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鋁罐撿起來
凡是進凡響汽車公司打工的人,入職的第一件事就是領工衣。工衣是青綠色的,很顯眼,厚厚的滌卡布料,穿在身上又悶又熱。上班時所有員工都要穿工衣,不穿工衣要被罰款。全公司上下一片綠,總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曾姨撲哧一笑,這不像是到了軍營,倒像是到了蛤蟆養(yǎng)殖場。
起初曾姨很穿不慣工衣。且不說工衣的款式不分男女,單這顏色曾姨就無法接受,太艷了,不適合她這個年紀。但工衣不是誰想不穿就不穿的,凡響汽車公司是臺資企業(yè),制度非常嚴明。剛入職時,曾姨因為沒穿工衣還被罰了一次款,20元。曾姨心疼得掉了一夜的淚。曾姨五十出頭了,在凡響公司做清潔工,從早累到晚,月工資才五六百元。無奈之下,曾姨只有穿上工衣,慢慢地也就習慣了,非但不覺得色彩艷,而且還有意料之外的好處。穿自己的衣服要常洗常換,舍不得剪剪補補的。工衣就無所謂了,怎么折騰也不在乎,弄臟了想洗也行,不洗也罷。曾姨就在自己的工衣里面,別出心裁地縫了一個非常特別的口袋。
這個口袋的特別之處在于,口袋特大,是縫在工衣里面的,像是在衣服里掛上一個大布袋。
曾姨是在偶然間萌生做大口袋這個念頭的。曾姨是第一次來深圳打工,在凡響汽車公司做清潔工搞衛(wèi)生時,隨時隨地都能見到生銹螺絲、鐵釘之類的小五金。開始,曾姨將這些東西全都撿了出來,裝進一個手提袋中。撿了幾天,撿了滿滿一袋,曾姨規(guī)規(guī)矩矩地交給了行政科梅科長。那天天氣很悶,一點風兒也沒有,梅科長正在吹空調,看見曾姨滿頭大汗進來了。梅科長掂了掂手提袋,有十來斤,搖搖頭,笑得眼縫都沒了。曾姨有點不好意思,怕梅科長當面表揚自己。你搞清潔倒是蠻心細的嘛。梅科長果然表揚了曾姨,然后又說,可這些都是沒用的東西,你撿它干什么,全當垃圾扔了吧。曾姨一下子呆在了那里。半天,曾姨從袋中拿出幾個有點舊的小零件,說這個扔了多可惜,車間可以繼續(xù)用呢。梅科長揮了揮手,笑著說,全扔了吧,咱們公司年掙上千萬,還在乎那幾個舊零件?再說把這些破舊零件裝在客戶的高檔豪華車上,客戶能樂意嗎?曾姨不自在了,拎著手提袋站在那里不知所措,臉上的汗仍在淌,心里卻在一點點發(fā)涼。梅科長不看手提袋,也不看曾姨,使勁地朝曾姨揮了揮手,然后坐在空調旁一口一口地喝茶。曾姨斜扭著身子,吃力地拎著手提袋,知趣地走了。
曾姨的心里沉甸甸的,腳步沒了方向。空氣中彌漫著窒息的熱流。曾姨在公司里閑走了一圈,走到了垃圾桶邊,卻怎么也舍不得將手提袋扔進垃圾桶。打開手提袋,袋子里的小零件在陽光下閃著銀白的光澤,像一雙雙眼睛在注視著她。這些小零件真的就這么扔了?節(jié)約光榮,浪費可恥。曾姨記不起是誰說的了,如果扔了,自己是不是做了一件特別可恥的事呢?曾姨閉上眼睛,只得做了可恥的事情。
