。兩年后，裴春亮兌現承諾的同時，也為我們打開了中國鄉村選舉的另一扇“窗戶”。

“沒想到真的建成了”

12月27日中午，裴寨新村內電鋸聲此起彼伏，空氣中飄著酒菜的味道。為了慶祝新村落成，村里舉行了盛大的慶典儀式，儀式過后，就有村民陸續搬入，沒有搬的也在趕著裝修。

裴寨新村建在老村南面的一座石嶺上，進門的大廣場南側是村委會大樓，廣場北面就是村民們的連體別墅，前后8排，每排20戶，齊整劃一。儼然城內小區的范兒。

這一天，63歲的裴清義也把家搬進了新村3排9號樓。上下兩層，五室兩廳，還有廚房和衛生間。“跟城里人沒有什么兩樣。”裴清義說，在老村，他和已成家的兒子住了幾十年平房。

房間雖多，但裴清義并沒有太多閑錢去裝修，他和兒子媳婦住在樓下的兩個房間，樓上的三間房和一個廳只好空著。

據《中國新聞周刊》記者了解，每戶村民分到的別墅都有192平方米，連著門前的綠地是240平方米。

正午12點，十里八鄉的親戚朋友都趕來祝賀，新房一樓擺起了兩桌“暖房”酒。裴清義只有兩個兄弟，但“暖房”來了20多號人，“大多是堂兄弟和表兄弟”。

“新房還沒開伙，飯菜大部分都是從村子里的酒店訂的。”裴清義說。為了節省，他還臨時支了一個柴火灶，用肥肉、白菜和粉條燉了一大鍋雜燴菜。

裴寨老村三面環溝，一面環山，在河南算貧困村，村民居住的房屋也大多建于30年前，土木結構。

2006年，村主任裴春亮提出要建一座新村，讓全體村民都免費住上小洋樓。“當時就以為是年輕人的豪言壯語，沒想到真的建成了。”裴清義說。

堂弟裴清祥早兩天搬進來，住在裴清義的隔壁，他喝得滿臉通紅，一邊打著酒嗝一邊說，“人家裴春亮給大家蓋房子，就是為了回報父老鄉親。他家當時確實窮，大家這個拉一把那個扯一把，幫過他。”

三年前的“逼宮”

在村支書裴清澤看來，裴寨村今日的地位得功于三年前的那次“逼宮”式選舉。

在裴春亮上任之前，年近六旬的裴清澤已兼了十幾年村委會主任。從1980年當村支書，裴清澤基本上每一屆都兼任村長。1985年曾有村民當選村長，但只干了一屆就干不下去了。

裴寨全村590口人，只有200多個選民，但卻分成了好幾派。裴清澤說，村里80%以上是裴姓，但自分田到戶后，大家基本一盤散沙，加上村集體幾乎沒有其他經濟來源，“根本沒有人會聽你的”。

每次選舉，意見都難以集中，各選各派的人，相互拆臺，最終很難有人能過半數。

一個現實是，在當地，村干部每月上級政府只給185元補貼，遇到計劃生育任務沒完成或者開會遲到還經常被扣罰。

“誰都不愿為這幾個錢干村長。”裴清澤說，村民們最單純的想法就是親戚朋友中有個當官的，批個宅基地，發個補貼啥的方便些。

能人都在外面跑事業，留在家里的又不齊心，村主任的位子成了雞肋。

兼任村長之初，裴清澤曾帶領全村在村東開了個小煤窯，一年可以為村里賺十幾萬元的收入。后因經營不善，1999年，村里將小煤窯以45萬元作價賣給了裴春亮。

此后村里再沒有集體經濟收入，村里十幾年都沒有什么變化。而裴春亮卻借此起家，幾年后便成了遠近聞名的千萬富翁，甚至將家也遷到了縣城。

2005年換屆選舉，裴清澤提議，裴春亮年輕，戶口也還在村里，干脆讓他來當村委會主任。

“當時只是想到春亮有錢，又有才干，選他做村主任，大家只會沾光，不會吃虧。”裴清澤說。

實際上，村里修路、打井、建廠，都需要錢，而上級撥款有限，要靠富戶捐獻或者帶頭入股。

裴清澤帶著村里的老黨員、村民代表找到裴春亮在縣城的家，希望他能回村擔任村官，但幾次都被裴春亮謝絕。裴春亮說：“撐起一個企業尚不容易，撐起一個村就困難了，更何況是一個窮了幾十年，沒有任何基礎的貧困村。”

