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涼茶

2008年7月，我經朋友介紹來到深圳公明一家工廠當了一名普工。介紹我進廠的是車間的生產主管，叫陸甜兒，一個很美麗的女孩子，眼神總是透著一股精明勁。她給我簡單說了一下公司的情況，說公司福利環境好，發工資準時……反正聽起來總是不錯。于是，我就在這里安心做了起來。這里的工作很簡單，只要經過組長稍微指導一下就可以上手了。這個月的加班很多，但我發現加班總是拿一些成品返工，我從工友那里了解到，這是上個月最大的一批貨，因為經檢驗不合格而退回來，必須重新返工。

終于到了發工資那天，財會部的文員走進車間，要我們簽名拿工資條。馬上就有幾個工人圍上去簽名了，忽然聽見有人驚叫：“啊！這個月被扣了276塊錢涼茶費，這個涼茶費是怎么回事？”我拿過工資單一看，果然如此，于是，大家都圍了上來，問那個文員怎么回事。

文員說：“其實，這只是你們返工加班費的打折，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們主管說，因為你們加班是返工造成的，所以就沒有那么多加班費。”

站在我身邊的林勝說：“我們辛辛苦苦加班，一下子被你們扣了一大半，這不等于剝削我們的勞動價值嗎？不行，這件事你們不給我們一個說法，我們就不簽名。”

還有些沒有簽名的工人也隨聲附和說：“是呀，不說清楚，我們就不簽名。”

霎時，整個車間鬧成一片。

車間組長田兵站出來說：“大家先不要吵，等我到管理部去了解一下吧，好嗎？”說著，他和文員一起走出了車間。

田兵走后，工人們再也無心上班，有人大罵，有人嘆氣，車間鬧哄哄的。田兵回來已到下班時候，他只說：“下午上班廠長會到車間來和大家開會說一下這件事，請大家不要激動，先下班吧。”

下午兩點，廠長在生產主管陸甜兒和管理課長的陪同下來到了車間。田兵要大家分兩排站著。廠長威嚴地掃視了一眼大家，說：“今天上午我聽田兵說，你們不肯簽名領工資。我知道，你們認為這個涼茶費扣得不合理，是不是？我只想對你們說，這個涼茶費是因為你們對產品的加工不合格而導致返工，這是你們對工作不負責任的一種懲罰，如果你們有什么問題，可以提出來，我來幫你們解答。”

林勝首先說：“你說返工是由我們引起的，我們在返工時卻知道，那是因為原產品配件不良，這都是原配件供應商的責任，而且，供應商也已經做出了賠償，你們怎么還要扣我們的錢？”

廠長說：“追究供應商責任是廠部的事，但你們做出了不合格的產品，不論是多少，就要負這個責任，不但現在如此，以后也是這樣。”

我說：“我是上個月剛進廠的，那些產品我沒來之前已經做好了，你也要我來承擔返工責任，這合理嗎？”

廠長說：“這個車間所有工人都是一個整體，我不管你是什么時候進廠的，你既然進了這個車間，就是屬于這個整體，這個車間里做出壞的成品，就要車間所有人一起負責。”

覃萬瓊是個脾氣火爆的漢子，他聽了這話馬上大聲說：“如果你爸爸犯了強奸罪，警察卻把你也一起抓去坐牢，你會怎么樣？”

聽了這話，廠長臉上一陣青一陣紅。管理課長立刻在旁邊訓斥他：“你叫什么名字？怎么能這么對廠長說話？這是什么態度？”

覃萬瓊毫不示弱地說：“我叫覃萬瓊，是個粗人，但大道理還是懂的。我說話就是這樣，怎么啦？”

管理課長下不了臺，惱羞成怒，說：“看來你是欠揍了，讓我教教你怎么說話！”他沖上前一拉覃萬瓊的手，竟然想打他。覃萬瓊卻早已舉起拳頭相迎。陸甜兒和田兵忙上去，一人拉開一個，才避免了一場打斗。

廠長大聲說：“站好，看看你們像什么樣，想打架到外面去。你們還有什么話？要快點說。”看來，他有點不耐煩了。

林勝說：“廠長，你別這么大聲，我不是想和你吵架。你既然要罰我們，總得讓我們心服，我只想知道，這筆涼茶費到底是怎么算出來的？”

廠長說：“好，明天會計部會把那些壞產品的數據公布出來，看了后你們若還有什么意見可以提出來。散會！”

當天晚上不加班，宿舍的工人都沒出去，大家都在說著涼茶費的事。覃萬瓊說：“兄弟們，這涼茶費的事我們不能就這么算了，我們一定要和他們理論到底，如果不能得到合理解決，我們就罷工。”他這話立刻得到幾個人的響應。

