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鞠躬的樹

這天夜里，大概是凌晨兩點多鐘，我忽然就醒來了，睡意全消，靈光那么一閃，我就來到了一座山上，還看到了一座墳，我不知道為什么會有這些來到我面前，仿佛這是一種鋪墊，就像一篇文章的序言，我知道還會有正文出現。果真，一棵樹，一棵不大的樹，呼啦一下，就從那山上的一片樹林里閃亮登場了。我終于曉得，那是一棵我曾經深深注目過的樹，那是一棵我曾經深深感嘆過的樹，那時，它就種在我的記憶里了。今天，在這萬物驚蟄的陽春三月的萬籟俱寂的夜里，它忽然就蘇醒了過來，在我的眼前茂盛著。

人民日報的高級記者卞毓方，近幾年在散文界長嘯而出，獨樹一幟，是當下響當當的文壇領軍人物。我有幸向他討教時，他說他的很多文章都是在飛機上和床上構思的。他還做如下詮釋:在飛機上，因為有了高度，讓你產生一種俯瞰，鵬飛鳳翔的俯瞰，一些人和事，此時便變得立體而清晰。還因為有了高度，使人有種緊張感，注意力會特別集中，靈感也會欣然而至。在床上，人體特別放松，大腦中血液流動量多了，人的思維開始呈發散型放射，靈感的小鳥就會被你捕捉……

我不是名人，所以不能像卞老師那樣在天上飛來飛去地，任憑靈感欣然而至。但我非常同意卞老師在床上抓靈感小鳥的高論。因為我的靈感，大多還真的是從床上抓到的。我的第二本詩集起名叫《夜香》，意思就是在夜晚的時候，我的思想或者說是我的靈感的芬芳，讓我陶醉。每當夜深人靜，當我張開思維的天線，雷達一樣捕捉著靈感的小鳥的時候，我都會有一些意外的收獲。

今天，我的靈感，就從想念一棵樹開始。

在鎮江南面有座山，山不高也不大，卻有著好聽的名字:黃鶴山。在山的半腰，葬著一位北宋的名人米芾。這個米芾，在宋朝也是個響當當的人物，他六歲熟讀詩百首，七歲學書，十歲寫碑，二十一歲步入官場。宋徽宗很喜歡他，把他招為書畫博士，后又給他任了個禮部員外郎。這禮部，相當于現在外交部、教育部、文化部三部的職能，這員外郎也是個中層干部，相當與司長級別，但卻是個虛職。這反而倒給了他更多的時間進行創作。

有史記載，說他是個性怪異的人。喜穿唐服，嗜潔成癖，愛石成癖，愛硯成癖。他遇石稱“老兄”，膜拜不已。把硯看得像自己的頭顱一樣重要，看見硯山可謂溺愛至深。硯山是一種天然峰巒形成的硯石，在山麓處，琢平可受以水磨墨，既可作為文房清玩，又能為臨池染墨之具。傳說米芾得到一方硯山而抱眠三日。因而人稱“米癲”。

大凡有成就的藝術家，其言談舉止必有常人不逮之處。古今中外，概莫能是。尼采將藝術家稱為“患病動物”:福樓拜、陀思妥耶夫斯基均患羊顛瘋;托爾斯泰、舒曼、萊蒙托夫或患有歇斯底里癥或患有癲癇癥。果戈理患有一種未能確診的精神病;莫泊桑和海涅患有由梅毒引起麻痹狂癥，兩人都進了瘋人院;果戈理的《狂人日記》可能是他自身癥狀的寫照;葉賽寧因酗酒經常求助于精神病醫生。我國五代楊凝式書畫最絕，開宋書之風，人稱楊瘋子;梁楷開禪畫一派，人呼梁瘋子;徐渭、八大山人、顧愷之皆瘋狂;就連屈原、陶淵明、李白、杜甫這樣的人，其行為也多有癲狂之處。

還是拿我熟悉的卞毓方先生說事。2006年10月，我參加了中國散文學會在北京舉辦的“第二屆散文論壇”，卞毓方先生作為嘉賓被請來作講座。這位老先生開頭一句驚世駭俗:我早就不寫散文了，我是拗不過林非(著名散文理論家、散文家)的面子才來的。第二句也是響雷一般:其實聽這些課沒有什么用!散文還得靠自己去寫，自己去悟!兩句話，把課堂上100多位全國的散文作家們炸得鴉雀無聲。但細細想想，也不無道理!

