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虛擬現場
也許是碰巧的原因,羅隸,這位先鋒藝術家找到了能夠產生藝術新奇感的新途徑,以證實我們有著愛好奇異的靈魂。表面上,羅隸拍攝的都是南京文藝界可資談論的人物,實則在他的圖像中,已難以真正還原他們。因為每幅圖像似乎替他們另行虛設了一個“十日談”似的故事。或者說,每幅作品把被攝人物真正的憂心、睿智、罪心等全隱藏起來了。羅隸是重新把人物、攝影、拼貼、環境藝術等當作白紙來對待的。是的,被攝人物都成了他用來重新勾勒的一張白紙!
這是被我稱之為“綜合”的藝術方法,它產生了一個駭異、好奇甚至模棱兩可的虛擬現場。被攝人物連同過去的攝影、拼貼技法、環境藝術等,都成了產生他的藝術語言的字母。這是如同創造新字的冒險,在混亂中提煉經驗的“無中生有”。意義在這個特定的“現場”能自生自發,自足自存。面對羅隸的這類雜糅作品,普通人內心說的“不”,恰恰是共鳴者心中說的“是”。鑒于在攝影、拼貼畫、環境藝術等領域權威的存在,這種全新的作品便可能在原有的權威層面,滋生出磅礴的破壞力和闡釋力。
表面上,他傷害了他所采納的所有藝術,比如,如果把作品中的攝影、環境藝術等單獨抽取出來觀察,似乎由于他的刻意改變,它們都處在困頓之中,可一旦它們移民到他設置的虛擬現場,一切就變得理所當然了。這個由寫實照片、具象雕塑、室內房屋等構成的現場,卻給人一種玄思、幻覺、脫離被攝之物而遁入想象之境的效果。他所使用的方法是淺顯直接的,卻奇怪地制造出一些證據,仿佛是來自想象世界的證據。當我們被這奇異的“現場”吸引,卻不明了它的意義。其實,這是由時尚法則構造出的明暗節奏、視覺旋律,以及詩人般的復雜情緒。我們看到,寫實照片如果被一種時尚法則改變了,會生發出與某種永恒感相連的情緒。我的感觸是,羅隸有把這種偶得語言發揮殆盡的執拗。羅隸似乎給自己造了一個門,門檻之外就是可以應用的凡俗世界,因為這種“綜合”的語言徹底體現了時刻變動的生命,與企圖沉淀的意識的關系,時尚將在這里尋覓到它的未得之音。
2、觀念托盤
杜尚實際上結束了藝術家的獨白方式,他作品的潛臺詞是,哪怕再頑皮的藝術,也應該或必須得到人們的理解。這就像從過去的戀愛方式中解脫出來,在已有的不滿足感里又添加了無稽之談。藝術家們原本可以按圖索驥搜尋的東西消失了,之后,任何結果都可以作為說服他人接受的形式出現。我想,是新穎而不是真實,瓜分了杜尚之后的藝術疆域。當羅隸提出要拍“我看《杜尚下棋》”時,我便意識到,它類似老師對文學中一個比喻、諺語解釋時學生在臺下的靜觀。這完全是在兩種難以互譯的語言之間,對一個比喻或諺語進行的一場探水挖井似的表演。它的確會在觀者心里留下難以處理的情結,一方面它要求觀者對已有藝術懷有健忘癥,另一方面,它又把自己的整個觀念與杜尚聯系起來,戲謔也好,反訴、反響也好,都無法擺脫造成悖論的這兩股力量。
