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理想的人必然要付出更多的代價,包括家庭的安寧與幸福。王培榮不是沒有想過這些,但他覺得家人的脊骨應當與自己一般堅強,承受得住。
2008年7月6日,網上出現了一篇名為《徐州最牛黑勢力越是被舉報越猖狂》的帖子,揭發徐州泉山區區委書記董鋒包養多名情婦育有私生子、有嚴重貪污腐敗嫌疑。此帖被迅速轉載,“一夫多妻區委書記”成為新聞熱點,發帖兼舉報人中國礦業大學教授王培榮亦在此時浮出水面。
2009年1月29日,董鋒因經濟犯罪,一審判處有期徒刑13年。王培榮的生活似乎在此時恢復了平靜。“那是表象。”他告訴《家人》記者,三年過去,父母妻子女兒,這幾張熟悉的臉上早已發生了難以言說的改變。
故事的開始
1月6日,王培榮剛結束在上海的進修回到徐州,媒體的采訪電話便接踵而至。他歡迎媒體關注自己,這對開展舉報工作有利無害。當媒體送給他一面“民間反腐斗士”的大旗時,他其實才舉報成功了兩次。
2000年9月,王所在的風華園小區發現212扇劣質單元防盜門,這關系著三千多戶居民安全的事卻沒人站出來追究,對很多事都看不下去的王培榮當了出頭鳥。他想換門,卻發現要換門必須先扳倒劣質門的提供者閻家訓。
這場較量持續了四年。
2005年6月,小區業委會認為30萬元被剛剛上任的業委會主任劉永修貪污了。王培榮背著妻子寄出了舉報信,想通過法律程序讓劉永修退錢并受到應有的懲罰。
劉永修放出話來:董鋒是我親戚!對舉報不屑一顧。王培榮卻不信這個邪。孫晉說他是倔驢脾氣,他做出選擇以后,一家老少跟著他都沒了選擇。
2006年1月,有陌生人到礦大辦公室找王培榮,開門見山便問:“如果我提供董鋒的犯罪證據,你敢舉報董鋒不?”從天而降的盟友讓王培榮懷疑這是一個陷阱,但他也忍不住雀躍:如果對方真能提供確鑿證據,該是多好的機會!從此,舉報劉永修和董鋒便同時進行。
這就是故事的開始。
大字報
舉報董鋒和舉報劉永修一樣困難重重。陌生人始終保持小心,不透露自己代表誰,也遲遲拿不出證據。相反,王培榮漸漸發現針對自己的大字報和舉報信多了起來。
王培榮帶《家人》記者去看小區的公告欄,那里新貼著大字報《王培榮造謠沒有好下場》。這是第幾張了?記者問。他嘿嘿一笑:不記得,貼太多,我都看累了。
孫晉記得第一張大字報《王培榮等人貪污業委會百萬元》貼出的時間:2006年5月。這個特定年代的產物本應終止于她的少女時代。她回家詢問,王培榮道出原委:我不怕,我有詳細的會計出入賬記錄。
王培榮也是“業委會主任”,不過是民選的,不被有關方面承認。但孫晉怕。“別人都不管,你能管過來?”
幾天后,接到舉報信的徐州市紀委派人來校調查王培榮。孫晉提心吊膽一整天,丈夫最終安然回家。不久,任礦大副校長的董鋒在教職工大會上發言:有些老師不好好教學搞科研,卻把精力放在歪門邪道的事上,誤人子弟!這是他第一次在公開場合向王“宣戰”。
沒有誰比孫晉更清楚王培榮是怎樣“把精力放在歪門邪道上”。每次給丈夫洗衣服前清理衣袋,都能搜出許多掛號信單據。他每周會寄出至少30封舉報信,其中有多少在轉了一圈后落到被舉報人手里?
為了女兒,咱不管這些事了好不?她再次勸丈夫。卻聽到沉默的回答。
女兒的習慣
女兒王凌剛滿18歲,去年考到北京一所大學。雖然聲稱自己的事對女兒高考影響不大,可王培榮還是有遺憾:“她離北大的分數線就差兩分。”
2002年,王凌差點被綁架,然后她的生活里多了一系列的“不準”:晚上不準出門,不準一個人行動,不準和陌生人說話,不準給陌生人開門……她許多年都沒單獨出過門,或與同學一道,或和母親一起。下午放學回家后再不出門,平日走在路上也時刻用眼角余光打量四周。她話不多,更喜歡抿著嘴聽別人說,偶爾插入一兩句。
2006年9月6日,王培榮在家門口被人打了。王凌守在父親病床前,“打爸的都是什么人?”孫晉不說話。女兒憤怒了,跳起來往外沖,“我找同學給我爸打回來!”