第二天曾姨搞衛(wèi)生時,又看見了不少被遺棄的小五金,該怎么辦呢?曾姨沒了主張。她撿起一根不銹鋼棒,瞧了又瞧,怎么也舍不得丟。不銹鋼棒有電視天線那么長,光潔度很好,一點瑕疵都沒有,完全可以再次利用。曾姨想到了金屬筷子,如果把不銹鋼棒鋸成幾截,不就是非常不錯的金屬筷子嗎?休息時,曾姨和另一個清潔工詠姨聊了起來。詠姨也像梅科長一樣笑了,說你以為這兒是你那貴州鄉(xiāng)下啊,一根釘子都要釘到墻上掛個筐掛個籮的?這里是深圳,不用說那幾個破五金該扔,破自行車、破摩托車、破手機都有扔的呢。要是這也舍不得那也留下來,公司不成了垃圾場了?詠姨說的雖有點夸張,但曾姨想確實也是那么個理兒。公司每天有大量的五金類垃圾,如果不清理,公司就真的成了垃圾場了。此后,再遇到五金類垃圾,曾姨裝作沒看見一樣,大掃帚一掃,它們被埋進灰土里,進了垃圾堆。
就像心里鉆進了蟲子,曾姨的心總有一種被吞噬的疼痛。每每聽到大掃帚下滾動著丁零當啷的金屬碰撞聲,或看見垃圾車里耀眼的光芒時,曾姨就像聽到了哀求聲,看到了求援的目光,心里有種難言的不舍。曾姨想不通,這些還能派得上用場的小五金怎么會是垃圾呢?在曾姨的腦子里,果皮、樹葉、破爛當然是垃圾,而廢五金不屬于垃圾,它們是可以再利用的,比如修自行車,修電視。可凡響公司衡量垃圾的標準與曾姨不同,凡被公司廢棄的或用不上的東西,就是垃圾了。曾姨只能執(zhí)行公司的標準,將廢五金無情地驅逐出公司,結束它們閃光的一生。
對公司無用了,對自己或許有用呢。曾姨又想,對自己有用的東西應該把它留下來。轉而一想,這些“垃圾”對自己似乎都有用,可不能全留下來,結果選擇了一件東西:鋁罐。這些鋁罐是干什么用的,曾姨不知道。曾姨只知道那么漂亮的鋁罐扔了可惜。鋁罐做得多精致呀,薄薄的鋁片做成一個桶狀,圓圓的桶身印著各種各樣的圖案,綠色的,紅色的,藍色的,黑色的,罐內又光又亮,比起竹筒瓷筒塑料筒,不但漂亮,而且輕便干凈。曾姨喜歡看空鋁罐在地上被人一踢滾跑著的情景,這時空鋁罐發(fā)出的清脆響聲,像風鈴一樣地動聽。空鋁罐滾啊滾啊,滾到了一個員工的腳下。員工是個男孩,發(fā)現了滾到腳下的鋁罐,腳下突然一使勁,鋁罐就痛苦得身體扭曲到了一起。曾姨的目光被這個男孩一腳踩亂了,像心絞痛發(fā)作了一樣,隱隱作痛。后來有幾次,在鋁罐即將痛苦毀滅的剎那,曾姨突然橫沖過去,從別人的腳下把鋁罐搶了過來。曾姨那奮不顧身搶救鋁罐的表演有些滑稽,惹得別人要么呆若木雞,要么報之大笑。曾姨也笑,為自己及時挽救了一個鋁罐而開心。
在沒有縫大口袋之前,曾姨把鋁罐裝進了黑塑料袋里,有時一天能撿好幾個。詠姨看見了,說曾姨你拎的是什么呀?曾姨打開袋子讓詠姨看,說都是鋁罐,你看這么漂亮,扔了可惜呀。曾姨說得眉飛色舞,像撿了寶貝似的。詠姨說你這樣可不好,要是梅科長看到了,一定會罰你的。曾姨吃了一驚,說為什么?公司還回收嗎?詠姨說公司才不回收呢,但這些屬于公物,你不能撿。你要撿,也要等我們倒出去了,你再去公司外面的垃圾池里撿。這些小東西,在公司里叫公物,在公司外才叫垃圾。詠姨的話有點繞,曾姨一時理不順,既然是公司不要的東西,就是垃圾,放在哪里都是垃圾,怎么還分公司里公司外呢?既然是垃圾,自己撿了就不能算違反規(guī)定。曾姨沒聽詠姨的,仍是撿鋁罐,放進黑塑料袋里,下班時拎著塑料袋帶回宿舍。
