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月22日,引發全國乳業危機的毒奶粉系列刑事案作出一審宣判,其中三鹿集團原董事長田文華被判處無期徒刑。然而塵埃不會由此落定,很多家庭的命運已被過去的2008年徹底改變,永遠無法還原。
生命不可承受之重
三歲多的男孩子正是最鬧騰的時候。他可以不斷在床上跳上跳下,表演“飛檐走壁”,也能在父母接待客人的時候,嚷著要各種零食;或是大聲地自言自語,使大人們的談話無法進行……
北京大興區,六十幾平方米的居室來了客人便顯得擁擠,女主人想盡辦法安撫兒子,并力圖讓客人住得舒適一點。兩個男客,一個叫周進,來自湖南永州;一個叫侯榮波,來自山東省青州市,之前他們和這個家的男主人趙連海素不相識,如今卻有一條線將他們牽連起來——他們都是三聚氫胺毒奶粉事件的受害家庭。
2009年剛開始,趙連海帶著周進和侯榮波剛從石家莊回來,4個小時的車程讓他疲憊不堪,聲音沙啞,他說一是累,二是太傷心。
虎頭虎腦的兒子下個月滿4歲,現在已經不太能看出,這個活潑的小男孩是毒奶粉的受害者。他的病情不算太嚴重,發現結石癥狀后排出,后遺癥是經常無故腹痛。就在趙連海進門的那幾分鐘,兒子還在哭著叫肚子疼,現在又活蹦亂跳地搗蛋了。趙連海看著兒子,幾個月了,他還陷在無奈和自責里。
兒子并不是只喝三鹿長大的。像所有城市里的孩子那樣,牛奶、酸奶、優酸乳,就算大人們常喝的奶茶,也會經常給孩子買上一杯,從來沒有想過,“一杯奶強壯一個民族”的夢想有一天會成為中國父母們的噩夢。
這是一個典型的北京家庭,夫妻都受過高等教育,趙連海自己做過電視臺工作,干過傳媒,有房有車有小筆積蓄,在2008年9月18日之前,他形容自己的小家庭“無憂無慮,充滿快樂,并且非常悠閑”。
而正是這樣的家庭,在三鹿奶粉被曝光的那一晚,他的憤怒無法抑止。9月20日,兒子左腎檢查出結石,兩天后,出離憤怒的趙連海寫了他第一篇博客,里面提出,一要給孩子討個公道;二希望全國的受害家庭能夠聯系起來,交換病情和情況進展;三是希望重視孩子的尊嚴。
9月24日,趙連海建立一個名叫“結石寶寶”的網站,征集結石寶寶的線索和證據,以待時機成熟的時候,進行集體訴訟。從此他終日為“三鹿”事件里的各個家庭奔忙。他的網站有各種結石問題的治療建議,提供來自民間完全免費的法律咨詢。他甚至還在11月25日與一些律師和民間NGO組織一起,舉行了一個受害家屬聯誼會,那些困難家庭來京的費用全部減免,這些費用,都由他自己和民間捐助承擔。
這個36歲的北方男人,信仰天主教,敏感,柔軟,熱愛孩子,采訪過程中,數度為那些受傷的家庭哽咽落淚。
時至2009年1月,他聯系上的三聚氫胺受害家庭已經多達兩千多家,他們中的一些正承受喪子之痛如侯榮波,在與醫院的糾纏中焦頭爛額;一些茫然失措的父親如周進,還在各大醫院間奔波;而在未知的區域,還有更多被慢慢遺忘的父母。
2008年大喜大悲,這些家庭卻沒有隨著它的過去而能安靜下來舔裹傷口,他們還陷在與廠家與醫院糾紛的泥潭里,并且其中很大一部分,分布在甘肅、河北、云南、陜西等經濟和醫療力量相對落后的鄉鎮。趙連海對此痛心疾首,他所看到的聽到的,足以讓他感到靈魂陣痛。
兩個悲傷的父親
周進是第二次來北京,在此之前,他和妻子是一對在廈門打工的普通夫妻。一歲半的女兒周夢涵寄養在湖南永州的外婆家。在中國,像他們這樣農村出生、夫妻雙雙來到城市打工、渴望下一代走出農門的家庭,以千萬計。
1歲的女兒在10月檢查出多發型結石,并伴有輕度積水。她一直食用三鹿奶粉,縣醫院一聽說是這個病,便說沒有特效藥。一家三口從此踏上了茫茫尋醫路。
先是去了廈門第一醫院,因為弄不好轉院證明,又轉去河北省兒童醫院,可那里不收外地患兒。再到中醫院,中醫說孩子結石太多太大,沒辦法治,去北京吧,那里有全國最專業的兒童診治中心。
夫妻倆欲哭無淚,辭掉了工作抱著女兒北上。火車上小小的夢涵,還不會用語言表達她的痛苦,只會徹夜不停地哭鬧。尿血,讓她進食變成了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
北京的冬天寒風凜冽,兒童醫院的住院部排著長龍。實在沒有病床了,醫生說,孩子的情況已經很嚴重,必須住院,可以去國際部。那里需要一次性繳5萬元的住院費。
