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見出乎“良知”
回顧剛剛過去的一年,世界經濟學界不可不提的一個重要人物便是2008年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美國經濟學家保羅·克魯格曼。
2008年10月13日上午7點40分,克魯格曼在博客上敲下短短八個單詞記錄自己獲獎的消息:“A funny thing happened to me this morning...”。在隨后接受《紐約時報》采訪時,他說,“對于一個經濟學家,這是一種認可,但別把它太當個事兒”,并表示不希望因為獲獎而對個人產生太大影響。
新近才推出中譯本的《美國怎么了?——一個自由主義者的良知》(The Conscience of a Liberal),打著“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最新力作”標簽,正是出自這樣一位不太把諾貝爾獎當個事兒的美國自由派干將之手。而實際的情況是,此書在美國本土的出版時間是2007年,并且與其獲獎研究內容“經濟規模如何影響貿易形式和經濟活動地點”無太大關聯。在我看來,這恰是更加吸引人之處。因為,比起作為熱門人物時的應景之作,我更愿意閱讀這位既研究理論又關注現實的經濟學家的思考和論述。
“研究理論又關注現實”是經濟學界對克魯格曼公認的評價,如果把多次獲經濟學獎作為前者的佐證,那么一次又一次深入解析時事并準確預測危機就是后者最好的注腳。上世紀90年代之初,東南亞經濟蒸蒸日上、廣為看好,而克魯格曼大唱反調,先是在1994年美國《外交》雜志上直言亞洲模式僅靠資本和勞動大投入而不進行技術創新和提高效率,勢必難以持久,容易形成經濟泡沫,繼而在1996年出版的《流行國際主義》一書中預言亞洲金融危機即將爆發。果不其然,1997年,亞洲經濟危機爆發了。
2000年,克魯格曼在《紐約時報》一篇專欄文章《能源危機重現》指出,新一輪國際油價上漲周期已經到來。2001年10月18日,在另一篇《石油上升周期》文章中,他又一次重申了自己的觀點,并強調,“如果我們還是明智的,我們應該及早打破能源危機即將來臨的循環。”此后,國際油價一路攀升。
這一輪的全球經濟危機再次被克魯格曼言中。2006年8月他即表示:由于美國樓市近年來價格會暴漲,在很多地區房價開始下降,投機需求出現逆轉,導致目前市場上充斥著未出售的房產。他指出,這是針對“硬著陸”而不是“軟著陸”的一劑 “處方”。而且,由于近三年來樓市是美國經濟增長的主要發動機,樓市的逆轉意味著美國將不可避免地出現嚴重衰退。之后,美國房價全面下調,次貸危機接踵而至,世界股市暴跌。
克魯格曼的這本書,正如原書名所言,意在藉此表達“一個自由主義者的良知”。全書檢視一百多年來美國政治經濟變遷史,通過分析2007年美國的經濟狀況、預測潛伏的危機,以勉勵民主黨人繼承羅斯福“新政”的精神,恢復美國自由派的勛業。
“1953年,與同輩人一樣,我把美國的一切都視為理所當然的。事實上,如許多同輩人一樣,我嚴辭抨擊美國社會種種甚為真切的不義現象,為自由派政治候選人挨家挨戶地奔走。只是在后來的回想中,我才明白地意識到,自己年輕時所處的政治與經濟環境是一個早已逝去的天堂,是美國歷史上一段不同尋常的篇章。”這是《美國怎么了?》一書的開頭。
克魯格曼開篇即一語道出——美國歷史上那段“不同尋常的篇章”是“早已逝去的天堂”。的確,隨著華爾街的金融風暴,雷曼兄弟的倒掉,美國汽車三大巨頭告急……美國夢的基石——金融霸權正在動搖,世界每天看到的美國新聞也已經是鋪天蓋地的經濟危機。克魯格曼早在兩年多前便看到端倪,做出預測,并開始追問和探究“美國怎么了”。