結果呢,沒出三天,梅科長派人來找她了,告訴曾姨,這些鋁罐是公司花高價從國外進口的原生態(tài)冷凍機油,是專門用于進口汽車空調壓縮機上的貴重物品,具有低溫性能好、抗氧化、化學穩(wěn)定性好的性能。梅科長忽然停了,說和你說這些你也不懂。曾姨說既然是貴重物品,那咋扔得到處都是呢?梅科長說,機油用完了,盒子當然就扔了,就像你喝了可口可樂,難道還要將易拉罐喝進肚里去?曾姨說那公司扔了,我咋不能撿呢?梅科長說,那不行,這些鋁罐是公司花錢買的,不管它扔在公司里什么地方,它都是公物。打個比方,你在公司里,你就是公司的員工,你辭工了,走出公司的大門,你就不是公司的員工。鋁罐也是這個道理。你撿鋁罐就是侵占公物,就違反了公司的管理規(guī)定,罰款50元。曾姨將所撿的鋁罐全部交給了梅科長。梅科長說,公物必須退還,處罰不能改變。
曾姨十分委屈,眼淚包在眼里。曾姨想不通,深圳的公司哪來這么多的歪道理,明明是要扔掉的垃圾,偏偏不讓撿,還說是公物。詠姨說,人家這里是公司嘛,和咱們鄉(xiāng)下不一樣。
曾姨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縫了個大口袋的。公司里的鋁罐曾姨不撿了,但曾姨可以到公司外面的垃圾池里去撿。梅科長說了,詠姨也說過,公司里的鋁罐是公物,而垃圾池里的鋁罐就不屬于公物了。曾姨每次在公司里搞衛(wèi)生時,將鋁罐扔進垃圾車里,推出公司大門,在未倒進垃圾池之前,先將鋁罐撿出來,裝進工衣里的大口袋里,然后帶回宿舍。
這么精致的鋁罐,怎么不回收呢?曾姨琢磨好久,想明白了,梅科長不是說這冷凍機油是進口的嗎?大概是因為外國人沒來回收吧?不回收也可以再利用嘛。曾姨想,這些東西拿來當瓶子用挺合適,盛一杯水,插一支花。甚至還可以當水杯用,曾姨把一個鋁罐反反復復地洗了無數次,然后當水杯用了。雖然有點燙手,但看上去很美。這還是個進口水杯呢。曾姨忍不住笑了。
把鋁罐藏起來
曾姨有一個布衣櫥。打工的人幾乎都用布衣櫥。布衣櫥方便,一米多高,幾十根鋁棒搭成一個框架,外面套上厚帆布,拉鏈一拉,就成衣櫥了。衣櫥分兩層,上面放衣服,下面掛衣服。布衣櫥不貴,四五十元一個,打工的人漂泊不定,工作穩(wěn)定了買一個,辭工時也不帶走,扔了。曾姨的布衣櫥就是這樣撿來的。宿舍一個女孩辭工走了,扔下了印有文竹圖案的布衣櫥。曾姨一看,半新不舊,一點沒壞,打掃干凈墊上報紙,把自己的衣服裝了進去。宿舍的人勸曾姨重買一個,扔了這個晦氣的東西。曾姨不肯。后來聽說布衣櫥的主人曾經將自己的男朋友藏在里面。男朋友是偷偷摸進來的,和女孩在宿舍里纏綿后來不及脫身,就躲進了布衣櫥,結果讓公司保安檢查時發(fā)現了。女孩被罰了款,而且開除了。曾姨挺同情女孩。再說,女孩有錯,布衣櫥有什么錯?何況曾姨剛進公司,還沒發(fā)工資呢,就是發(fā)工資了,她也舍不得花幾十元買布衣櫥。