畫面的刺激感不來自其觀念概括,而來自新聞記錄的方式,觀者表面上的若無其事,其實規定了這個作品的邊界。這也是一個隱含的態度,即人們可以輕松、寬容而不是敵意地看待它。畫面刻意保留了第一次觀察,而把第二次觀察交給作品的觀者,羅隸、羅輯把杜尚的畫變成了誰都可以上去的舞臺。每個被攝者并不確知在杜尚的畫前,該扮演什么樣的角色。那些懷著智力和好奇心來看作品的最后觀察者,心里是否也會一籌莫展?我想作品里面并沒有統一的觀念,他們能夠質疑的,只是作品與生活的相似性。這使得羅氏兄弟的作品有種讓我難以定義的雜質。我還能感到羅氏兄弟在護衛這種“雜質”時,所表現出的富于詩意的執拗。一個觀念作品,最終迷失在尋求觀念的途中,正是羅氏兄弟作品的誠實之所在,大概也反映出當代藝術家被輝煌的藝術愿望所困的現狀,那就是急切地表達、拓展或蔑視藝術疆域的邊界。正如人們對于藝術的理解,這種努力有時太寬泛,有時又太狹窄。
我還意識到在羅氏對杜尚的重新指認中,包含著中國藝術家因為缺少這類藝術傳統導致的焦慮、躊躇不定。強調當代藝術的起源,并試圖提供一個譜系線索,必然導致對游戲精神的強調,這在很大程度上暗合了江南既有的藝術傳統。如果沒有這些傳統,我們就難以辨別,解除所有約束是否像“芝麻開門”那樣,能夠成為一句必有收獲的美妙咒語。羅氏兄弟拍攝時把場面布置得很清楚,我猜是他不想依賴任何人的表演就形成一個觀念結構,畫面上的人無論什么身份或類型,都必然受到這個結構的牽制,即從杜尚心中的禁律,到羅氏兄弟的無傾向性之間,必然可以化解和容納各種瞬間的或草率的觀念。如同我在寫作中體會到的,削弱形式跟加強形式一樣,都會讓人產生些許不安,羅氏兄弟作品正是通過模仿或戲仿生活的真實場景,道出了觀念的不確定、生活幻覺的不完整。
3、行動攝影
已有太多思想性或藝術性的人體作品,一點就通式的表述也已太多,甚至卓越都成了一種偏見,但只要人體藝術還在不斷產生,對能否脫離先前作品制約的嘗試,我們都該格外關注。也許人類道德環境的成熟,創造了適合人體藝術生長的空間。比如,在看羅隸的人體攝影作品時,我忽然意識到了他作品的無形式。就是說作品綿延在與理智相隔的空間里,作者本人并不知道哪兒是主題,哪兒是插曲。最終的照片是在拍攝歷程中幸存下來的東西,它不否認那些不斷被拍攝者拋棄的狀態。這樣的作品若在過去,容易被當作廢棄的作品。因為達意傳神,似乎并不是作品的目的。作品的標題“有意無意”也許是一個隱喻,但與其說它是主題,不如說它是困惑。有了困惑,《有意無意》系列的作品就成了練習,讓人體聽天由命的練習!在這里,人體既沒有得到提升,也沒有得到貶斥,而是得到逼真的練習。人體在練習中勘察或說尋找意味,在先于意義成形之際,羅隸率先把它呈現出來。這樣,羅隸的人體作品,便成了意義形成之前的一連串過渡。我們不能低估這個過渡過程,實際上它是行動,是一連串不確切也不完美的行動。作者即時體驗到的一切,時刻決定行動的方向。這樣的人體攝影,自然不會屈從于預先的計劃和預先設定的意義,而是試圖保留行動過程中體驗到的困惑。作者并不試圖操縱行動中的困惑,而是順應它,并把它作為一個可以依賴的出口。我覺得“有意無意”是個很好的狀態,而不是隱喻,處在這樣的行動狀態,作者總會慢慢抓住某種力量。至于畫面里伸展出來的玩具、布景等,我以為不過是行動所需要的枝枝杈杈的條件,為了呼應行動中的感覺,以便行動消失后,還能作為一些符號來保留行動的痕跡。我之所以把羅隸的人體攝影命名為“行動攝影”,就是為了說明作者在行動中的直覺,是這類作品最深奧、最微妙的靈魂。一旦理解了拍攝過程中那些無法言喻的行動,也就接近了“有意無意”的“本意”。
圍墻之花