此后，裴清澤托鄉長給裴春亮打過幾次電話，仍被拒絕。

選舉開始時，裴春亮去了上海。

顯然是有意避開了，但200多名選民還是投了裴春亮的票。裴春亮得知后還是拒絕，“這實在是一塊燙手的山芋”。

村民不依。幾天后，20多名村民代表找到了他家里，從晚上8點坐到凌晨1點。到最后，幾個裴春亮侄子輩的村民向他下跪，裴春亮無奈答應。

“主要是家屬不同意，再說也害怕搞不好。”裴春亮向《中國新聞周刊》記者回憶。

裴清澤側立一旁，笑而不語。

住在市里的村主任

可裴寨村村民又面臨新的問題：富翁太忙，根本無法具體管理村務。

事實上，裴春亮2000年就搬到了輝縣市，后來又在新鄉市買了房子。加之平時生意多，村民很少能見到他。

“不得不把更多具體的事務交給村里的年輕人。”裴春亮說，我只參加一些重要的決策會議。

與裴春亮從小一起長大的裴小永和裴清學甚至成了“義務村干部”，兩個人開著自己的小車，經常為村里的事跑來跑去。

“我們都有自己的生意，但是看著村里雜事多，就抽空來幫忙。裴小永說。

這樣的治理模式近乎企業管理，大部分時間是自己拿錢出來，底下人去辦。比如花幾萬元買了旋耕犁和收割機，無償給村民使用；給村里5名考上大學的大學生每人發2000元獎金；還拿出上萬元購置健身器材。

為了辦好這些福利事業，裴春亮還配備了自己公司的人在村里幫忙。

2006年，裴春亮提議，5名“兩委會”干部通過討論，全民入股、全民籌資，興建一個日產4500噸的現代化干法水泥廠，取名春江水泥股份有限公司，裴春亮擔任工程總指揮、董事長兼總經理。

裴春亮是最大的股東，村里每人有2萬元干股。此外，每家有多余的錢還可以拿出來入股。

裴春亮安排了80多名村民在廠里干活，有不少村民買了車加入他旗下的車隊，或在他的工地承包項目。

直接安排就業有限，于是，在裴春亮的新村計劃里，包括了對村民的“教育”——為此新村專門建了多媒體學習室和紅白事理事堂，用以開啟民智，移風易俗。

雖然水泥廠還未盈利，但大多數村民相信，選上來的裴春亮不會把他們丟下不管。

搬村為了挖煤？

1999年，連同小煤窯一起賣給裴春亮的，還有村里申請開辦煤礦的各種手續以及當年的勘探資料，而后者顯然更為重要。

根據勘探資料，裴春亮于2000年在村南又開了一個煤窯。這個煤窯位于舊村和新村之間。就是這兩個煤窯，后來給裴春亮帶來了上億元的利潤。

在裴春亮因煤暴富的同時，與裴寨村一路之隔的賈莊村的房子開始出現裂縫，屋頂也開始漏水，“下雨天根本沒法住”。賈莊村村民張新永說，大家已不敢在村里蓋新房。

這位村民承認，他從來沒下過礦井，因此也不知下面的煤究竟采到了哪兒。另有當地人介紹，盡管村里約有20多人在裴春亮的礦上干活，但他們都在地面上，沒有一個人到井下采煤。

事實上，連裴寨老村的許多住宅也出現了不同程度的損壞，損壞程度由北而南越來越重。

房屋受損的村民近兩年來開始維權，他們聚集在煤礦門口，要求賠償。甚至鬧到了市里，賈莊村近20戶村民通過鄉里協調，每戶獲得5千至5萬元不等的“協商”款。

2005年5月19日，在村民大會上，裴清澤向村民宣布了裴春亮的一項重大決定：由裴春亮個人出資2000萬元修建裴寨新村。2008年別墅建成時，這一數字被改成了3000多萬。