舍長楊洋說：“罷工有什么用？你罷工，他就把人炒出去，一轉眼又可以招一批工人回來。”

周小兵說：“現在不是有新的《勞動法》嗎？我們是不是應該把這件事交給勞動局來處理？”

“勞動局會理這些事嗎？再說，我們又沒有勞動局的電話號碼。”覃萬瓊說。

“電話號碼不是問題，只要上網一查就知道了。只是，把這事投訴到勞動局，我們要有點憑據才行，不然反而會被他們倒打一耙也說不定。”我說。

林勝不緊不慢地從身上拿出一張紙來，說：“也許這會有點用處。”我一看，原來是工資單復印件。我問：“工資單不是給他們收回去了嗎？你這是哪來的，可惜是復印的，要是原件就好了。”

林勝說：“我是趁亂把它收起來，下班后去復印了一張，原件他們后來收回去了。”

“你果然想得周到。”我佩服地說。

林勝卻說：“不急，明天看了他們公布的數據再說。”

第二天，廠部的壞產品數據表果然貼到了生產車間的工作告示板上，但工人們看了后更加憤怒，大多數壞的成品都是因為原件不良造成的，卻通通算到工人的操作上。于是，車間又鬧開了。田冰叫工人們開工，竟沒人理他，他只好又到行政辦去。

一會兒，車間的門開了，進來的是總經理，姓邱，員工們背后都叫他“老泥鰍”，意思就是又奸又滑。他不像廠長那樣一進來就黑著臉，他臉上帶著和善的笑容，我想到他的外號，總覺得他的笑容里藏著把刀子。

老泥鰍進來后車間靜了下來，大家都站了起來，老泥鰍卻客氣地對工人說：“大家不用站著，都坐下來吧，隨意一點，不要緊張。我知道，因為廠里扣了你們的工錢，你們心里一定不舒服，我是可以理解的。我今天來，主要是想和大家討論一下‘涼茶費’問題，你們心里有什么話可以隨便發言。”

覃萬瓊第一個發言：“我問一句，為什么扣我們的涼茶費？”

老泥鰍說：“這個問題上次廠長已經回答過了，我可以再說一次，這是對你們工作不負責而導致返工的處罰，說是涼茶費，只是為了讓你們心里舒服點。”果然不愧是老泥鰍，說的比唱的好聽。

覃萬瓊說：“為了我們心里舒服？我們辛苦賺點錢，卻被你們一個莫須有的涼茶費給扣去了，你還說理解我們，這不是廢話嗎？”

老泥鰍不慍不火地說：“我知道你們賺點錢不容易，但是，你們有沒有替公司想過，因為這次退貨，給公司造成的損失有多大？這批貨是要送到美國去的，運費和海關稅要十幾萬美元，兌現成人民幣就是100多萬元，而因為退貨，我們還要付錢再運回來，這一來一回差不多300萬。你們想一想，300萬，要做多少個產品才賺得到？公司只是扣了你們200多塊錢，加起來不到這次損失的一個零頭，只是想給你們一個教訓，同時也是想給你們一些壓力，讓你們以后做得好一點，不要再出現這樣的問題，也希望你們能理解一下做老板的苦衷。”

工人們都沉默下來，林勝卻說：“這是公司為了降低生產成本，用了一些不良原配件的問題，而公司卻把責任追究到我們頭上，這太不公平了。”

老泥鰍冷笑著說：“你們只知道被扣了200多塊，但我這個月一萬多元的獎金也沒了，你們說公平嗎？你們可以向我要公平，我又向誰說去？”

“哦，這么說，原來邱總是要把失去的獎金又從我們這里扣回去？”林勝譏笑著說。

“你這是什么意思？”老泥鰍被激怒了，臉上罩起了寒霜，“你說是我要扣你們的錢嗎？告訴你們，這是公司的決定，你們不服從的話，可以撿包袱走人。”說完這話，他就氣哼哼地走了。

田冰走過來，拍拍林勝的肩膀，嘆著氣說：“你們這么做何苦呢？最終吃虧的還不是我們這些打工的？”

林勝卻不服氣說：“我就是看不慣他那副笑里藏刀的臉孔，把我們的肉剮了去，還假惺惺地來安慰。我不會就這么算了的。”

當天，林勝就向勞動局投訴。過了兩天，勞務辦果然派了兩個人來調查這事，林勝和覃萬瓊兩人都被帶到辦會室去問話，但結果卻不了了之，理由是證據不足，不予受理。

幾天后，覃萬瓊和林勝就被炒了，走出工業區后還被人莫名其妙地暴打一頓。這個廠的“涼茶”實在太涼了，雖是七月流火的季節，我們心里還是覺得涼颼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