畫家余啟平的畫里潛藏著對民國、對僧人世界長久的愛意,他領悟到了遙遠的距離,這有利于他把自己投身到接近神秘的事業中,有利于他把虛無納入到稠密的人群里。他把并無記憶的虛空的民國、寺院畫為豐實,那種充滿孤獨感的榮耀,甚至不免顯出老派風范。他滿腦子構想的,很像是自我存在的民國、僧人外形,即每一幅畫都是自我的變形。表面上,他讓觀眾的千百雙眼睛凝視的,是民國知識分子、儒雅紳士、僧人等,實際上他們只是我們這些愚人生活的向往,是我們在極度混亂的生活中對自己美德的想象,以及自己能擁有的美妙寧靜的時光。
如在《晚風》中,令人刻骨銘心的,不是那些容光煥發的知識分子,而是他們以整個身心隱藏的憂郁。余啟平實在是要把自己短暫的生命,與雖然惡劣但永恒的民國時空連接起來。就是說,我們精神的貧乏需要過去來安慰,來扶貧。過去是聰明賢達的光環,映照出現實的無知與粗鄙。如在《堂堂一族》中,幸福以粗鄙的方式撕碎了民國的優雅,畫里潛藏著那種最荒涼也是最豐盛的奇特感覺,潛藏著當代式的黑暗與光明融為一體的粗鄙的快樂。
比照《一樂》與《過去的視線》,我們能感到余啟平對兩個時代聚會的掂量。《一樂》中的知識分子更像是戴上眼鏡的體力勞動者,西裝和眼鏡并不能掩飾內心、行為和神情的粗鄙。他們中間已沒有什么圣者。但《過去的視線》讓人猜想到,即使是商人,他們似乎也有著儒雅的靈魂。過去就這樣獲得了一種致命的光輝。也許余啟平更深的興致,在于把一個無所作為的今天,植入到有著巨大耐性的歷史中,通過換臉,讓自己嶄新地擺在觀眾面前,由此表明過去那些崇高事物的奧秘,以及它對我們的魅力始終不減。
在畫法上,我比較喜歡《冥想空間》、《讀書圖》、《月初升》等富有體積感的處理,雖然不能完全排除萊歇、奧占芳的影響,或者這種影響可能由其他中國繪畫散播開來,但余啟平是在中國畫的范疇里予以回應的。《讀書圖》中的俗人,在古老的院墻外有了非僧似僧的幻覺,這個人物的形態本來放在玩世畫中比較合適,但余啟平偏把他的玩世面孔推入到奉若神明的寺廟的院墻邊,這如同是給現代人施以酷刑。畫面中的這種悖論感的確令人吃驚,結合《堂堂一族》中的幸福與偏僻、粗鄙的結合,我們便能得到較好的領悟。似乎在余啟平的觀念中,一個現代中國人也必定是一個古代中國人,這種結合即便是童話,也應該予以維持和構造,以顯示出我們身上古老的、殘損的、偶發的、虛無的、自足的等等民族性格。
《月初升》中的月亮,猶如一個訂婚儀式吸引著所有人的目光,“所有人”不過是同一個人在不同角度的凝望。除了寂靜里的智慧,他還需要什么呢?可以說這個孩子是跟我們已經永遠離別的童年,是畫家剎那間對成人生活的領悟,童年的死亡即是神秘的死亡。月亮成了整個畫面神秘氣氛的源泉,雖然被遮擋在粗壯的樹枝后面,但絲毫沒有讓凝望者厭倦,它猶如上蒼安慰的眼睛,讓現實變得虛幻,輕易就顯示出現實人生的精疲力竭。余啟平的畫據此給出了對“空”的另一種現代釋意。如在《冥想空間》中,有著讓古代廟堂顯示出機器質感的大膽設想。這是讓古代廟堂在審美上恢復活力的有力嘗試。他克服了與現實糾纏時造成的畫面的虛幻感。如此簡單的畫面竟兼有禁區、迷宮、神秘的品性。這幅畫顯示出一個詩人般的良好聽覺,僧人的冥想已經成了可以穿越畫面的靈氣,在上梁機械似的復雜中,視線仍能垂降到天真的冥想床榻上。這是余啟平將悖論處理得最出色最得當的作品之一,復雜與冥想的“空”、天真在畫里交相輝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