搬村是為了挖煤？隨著新村的建設，開始有質疑的聲音傳出。

裴清澤說，早在任村主任前，裴就曾向他和另一位村支委表示過“蓋房”的意圖。“當時我們沒吭聲。”他說，如果不是裴春亮當上了村主任，新村建設肯定不會啟動得這么快。

而據一位村民的說法，裴春亮之所以肯花3000萬用于村子搬遷，可能因為村子下面的煤遠不止3000萬的收益。

村子底下到底有沒有煤？

來自安陽市的礦工岳作昌在裴寨村附近井下打工已有七八年，附近村子他并不太熟，但對地下蛛網般的采煤巷道卻了如指掌。

“地下已被挖得四通八達，”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岳作昌說，村子下面肯定有煤，我敢拍胸脯保證，“我一個外地人，馬上就要離開了，不會說假話。”

岳作昌透露，老村及賈莊村底下的存煤都“海了去”，就是不敢挖。

對于老村的宅子會不會拆掉挖煤，村民們大多不知道內情。裴清義指了指自己的新房，“整套房子都是人家給蓋的，如果春亮說要拆老屋，你還能不讓？”

搬村是否為了挖煤，裴春亮拍著胸對《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說，新鄉市礦業局、輝縣市礦業局一個月要下礦查兩次，還全部裝有現代化的攝像頭，任何人不能越界采煤。“更何況裴寨四面環溝，底下根本就沒有煤。”

最新的決定是房子暫時不拆，至于將來會怎么樣，村支書裴清澤笑了笑，“那要看形勢怎么發展了”。

被選舉人的“收獲”

除了村民以跪相逼外，裴春亮對外界解釋他出任村委會主任的理由更多為了感恩。在新建成的村委會大樓底下，專門展出了裴春亮的這份感恩的心。

裴春亮說，他8歲前沒有穿過新鞋、新衣服。大哥患了腦血栓，大嫂改嫁，留下兩個侄女；二哥出車禍去世，二嫂改嫁；三哥十幾歲開始下煤窯，后來被砸死在井下；父親癱瘓，后來母親又患了食道癌。

父親去世以后，停了三天三夜才安葬。一是沒有壽衣，二是家里沒有米面，“家里人死的死傷的傷，我最小。”裴春亮說，是左鄰右舍這個五毛錢那個三毛錢湊錢給父親買的壽衣，是村集體砍了兩棵梧桐樹幫著做了一口棺材。埋父親時也是左鄰右舍幫的忙，米面是他們這個一斗那個一升湊出來的。

“我不能忘記他們。現在我做的所有事都不是無緣無故的，這些事與我的成長過程是分不開的。”展板上，大段引用著裴春亮的話。

連同感恩的心一起展出的還有裴春亮這幾年獲得的各種榮耀，甚至在展示新村未來規劃時，都會以“裴春亮說：……”這樣的語句開頭。

從宣布建房開始，裴春亮便成了焦點人物，“十大杰出青年”、全國人大代表、中華慈善人物等榮譽，紛至沓來。

2005年5月19日，當裴春亮宣布修建裴寨新村時，與會群眾聽后歡聲雷動，跑上主席臺，將裴春亮高高舉起，一次次向上拋去。而2006年5月26日，新村開工儀式舉行，河南省人大常委會副主任王明義，新鄉市委、市政府主要領導等紛紛到場祝賀。

事實上，建新村的設想不僅給村民帶來了實惠，也給村主任裴春亮增添了榮光。本來只讀過初中二年級的裴春亮，甚至被有關部門推薦到長江商學院讀函授本科。

裴春亮擔任村主任后，在村委會中專設一名辦公室主任負責宣傳，還專門購置了尼康單反相機和筆記本電腦等器材。

“他為村里做了這么多，榮譽是應該得的。”裴清義認為，這些榮譽似乎對水泥廠的未來都有好處。“連中央領導都跟春亮握過手，還有什么事情辦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