對于曾姨來說,幾十元可不是小數目。在曾姨老家,幾十元足夠一個月的生活費了。曾姨的老家離貴陽還有上百里地,在一個非常偏僻的山洼里。鄉(xiāng)村的景色倒是山清水秀,就是交通不便,荒涼貧瘠。小山洼里別說撿不到鋁罐,就是一個煙屁股都有人撿。曾姨的家境不好,丈夫去山西打了幾年工,一直在井下挖煤。在井下挖煤,灰塵大,空氣不流通,最容易得肺病。丈夫以前不怎么抽煙的,自從到了煤礦后,煙抽得厲害,晚上住在昏暗的工棚里,沒有電視看,只有吹牛甩撲克,一支接一支地抽煙,加上特殊的工作環(huán)境和過度的勞累,丈夫患上了肺結核。曾姨心疼丈夫,說啥也不讓丈夫去挖煤了,給丈夫買了一大包中藥后,含淚說服丈夫,自己跟著村里的人一起跑出來打工了。
五十開外的村婦,除了做清潔工,還能打什么工呢。曾姨進凡響汽車公司做了清潔工。凡響公司像個花園,一塵不染,到處青枝綠葉,芳草萋萋。曾姨格外珍惜這份工作,干活從不偷懶,除了規(guī)定的休息時間外,曾姨的身影始終是忙碌的,掃地,沖洗,抹臺凳。比起做農活來說,這些活算不上太累,比起丈夫挖煤更輕松。惟一讓曾姨忐忑不安的,便是這些有用的垃圾。別說廢五金,就是看到一張干凈的白紙,曾姨都舍不得扔。若是在鄉(xiāng)野山洼里,這些都是寶啊,或許能給丈夫換回幾包中草藥呢。
想到丈夫,曾姨心里又有了牽掛。丈夫的病情不知怎樣了,一個月前打電話回去問了,丈夫說中藥還在喝,沒檢查,死了拉倒。曾姨問煙戒了嗎?丈夫說不戒,戒不了。曾姨在電話里哭,求丈夫別抽煙了,要愛惜自己的身體。丈夫成老煙鬼了,哪聽得進曾姨的勸告,每次往屋里一坐,滿屋都是煙,十幾個煙屁股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
那天,曾姨打開布衣櫥,忽然來了靈感。曾姨的布衣櫥里,上層放了幾身衣服,下層沒有衣服掛,一直空著呢。曾姨想,何不把它派上別的用場呢。就這樣,鋁罐有了容身之處。曾姨將撿來的鋁罐,有規(guī)則地疊在一起。放在這里做什么,曾姨暫時還沒想好,只是舍不得扔了這么漂亮的東西,先放在這里。看著這些排放有序五顏六色的鋁罐,曾姨的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喜悅。可是,怎么處理呢?曾姨拿起一個鋁罐,在手里滾著捏著,想法就慢慢滾了出來。
年輕的時候,曾姨在山洼里是個遠近聞名的裁縫,能做出各種式樣的衣服,剪刀在她手里翻飛游走的那股靈活勁兒,比皰丁解牛還自如。曾姨還會做鞋子,布骨子很厚,剪起來很費力,時間一長,曾姨的手勁練出來了,而且越練越巧,剪什么像什么,剪出的鞋樣和服式被村婦們傳來傳去。雖然十幾年不做裁縫了,但曾姨的行囊里仍裝著鋒利的剪刀。曾姨把剪刀握在手里剪了兩下,剪刀發(fā)出咔嚓咔嚓的脆響,遙遠而又親切。曾姨用剪刀對準了鋁罐,稍一用力,鋁罐就剪開了。曾姨沒想到鋁罐這么容易剪開,很有點興奮。咔嚓幾剪子,就將鋁罐剪去了半截,再依著自己的想象把半截鋁罐剪幾下,捏了捏,一個像模像樣的煙灰缸居然剪出來了。