作者從鍍金年代的政治經濟,講到布什年代的經濟停滯,回溯了近一個世紀以來的美國歷史,以求鑒古識今。克魯格曼言簡意賅地用兩個“巨弧”來形容美國這百年政治經濟史的框架:一是經濟之弧,從極端不平等到相對平等,再回到嚴重不平等;二是政治之弧,從激烈的黨派傾軋到兩黨和諧,再回到兩黨極端對立。這種觀點無疑給了過去不少經濟學家、政治學與社會學者以及大眾傳媒所勾勒出的自由、平等、獨立、民主的美國神話當頭一棒。
按照歷史演進的時間過程,克魯格曼層層剖析。他指出,“鍍金年代”高度的貧富不均并任其發展的邏輯,造成了1929年大蕭條。這樣一來,美國兩種保守勢力精心打造的政治體系被富蘭克林·羅斯福所打破。
進而,他詳細梳理了羅斯福新政帶給美國政治、社會、經濟等方面的成果,澄清了保守派對新政帶來“大壓縮年代”的無端編造和惡意攻擊。美國的1930—1950年由于富人被征收了較高稅費被稱作“大壓縮”年代,期間藍領工人,尤其是產業工人由此成為最大的受益者。克魯格曼毫不吝惜對羅斯福新政的褒揚,認為新政穩固了政府有限度干預下的良性市場經濟,基本上將貧富差距壓縮在一個可被公眾接受的范圍內。反映到美國經濟、政治生活中,就是上述“兩弧”中的“相對平等”、“相對合作”。與那些閉門造車的經濟學家所論不同的是,“高利潤稅將導致商業投資崩潰;對高收入者征收高所得稅將導致創業精神萎靡,個體創造力匱乏;強大的工會將提出過度的漲薪要求,導致大規模失業,抑制生產力的提高”的結論并未發生在現實生活中,恰恰相反,羅斯福新政造就了一個平等和空前繁榮的時代,即作者無比懷戀的“不同尋常的篇章”。
為什么轉變會出現?克魯格曼直言不諱地稱,“這是保守派的一場大陰謀”。不過與那種捕風捉影的“陰謀論”不同,克魯格曼有大量事實、數據的支持與嚴謹的論證。兩相對比,他寫道,羅斯福新政是美國歷史上的光彩一筆,20世紀50-60年代才是真正的中產階級社會,那時的社會公平與正義得到最大的實施,而今共和黨的新保守主義得勢是一種巧妙控制的結果。
通過進一步地分析,他指出:這兩種方向的發展都非自然演進的結果,都是由組織化的政治運動所引導的,尤其是20世紀70年代以后不斷加劇的兩極分化和社會不公。同時,書中還深入地探討了美國主張自由放任資本主義的“保守主義運動”對美國經濟、社會和政治的不良影響,呼吁重新展開社會政策的公共辯論,主張政府應發揮好維護社會穩定和社會公正的作用,同時警醒世人不要冷漠對待社會經濟不平等議題,以致錯失改革良機。
除了宏觀層次的解析論證,克魯格曼也研究具體問題。關于次貸危機的原因,他完全不認同所謂“美國民眾不顧支付能力而盲目買房繼而誘發次貸”的邏輯。他指出,“與20世紀70年代相比,中產階級家庭的奢侈品開銷其實降低了。而債務的大增主要反映了住房開銷的上漲,其推動力主要是人們爭相進入好小區。美國人已進入一場拼死爭奪戰,原因不是他們貪婪或愚蠢,而是他們想在一個日趨不平等的社會里給子女一個機會。”
全書文筆清晰流暢,論證深入淺出,也時常透露出克魯格曼剛直的個性和激憤的態度。從“回首過去”到“鍍金年代”,從“60年代紛擾的繁榮”到“迎戰不平等”,他洋洋灑灑、直言不諱地書寫了一個自由主義者的感悟與建言,并且在很對地方對共和黨意氣激憤的攻擊。難怪有人把這本書排除在經濟學作品之外,有人稱之為“高檔扒糞之作”,甚至有人指責說這般態度寫出的東西難以站穩腳跟。
無論如何,克魯格曼為“美國怎么了”這一命題給出了自己的答案,并且超越經濟學理論或規律的分析和探討,綜合政治經濟社會等諸多因素做了深層次的分析和全方位的解答。因此,抹去“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最新力作”的光環,擱置“這是兩黨政治斗爭的扒糞之作還是經濟學角度的精辟論著”的爭議,透過字里行間去體會一個頗具個性學人對現象深入的思考和嚴密的論證,是真正獲得知識、感受洞見的魅力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