做母親的拉住女兒不放,又急又氣:你們爺倆都不想讓我安生是不!病房立刻安靜下來。王凌把右手揣進衣袋,用指甲掐自己的掌心,疼痛能讓她恢復常態。
2008年1月,王培榮被頂不住壓力的校方安排去上海“進修”。時隔一年,他對上級的這個決定依然耿耿于懷。“如果你堅持不去呢?”記者問。他抬高嗓門:“肯定想方設法讓我不能教書了。”
去上海那日,王凌沒有送父親去車站。她把自己關在陽臺上哭。兩年來父母努力不讓她知曉外面發生的事,但同學里有不少礦大老師的子女,她不能裝作什么都不知道。
那天夜里她問母親:“現在當好人怎么這么難?”
孫晉對記者說:我當時不知該如何回答,現在也不知道。
老父的擔憂
無論是否上班,王培榮都早出晚歸。他把采訪地安排在小區物管辦公室,小區居民都習慣上這找他問事。突然造訪的老人們屢屢打斷采訪,他不停地向記者道歉。
王培榮被打以后,家中父母變得嘮叨起來。40多歲的兒子突然被他們視作小孩子,叮囑他走路要小心,不要在工作上得罪人,下課了早點回來。有些事王培榮只會告訴妻子,可一回頭總能瞥見父母拉長耳朵在偷聽。老人的眼睛有些混沌了,可里面的擔憂明明白白。
父母偶爾要串門,大字報、紀委調查、董鋒在學校給壓力等事,老人總能從外人處問出個大概。回到家他們就不停嘆氣,假裝看電視,視線卻跟著兒子前進后退,實在忍不住時,裝作不經意地問:“最近學校有沒有什么事啊?”
王培榮總是故作輕松:“你們問了也沒用,別問了。”
為什么不能實話告訴我們?有次老父親終于大聲責問兒子:是怕我們知道了以后擔心還是你真做了虧心事!他猛地站起身,一口痰堵在喉頭。
王培榮不再說話,使勁拍打父親的背。
我知道邪不勝正。王培榮在記者面前露出少有的疲態。幾年來他不停向徐州市委書記、向信訪辦、向國務院寄舉報信,舉報信卻屢屢回到董鋒手里,“所以,那時我能給父母說什么?”
所謂寧靜的生活
事情終于在2008年開始轉折。董鋒的妻子睢傳俠從陌生人背后走出來,陸續提供了董鋒情婦和私生子的名字。王培榮經過查證,在各方幫助下收集到董違法亂紀的確鑿證據,然后在女兒高考分數出來的夜里,在互聯網孤注一擲。
王培榮出名了,孫晉也被迫接受了不少采訪,被問得最多的,是“你支持丈夫的選擇嗎?”和“你會主動和他一起討論關于舉報的事嗎?”前一個問題,她不假思索就能回答:“肯定不支持。”而后一個答案,她要思考幾秒。
她一面不想參與其中,一面卻忍不住想通過了解事情的進展去關心丈夫。在矛盾中糾結了三年,直到董鋒案結束也沒有徹底擺脫。“我每天都告訴自己事情已經完了,可又怕明天醒來就聽到他又準備舉報某人的消息。”孫晉沖記者不自然地笑笑,“是不是有點病態了?”
從上海進修回徐州后,王培榮曾得意地告訴妻子:上海校區的同事說,“老王啊,你現在的成就影響比你學術上的影響力大多了,你改變了中國的法制”。
孫晉沒有說話。她只是個普通的女人,希望工作穩定家庭幸福丈夫事業有成,而不是每天擔憂不可預知的未來。
王培榮2000年評為副教授,2001年取得全國科技學術成就一等獎,然而剩下的幾年里他再無精力去研究科研項目。“如果沒有這些事,他2004年就是正教授了。”孫晉無法釋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