這是一個看上去比真的煙灰缸還要漂亮的煙灰缸。雖然沒有真的煙灰缸那么精致,但輕便、簡單,缸身帶著彩色漂亮的圖案。燈光下,煙灰缸折射出幽藍幽藍的光澤,圓頭圓腦,非常可愛,圖案都活了過來,仿佛在對曾姨說,是你賦予了我們新的生命,是你讓我們成了有用之材。曾姨笑了,繼續(xù)精雕細琢。我要把你們打扮得更漂亮,更有用。
晚上不加班,曾姨不愛看電視,也不喜歡逛街。回到宿舍躺在蚊帳里,無所事事,曾姨就悶得發(fā)慌,手足無措,直到拿起剪刀和鋁罐,心才會安定下來。咔嚓咔嚓的聲音在曾姨的耳邊響起,像一首輕快的音樂。音樂聲中,曾姨像在變魔術,不到一個小時,就把一個鋁罐變成了一個精致漂亮的煙灰缸。
曾姨從廢料堆里找來了一把破鉗子,再從垃圾堆里找來破銼刀、舊砂紙等,把晚上的閑暇時間都用在了鋁罐上。曾姨設計出了各式各樣的煙灰缸,有黑色、紅色、綠色、藍色、灰色,有帶蓋子的、半邊蓋的、全敞口的、塔尖式的,還有彩帶式的。曾姨喜歡彩帶式的,式樣好看。彩帶式的不用蓋子,剪成由粗到細的條形從四周向中間集結,最后用鉗子在中間擰一個結,看起來像是無數根彩帶由中心向四周呈輻射狀飄揚。
曾姨只讀過小學,沒什么文化,但曾姨非常有創(chuàng)意,年輕時就富有創(chuàng)意。曾姨做服裝做鞋子時,能設計出各種款式。現在,曾姨將自己的創(chuàng)意用到了鋁罐上。這不,曾姨開始新的設計了,設計出了筆筒、小花籃、茶葉盒、文具盒之類的小玩藝。
制作過程是一種享受。除了美和收獲的享受,還享受著親情。制作煙灰缸時,曾姨會情不自禁地想起丈夫。曾姨一個多月才給丈夫打一次長途電話,每次丈夫都說不用牽掛,一切很好,就是煙戒不了。曾姨不再強迫丈夫戒煙了,戒煙對丈夫的身體好,但丈夫受不了。她看不得丈夫再承受一丁點的痛苦。丈夫是個好男人,結婚這么多年,他扛住了家庭的風風雨雨。為了這個家,他去了煤礦從事井下作業(yè),賺錢養(yǎng)家糊口,長年累月在井下挖煤。丈夫本來是不抽煙的,去了煤礦后才學上了抽煙,而且抽得特別地兇。丈夫說工作累了,抽支煙能提神,無聊時抽煙能打發(fā)時光,就這么學上了。丈夫用身體撐起了這個家,最終丈夫失去了健康,換來了生活,曾姨哪忍心再責備他抽煙呢?曾姨的眼睛模糊了,手沒有停下來,不停地剪著。曾姨心疼丈夫,看著一支支香煙在縮短,就像看到丈夫的生命在縮短。曾姨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一只煙灰缸又做好了,塔尖式的。塔尖式的煙灰缸幾乎是全封閉的,只在一邊留了個彈煙灰的小窗口。丈夫以后不用再滿地彈煙灰扔煙頭了。看著五顏六色的煙灰缸,曾姨想,丈夫肯定會喜歡的。