這位寫出了那么多大美的散文，在散文界獨樹一幟的大家，不寫散文，到底在干什么呢?

他正在研究甲骨文之前的我國古老文字，他要通過自己的研究，證明中國五千年的文明歷史!

他又一次來鎮江，是2008年的三月初，太陽已經很明媚了，但早晚還有些涼，卞老師頭戴鴨舌帽，身披長風衣，氣質不凡。但上穿土黃色圓領棉毛內衣，內衣外是一件雞心領的羊毛衫，雞心領那一塊赫然露著內衣的土黃，顯得特別刺眼。這種穿法，是我曾經想當然的穿法，方便，逮到什么，套上什么，被我那比我還要注意我的形象的夫人，數落過不知道多少遍。現在，我已經不犯這個比較常識性的錯誤了。看來，這位大家的心思完全在歷史文明的考證上，也屬于逮到什么就套上什么的角色。這不得不讓我像尊敬米芾一樣地對卞老師肅然起敬!

米芾正因為自己的癲狂，所畫的山水、人物自成一家，在中國畫壇史上占有一席地位。他創造出獨特的“潑墨畫水，水墨點染，煙云掩映樹石，濃淺溶為一體”的“米氏云山”技法。善以“模糊”的筆墨作云霧迷漫的江南景色，用大小錯落的濃墨、焦墨、橫點、點簇來再現層層山頭，世稱“米點”。為后世許多畫家所傾慕，爭相仿效。他的兒子米友仁，留世作品較多，使這種畫風得以延續，為畫史所稱道。米芾的書法與蘇軾、黃庭堅、蔡襄合稱“宋四家”。其書體瀟散奔放，又嚴于法度，蘇東坡盛贊其“真、草、隸、篆，如風檣陣馬，沉著痛快”。

米芾57歲時病死在淮陰軍官邸，其子米元暉遵照遺囑，歸葬于南郊鶴林寺附近。有關米芾墓地的所在還有幾種說法，1987年春，在黃鶴山北麓重修的這座米芾墓，可能也是一座假墓，但總給了后人一個瞻仰之地。

我是2006年11月打聽了好幾個人才找到米芾墓地的。

路不太好走，人煙有些稀少。來到黃鶴山北麓，一抬頭，就看見石坊柱一對，上刻聯語:“抷土足千秋襄陽文史宣和筆，叢林才數載宋朝郎署米家山”。字跡在風雨的沖刷下，已有些模糊。再往上走，就和一棵半大的柏樹相遇了。它倒伏在路的中央，但并沒有把路擋死，我低下頭，弓著身子，從樹下鉆了過去。我快步上行，因為我已經看見墓碑了。墳前墓碑，上刻著名書法家啟功先生所題“宋禮部員外郎米布元章之墓”，墓門兩側各有一個下方上圓雕刻云朵紋的大理石柱，墓有石擴，外包護石。但卻是在風雨的侵蝕下有些斑駁，一些臺階上綠苔肆虐，顯出人跡的罕至。加上孤墳一座，竟是滿目的蒼涼。

回首北望，我已經在站在高處了，這時候，我看見那棵樹的全貌了。它是從路基旁邊倒過來的，因為樹梢部位是郁郁蔥蔥的柏樹葉，樹的頭是垂向地面的，而柏樹又有很大的韌性，它的枝干就彎成了弓型，仿佛用樹做的一扇拱型門。所有來拜謁米芾的人，都得從它下面弓著腰過來。

這就讓我覺得了奇怪，樹長得好好的，怎么就彎下了腰呢?我仔細地看看它的根部，想必是一次大雨過后，山洪將它的根基沖得松動了，又忽然來了一陣風，把它吹歪了。因為樹梢的重量，使它變成了現在的模樣。我想幫它扶正，卻發現它的根已經按照這樣的姿勢把地牢牢地抓住了。

我越看越覺得，這分明是一棵在鞠躬的樹!仿佛它也通了人性，知道這座幾乎很少有人來拜謁的孤墳，埋著一位曾經赫赫有名的大家。而那個天天在這里打掃落葉的中年男子，也從來沒有要扶正它的意思。是他和我一樣，也怕弄傷了柏樹，還是另有隱衷?

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那些根植在我記憶深處的人和事就會翩然而至，而我都會想到那棵在鞠躬的樹。有些人，有些事，包括一棵樹，不經意地，就讓人忘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