幾個月下來,前后花去了4萬,女兒仍然沒能入院,一個家庭卻被徹底掏空,痛責自己沒有帶好孫子的外婆,甚至把還有幾天就要下崽的母豬賣掉。可5萬元,實在是一筆天文數字,妻子抱著女兒哭得死去活來。
趙連海聯系到周進的時候,已是2008年12月,夫妻倆帶著孩子回到了河北老家。縣醫院仍然拒絕周夢涵入院,她體內最大的一粒結石未到0.4厘米,沒有達到規定的標準,只能在街道領到2000元企業賠償。
孩子一直哭,因為小便困難,一張小臉憋得紫紅。周進只能拼命讓孩子多喝水,試圖用這種普通的辦法,來緩解對他們來說仍然云山霧海的病情。
相較于周進的彷徨,29歲的侯海波更被一種憤怒控制著。在山東省青州市黃樓鎮侯廟村,能吃上“三鹿貝貝”的家庭,實在沒有幾個,兒子侯海琪是其中之一。148元一聽的貴奶粉,兒子整整吃了八個半月,直到三鹿事件曝光。9月13日,益都中心醫院檢查出小海琪腎里有多處結石。
這個家庭的悲劇不止于此。住院5天后醫生發現小海琪體內的白細胞越來越高,最后確診為急性淋巴白血病。侯榮波還沒有來得及為心愛的兒子奔走,小海琪在1月6日早上突然呼吸急促,最后因多器官衰竭死亡。
他才剛剛過了1歲的生日。侯海波的悲憤難以形容。他要求尸檢,他的兒子不能這樣無聲無息地消失。然而醫院拒絕了尸檢要求,侯海波轉身走上了憤怒的上訪之路。從信訪局,到衛生局,再到法院、公安局、食品監督局……他固執地輾轉在一個個相關部門里,截至記者發稿,兒子的死到底跟三聚氫胺有沒有關系,仍然是一個謎,而小海琪的尸體,已經在醫院的太平間里孤零零躺了半個月。
妻子接受不了這個事實。婚后4年,好不容易有的這個寶貝兒子失去了,她吃不下也睡不著。不同于憤怒的丈夫,她抓著孩子留下的衣物,絮叨地哭罵自己沒文化,怎么就把好端端的孩子給喂死了……
2009年一開始,這兩個家庭里的主心骨、兩個悲傷的父親來到北京。他們將希望寄托在趙連海這根弱不禁風的稻草上,因為他們都想,這么多受害的孩子一起,數量多了,總有人會管的,其他的,想不了那么多了。周進曾經為在廈門買個小房子而拼命工作,侯海波為了給兒子取個好名字學會了上網,可現在都不復存在了,過去的幾個月,徹底碾碎了兩個家庭關于幸福的聯想。
來自民間的聲音
作為一個父親,趙連海比周進和侯榮波幸運,他的思索也由此來得更長遠。他追問一個問題:三聚氫胺對于這批孩子的身體影響,有沒有做過詳細研究?結果如何?過去幾個月,他熟背各省衛生廳的每一份數據報告,查閱各種資料。有次,他在網上看到一份X光照片——一具小小的腎,上面密密麻麻附著顆粒,像一個經年的風洞。
這樣可怕的事情,會不會有一天出現在兒子身上?這使他經常陷入恐懼的聯想,我的孩子究竟受到了多大影響?如果他只能活到十幾歲,那么我對待他的方式將會不同,我要讓他快快活活,滿足他的任何要求。
但沒有人可以給他確實的答案。
2008年11月的時候,他自制了一份統計表單掛在網上,短短半個月,就收到了幾百份郵件。這些來自全國各地的希望與絕望交織在一起,讓他一天比一天憤怒,一天比一天遺憾。家里本略有積蓄,妻子已經多年沒有上過班,而現在這個原來舒適的家庭已經越來越窘迫,妻子甚至已經到了要回娘家借錢的地步。他可以堅信自己做這件事情的正確,只是每次離開家,看著妻子和孩子,心里仍萬般滋味難以名狀。
然而最令趙連海抑郁的是,做這樣一件他認為“有意義有良心的”的事情,卻受到了很多質疑,并讓他的家庭承受了巨大的壓力。有人懷疑他全力投入這件事,怎么可能不賺錢?有人懷疑他借新聞而邀名。他能忍受懷疑謾罵,卻不能容忍對家庭的侮辱。
經常有到京的受害人住到趙連海家里,他們很多來自農村,沒有太多文化和法律知識來保障自己,卻一律有著令為人父母者心碎神傷的表情。妻子的默默支持,亦讓他覺得抱歉,一個女人以所有的勇氣和力量,在六十多平方米的小家里左支右絀,也不能撐出以前和順小家庭的面子。
最令趙連海難過的是,他的家人無法認同他做這樣一件吃力不討好的事,甚至為此與他斷絕了關系。母親曾經給過他一張卡,里面有幾千元錢,然而到1月份的時候,這張卡已經被取消。對此,趙連海只能沉默以對。
他的家再也不是那個無憂無慮的小家庭,而是承擔了更多的風險、責任和債務。但如果可以,他仍想把這件事情一直做下去,讓更多像周進和侯榮波那樣彷徨無依的家庭,至少有一根電話線可以求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