煙灰缸做好了,曾姨輕輕放進布衣櫥里,又順手拿出了另一只鋁罐。做什么呢?曾姨的腦子里閃過了丈夫的笑臉,主意便定了。剪一個茶葉盒吧。丈夫除了抽煙,就是喝茶。每次丈夫在地攤上稱5元一斤的茶葉回來,不是裝在塑料袋里,就是包在報紙里,喝茶時隨手抓一把扔在杯子里。太不衛(wèi)生了。做幾個茶葉盒給他,以后茶葉就不用亂放了。鋁罐改成茶葉盒,幾乎不花什么工夫,把塔形蓋子全部揭掉,先用開水和洗潔精洗上十幾遍,去掉機油味,再用砂紙將四周仔細打磨光滑,防止割破手,然后到垃圾堆里找來差不多大小的八寶粥塑料蓋,洗干凈合上,就是茶葉盒了。
布衣櫥里除了煙灰缸和茶葉盒,還有筆筒和文具盒玩具之類的東西。這是曾姨給小孫子準備的。小孫子才上幼兒園,每天由爺爺接送,長得虎頭虎腦的,斗大的字不識幾個,鉛筆、彩筆、粉筆倒是用了不少,扔得滿地都是。家里的墻上地上都成了他涂鴉的地方。曾姨給小孫子買過文具盒,不到三天,文具盒就碎成了幾瓣。倒不如給小孫子做上十來個文具盒,碎了拉倒,反正不用花錢買。做文具盒有點復雜,做不了商店里賣的那種翻蓋式的,只能將鋁罐壓扁,做成扁平式的文具盒。曾姨腦子里一有了樣子,立馬就能心靈手巧地做出來。手指被鋁罐割破了,冒出了紅紅的血珠。曾姨吮了一口,繼續(xù)做文具盒,想到小孫子那可愛的小臉蛋,什么痛都忘了。曾姨還剪出了雞鴨魚等圖案來,給小孫子當玩具。每次打電話回家時,孫子總是搶著要和奶奶說話。曾姨告訴小孫子,奶奶給他做了文具盒。小孫子心急了,說奶奶你寄回來吧。曾姨說不好寄,奶奶回家時帶回去。小孫子說,奶奶你什么時候回來呀?你怎么不回來看我們呢?爺爺每天咳,還不停地抽煙,扔得地下都是煙屁股。曾姨心頭一驚,眼淚撲簌簌地掉了下來。
把鋁罐留下來
曾姨來深圳打工兩年多了,還沒有回過家。
不是曾姨不想家。第一次離家這么久,誰會不想家呢?曾姨不分晝夜地想家,家里有她太多的牽掛。夜里不知流了多少淚,夢中不知多少回回到了丈夫的身邊,甚至白天干活時也會恍恍惚惚地產生錯覺,看到和丈夫身材差不多的男人,幾次都當成了丈夫。但是家實在太遠了,跑一趟來回的路費相當于曾姨兩個月的工資。加上請假是沒有工資的,算起來回家一趟,曾姨要損失三個月的工資。
鄉(xiāng)愁是一場無法治愈的病痛,周期性地發(fā)作,像一根細繩揪住曾姨的心。曾姨消弭鄉(xiāng)愁的最有效方法,就是剪制鋁罐。在這個輕松愉悅的過程中,曾姨能跨越時空,看見丈夫瘦弱的身影,看見孫子天真的笑臉,看見家鄉(xiāng)可親的人物風貌,還能聞到田野里金燦燦的莊稼發(fā)出陣陣芳香。每個鋁罐里都灌滿了曾姨的鄉(xiāng)愁,傾注了曾姨的無盡情思。只有在剪制鋁罐時,縷縷鄉(xiāng)愁飄進了鋁罐里,曾姨思鄉(xiāng)的傷口才會暫時地愈合。
小孫子的話,讓曾姨的鄉(xiāng)愁四處飄了起來。是該回去看看了。小孫子該長高了。小孫子說爺爺總咳嗽,估計肺病沒能根治。這一夜,曾姨睡不著,躺在床上反復想著回家的事。不管花多少錢也得回去一趟,曾姨想,明天找梅科長請個假。
