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云英的記憶

我那次見到表姐，是在村外的小路上。田里的紫云英開得正燦爛，像一片片紫色的云，飄浮在春天的田野。

眼前是我的表姐嗎?我不敢相信。才53歲的人，竟然蒼老得讓我不敢相認了。和60多歲的母親站在一起，居然看不出兩個人之間年齡的差距!一臉的蠟黃伴著喉嚨破風箱似的漏氣聲。看著表姐蒼老憔悴的面容、蓬亂花白的頭發和有些渾濁的眼神，有一種酸楚涌上心頭。我那個面色紅潤、笑臉如春天盛開的紫云英、走路一陣風的表姐哪去了?

表姐是大姨的女兒，老家在幾百里之外的鎮平縣，因為外婆家沒有男孩，15歲就被大姨送到了我們家，說是長大了可以代替大姨為外公外婆養老送終。打我記事起，表姐在外婆家什么都干，做飯、挑水、洗衣，農忙時割麥揚場，里里外外是一把好手。

表姐出生在四月。正是紫云英開花的季節，那些紫色的生命，看似單薄，卻鋪天蓋地的努力綻放著。一條條細細的花莖探出頭來，茵茵如少女淺淺的笑，新奇地望著春天。記得表姐常常帶我走過種著紫云的英田邊，去村口的河里洗衣服，清澈的河水嘩嘩地流過我肥肥的腳丫，細碎的河卵石硌得我直叫嚷，一群群怎么也逮不到的小魚兒，讓我興奮得像一只出籠的翠鳥。

表姐很喜歡紫云英，她說紫云英，像個女人的名子，真好聽。她說成片成片的紫云英，多像紫色的綢緞，用它做件衣服穿上才好看呢!說著就咯咯的笑。表姐笑時很好看，就像盛開的紫云英。表姐說，她羨慕我，我能上學識字，能讀好多書，將來是個有出息的人。一說到這些，表姐的目光就黯了下來，像掐斷了根莖的紫云英一樣失去了鮮活的色彩。

表姐22歲的時候嫁給了鄰村的一戶姓袁的人家。當時我才9歲，只記得表姐很高興的樣子，穿著一件綠色的新衣服，臉紅潤得像只熟透的大蘋果。

聽母親說表姐婆家很窮，不過那個袁哥倒是很憨厚，事事依著表姐，又不用侍奉公婆，日子應該過得還算稱心。表姐還不時帶著袁哥回來幫外爺外婆劈柴挑水做農活。直到表姐生下兒子后，回來的才少了。后來我到了縣城上學，表姐離我的記憶也越來越遠了。只是斷斷續續從母親口中得知，表姐又生了一個兒子。又說表姐家里也蓋平房了，買了拖拉機，這在農村也算小康了。言語之間很為表姐的現狀感到欣慰。是啊，生活若村頭的河水，如果一直平穩悠然地流淌下去，該多好啊!

2000年紫云英盛開的時候，母親打電話叫我們去縣醫院，才知道袁哥出了車禍，袁哥腰部下面完全失去了知覺。肇事司機逃逸。余下的日子就是賣糧食賣拖拉機賣豬治病，大約兩個月后，我隨母親去了表姐家里，一進門，就看見袁哥蠟黃著一張變形的臉躺在鋪著稻草的床上，當時天熱，表姐吃力地挪動著肥胖的身子，彎著腰為袁哥換藥布，表姐連忙把我們讓到另一間房子里，可我分明瞥見了袁哥腿上的森森白骨!不久，袁哥撒手而去，留下7000多元的外債、一個患病的婆母和兩個剛成年的兒子。表姐的第一次婚姻，就在這樣一個凄涼的場景中結束了。

表姐的再婚是在兩年后，嫁到了百里之外的一個小鎮，那個老頭幫她還完了外債，答應兩個兒子的婚事由他操辦。我不知道表姐是不是有二十二歲出嫁時一樣的心情?那里的春天有沒有鋪天蓋地的紫色云朵?表姐會不會經常笑得像一株燦爛的紫云英?有沒有歌詞里那種漁民的光景一年更比一年強的日子?

所幸的是表姐這次又嫁了個好人，那老頭雖說年齡大些，對表姐也算體貼，掙的錢也如數交給表姐，也兌現了當初的承諾，先后操辦了兩個兒子的婚事。我由衷的為表姐的幸福感到高興。

2006年的春節剛過，表姐卻再一次遭受了命運的愚弄。那個說好能陪伴表姐終生的老頭，竟突發腦溢血，表姐的身份只是一個繼母，又沒有及時辦理合法婚姻手續，老頭的子女們本來就不同意這門婚事，如果老頭去世，不但表姐拿不到一分錢的財產，恐怕還要遭受種種刁難。當表姐打電話給母親時，母親急得團團轉，讓她回來吧，她心里不忍，不回來吧，前途未卜。

表姐還是回來了。在五月的一個清晨。掂著一個小包袱，一臉滄桑。那個老頭天不亮就掙扎著起床，拖著病懨懨的身子偷偷把表姐送到車站，并掏出手巾包著的一卷錢，一共是4318.65元，交代說，我死后你也別來了，娃們商量著讓你披麻戴孝呢!我可憐的表姐!你應該感到一絲欣慰，能得到一份有情有義的真摯情感，也算沒有白白嫁他五年。一星期后，傳來那老頭去世的噩耗。

見到母親，表姐的眼淚泉涌似的在皺紋叢生的臉頰上肆意流淌。這個季節的紫云英已經失落成泥，早已夭折了它們燦爛的激情。大片、大片的紫云英被深深地翻進土中，美麗絢爛的紫云英，就這樣香消玉殞，在生命最旺盛的時候靜靜地融入泥土中……

看到表姐如此迅速地衰老，我一度擔心表姐經受不住這樣慘痛的打擊，會一病不起或是一蹶不振，也為表姐坎坷不幸的經歷感到不平和心酸。后來聽母親說，表姐這次再也不走了，守著家里那片土地，還在縣城環衛處找了個掃大街的工作，生活已經沒有問題，還能時不時地幫著兒媳照料小孫女。我不禁為表姐對待生活無怨無悔的態度感到欣慰。

我的腦海里經常出現一個畫面:凌晨時分，東方微微發白，城區的大道上一個推著清潔車的女人，認真地揮著掃帚，掃去路面上的障礙物和灰塵，就像掃去了她曾經遭受的不幸，留下了更加寬闊潔凈的道路。那就是我的表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