清潔工是不能請假的,公司有規(guī)定,要么就是辭工。一個蘿卜一個坑,你請假了,你的清潔區(qū)就得找人頂上。梅科長講了公司制度后,看曾姨的臉色一點點憂郁起來,又來了個急轉彎,不過呢,考慮到這兩年你對工作盡心盡責,兢兢業(yè)業(yè),我就破例批你15天假,回去后辦了事情速速回來。梅科長講的是實話。凡響公司每個清潔工負責一個區(qū),誰也不能請假。如果誰的家里有事,要么自己找人代勞,要么提出辭工。曾姨想好了要么辭工,要么請詠姨代勞一下。那次詠姨請假回家,也是請自己頂上的。曾姨沒料到梅科長竟批了她的假,心里滿是感激。
夜色清涼,晚風送爽。明天就要回家了,曾姨怎么也睡不著,心快要飛了起來,飛到千里之外,滴滴溫暖涌向眼窩。深圳再好,也沒有家鄉(xiāng)好。孤身一人在外飄零,要面對多少困難,要承受多少委曲求全啊。只有回到家鄉(xiāng),和家人生活在一起,心里才踏實,才有安全感,才會幸福快樂。直到下半夜,曾姨才迷迷糊糊地睡著,夢見小孫子長高了,跑到村口來接自己,兩手老遠就伸了過來,要奶奶抱。曾姨從袋里拿出了文具盒,小孫子高興得蹦蹦跳跳。
在回家之前,曾姨去了一趟超市,給丈夫和孫子買了幾件衣服,給丈夫捎上一條深圳產的特美思香煙。然后花了10元買了一個彩色編織袋。詠姨問,你買這么大的編織袋干嘛,要把深圳搬回家呀。曾姨神秘地拉開布衣櫥的拉鏈,詠姨大吃一驚,幾十個鋁罐制品整齊地擺成高高的一堆。你的手藝真巧啊,怎么想起來剪這些的?詠姨拿起一個文具盒翻來覆去地欣賞。巧什么巧啊,曾姨笑笑,晚上沒事就剪著玩唄,想家的時候一摸起剪刀,就啥也不想了。詠姨又拿起一個彩帶式的煙灰缸,嘖嘖稱奇,工藝還蠻考究的,上面這個結打得真漂亮,像一朵黃燦燦的小花呢。對了,這些東西你怎么拿出公司呢?行李出門,保安要打開行李檢查的。曾姨說檢查怕什么,這都是我從垃圾池里撿來的,不屬于公物。詠姨噢了一聲,說只怕你解釋不清啊,保安問時,你好好解釋吧。
一大早,天氣已熱了起來。要回家了,曾姨的心情和陽光一樣明媚,沒有預感到會發(fā)生什么不順心的事。起了床,漱了口,將床鋪收拾好,然后提起兩個大行李包準備出門。到了大門口,沒等保安招手,曾姨便主動打開了行李包。保安是個二十來歲的小伙子,很靚仔,一手提著橡皮棒,一手伸進曾姨的編織袋里撥弄著。保安看見曾姨編織袋里花花綠綠的都是煙灰缸之類的東西,拿起一個看了看,說哪來的?曾姨說我自己做的。保安皺了下眉頭,說,我問你這些鋁罐哪來的?曾姨說,鋁罐是我從垃圾池里撿的,不是公物。我還沒說公物,你心虛什么?保安睥睨了一眼曾姨,我怎么知道你是從哪撿來的?這都是公司的冷凍機油盒,那就是公物,就得統(tǒng)統(tǒng)沒收。曾姨急了,說真的是從外面撿的,你不能沒收,我花了好多時間和心血才做出來的。保安一把提起編織袋,袋口朝下,東西全倒了出來,嘩啦啦地滾了一地,丈夫和孫子的衣服也掉在地上,特美思香煙也摔得咧開了嘴。其他東西撿走,把鋁罐留下來!保安氣勢洶洶,一手叉腰一手舞著橡皮棒。曾姨撲到地上,將東西一件件往袋里撿,和保安吵起來。保安說,我說是公物,它就是公物,我說你不能帶走,你就不能帶走,就是扔進垃圾桶里,我也不能讓你帶走。這是有明文規(guī)定的,這也是我的工作職責。曾姨說,這明明是我從外面撿的,你憑什么說這是公物?保安說,這明明是公司的東西,你憑什么說這不是公物?曾姨說,我憑我的良心。保安哼了一聲,說我憑我的感覺。曾姨不理保安,將所有東西一件不拉全拾進了編織袋里。保安一把奪了過來,嘩啦啦地又將東西倒了出來。曾姨想罵人,忍了。要回家了,別壞了心情。曾姨又蹲下去撿,保安突然飛起一腳將一個煙灰缸踢飛了,滾出老遠。曾姨跑過去撿,保安又踢飛一個文具盒。曾姨撿一個,保安踢兩個。后來保安不踢了,改成了踩,將煙灰缸、茶葉盒一個個踩扁。曾姨突然哭了,爬在了地上,用身子緊緊護住煙灰缸文具盒,哀求保安,別踩了,要踩你就踩我吧。保安被曾姨滑稽下賤的樣子逗笑了,說踩你?臟了我的腳!你就等著接受處罰吧。
不一會,梅科長過來了,將曾姨叫到了辦公室。梅科長拿著一個茶葉盒,說,這是什么?這是冷凍機油盒,是公司的物品,記得我以前告訴過你的,你真健忘呀。曾姨說我沒忘,我都記著呢。梅科長冷笑,說你的老毛病又犯了?以前就因為拿公物受過處罰,以為你改了,想不到你竟改成了偷,而且偷了這么多。曾姨說我沒偷,我是從垃圾池里撿的,您說過的,在公司外面撿的鋁罐就不是公物了。梅科長皺起了眉頭說,誰能證明你是在垃圾池撿的呢?曾姨說,詠姨能證明。曾姨在公司里找了一圈,將詠姨叫進了辦公室。梅科長問詠姨,你能證明這些鋁罐是她從外面撿的嗎?詠姨點點頭。梅科長說,她每撿一個,你都親眼看見了?數量多少你也記著呢?做偽證是要受到同等處罰的!詠姨支吾了,說我也只是昨天才看見。梅科長說,那你能證明什么?回去干活!詠姨看了一眼曾姨,紅著臉走了。梅科長轉動著手中的簽字筆,說既然沒人能證明你是在外面撿的,那么就按照公物處理。曾姨還要辯解,梅科長揮了揮手。
曾姨被罰了200元后,辭退了。曾姨沒有難過。清潔工請假本來就要被辭退的,罰款她也認了。但沒收那些被稱作公物的東西,曾姨不能接受。曾姨護住自己的編織袋,死不松手。梅科長叫來了兩個保安,強行拽下了編織袋,然后把曾姨從大門口推了出去。曾姨倒在了地上。接著,曾姨的行李包也被扔了出來。大鐵門咚地一聲關上了。
晌午將近,太陽高高地掛在頭上。編織袋里的鋁罐制品全沒了。曾姨眼前一黑,暈倒在地。
責 編:謝荔翔
題 圖:石劍
本欄目下期隆重推出曾楚橋的《有個女人才像家》——老婆跟人跑后,與狗姨劉梅一起生活的觀生,讓我暫時替他養(yǎng)一條名叫“賴添兒”的狗。后來迫于生活,這條狗被我請來的侄子捕殺了。來接狗的觀生得此消息痛哭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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