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很難看到Jil Sander,不光是她本人,也包括她在時裝設計上的技巧,她不想讓人看到心機,寧可你說她“無設計”。從Jil Sander開始,時裝擁有了大智若愚的智慧。
春去春來
喜歡Jil Sander的人一定是小眾,而肯掏腰包買單的人更是小眾中的小眾。提起這個幾經易手,創立人尚在人間,卻已和自己的親生子嗣斷絕往來的品牌,直到今天,粉絲們免不得還要在心里灑下幾滴傷心淚,再要說起讓Jil Sander遠走他鄉的Prada集團,更是得握緊拳頭憤憤不平一番。不知道如今已經淡出時尚圈多年的Jil Sander本人對繼任主帥Raf Simons的評價如何,但這十年間,Raf Simons總歸是能接下這個燙手山芋的人里面做得最順風順水的一個,媒體們甚至將其與“殺手”Prada的作品相提并論,奉之為能將保守、刻板的米蘭時裝界救出水火的兩大領軍品牌;就連毒舌權威Suzy Menk也對Raf Simons報以極高的評價:“今天的Jil Sander女人已經改頭換面,她們總算不再那么冰冷強硬了。”這多少也算是讓這個命運多舛的德國品牌在Prada的主場——意大利揚眉吐氣了一番。指望著Jil Sander奶奶再重出江湖已是希望渺茫,而今人們只有期待著Raf Simons來重整江湖,捂暖這杯涼了許久的好茶。
2009年春夏的Jil Sander女裝無疑是最性感的一季,而以前性感這個詞幾乎是與它絕緣的,全場顏色只有黑、白、深棕、墨藍幾種,僅有一套稍微搶眼一點的寶藍色連衣裙在秀中間時段出現,如同流星般迅速劃過。這或許是對最初Jil Sander精神的回歸,本來原創者給這個牌子定下的基調就是黑白灰這類無彩色,無奈后來者技不如前,不敢在款式上大動手腳,只能玩點抓人眼球的顏色把戲。而Raf Simons這次則完全放棄了這條路,本季借用流蘇說話,或是從肩頭垂下萬縷風情,或是緊裹在身體上隨體表曲線起起伏伏,肌膚與底襯衣料既有若隱若現的誘惑,又因為色彩的單調而毫不張揚,同時裙擺統統被提升到了膝蓋之上,或者配搭緊身同色Legging,V領的切線也似乎異乎尋常地深入……盡管在細節上進行了如此破格的革命,你依然不得不承認,這還是Jil Sander,冷靜、理智,即便有了點性感的暗示,但還是像侍奉上帝的修女一般清心寡欲。一直以來,穿Jil Sander的女人給人的感覺就是這樣:她們拒絕高貴,但一定無比高尚。伴隨著新一年的到來,已經執掌Jil Sander近三年的Raf Simons終于帶來了春天。
難得合拍
毫無疑問,Jil Sander已經進入了一個新的時代,雖然Raf Simons是所謂“第四性”發明者,但他手中的Jil Sander依然是以男性的旁觀視角為出發點的,這是他與Jil Sander本人最大的區別。
Jil Sander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德國人,這個民族的嚴謹與偏執完完全全地滲透在她的思想中,而紡織品工程學的教育背景使得Jil Sander對于面料有著遠優于其他設計師的感知力。在她最初決定投身時裝界時,選擇了遠赴美國洛杉磯并在McCall’s雜志供職,但顯然喧囂的媒體圈并不適合像Jil Sander這樣性格低調而內斂的人,更何況她心里一直堅持自己獨特的審美,所以最后她干脆完全放棄了記者的工作,以專心轉入個人的時裝設計。

從1968年Jil Sander創立自己的同名品牌到1975年真正登上巴黎時裝周的最高伸展臺,整整7年的磨礪卻換來一場徹底的失敗——因為在上世紀的70-80年代,統治時尚圈的是一派醉生夢死的奢華與炫耀,而當時最受歡迎的設計師要么是Gianni Versace這類擅長運用夸張色彩與繁復紋飾的華麗派,要么就是Pierre Cardin那樣制造時髦太空幻想的未來派,而女人們則大都沉醉在自己脖子上叮當作響的金鏈子,以及越來越寬大、越來越不可思議的強勢墊肩中。Jil Sander的出現,就像一個冷冰冰的異教徒公然跳出來大唱反調,所以,無論是巴黎還是米蘭,權威對她的處女作幾乎沒有給予任何掌聲。
沒有人知道Jil Sander當時的心情,失望與憤懣恐怕是在所難免的,但所幸她沒有迷失自我,跌入谷底的她只得又回到德國避難,蟄伏起來埋頭修煉。直到1978年,她得到了著名的化妝品集團Lancaster的注資,并成功發售了自己的第一款香水,這不僅讓Jil Sander再次受到了關注,也使她終于有資本投入到時裝創作中去,腰包漸豐的Jil Sander第一次在《Glamorous》雜志上刊出了自己的廣告。很快,嘗到甜頭的Jil Sander又迅速拓展了自己的眼鏡以及皮革配飾等的副線,1985年,已經在商業上取得巨大成功的Jil Sander決定重新向時尚界證明自己,而這次她要去米蘭發布自己的作品。
那些也曾經諷刺過她的德國媒體們,此時此刻才大夢初醒,它們猛然意識到,就在自己的國家即將要誕生一位偉大的時裝設計師。借著川久保玲、三宅一生等日系設計師已經在巴黎開疆辟地的大好形勢,傳統時裝權威們也逐漸認識到一種充滿哲學意味的時裝理念正在新興,這次Jil Sander來得正是時候!
極簡之母
Jil Sander之所以從立起牌子就顯得卓爾不群,皆因她的一切都簡化到了極致,只有她才能做到真正的極簡,“極簡之母”的封號她當之無愧。
與美式極簡的代表人物Calvin Klein不同,Jil Sander的極簡更帶有一種近乎苛刻的理性,她絕不會像Calvin Klein那樣把極簡當作一塊賣弄身體的遮羞布,雖然它們兩者都堅持實用至上的信仰,但卻依著德國人與美國人的天性做出了截然不同的解釋,前者是科學家,后者則是行銷家。

由于學習面料出身的緣故,Jil Sander把大量的創作精力用在了對面料的研究與發掘上,而她時裝的奢華價值也全部體現在面料本身。她是時裝設計師中最精于面料的高手,那種對于面料的狂熱使得她愿意為之放棄一切。在她看來,過多的剪裁、裝飾與配飾只會分散人們對于優質面料本身質感的感受,因此在她的時裝發布會上,幾乎看不到模特佩戴任何首飾,時裝的色彩也非常有限。不難想象,這樣一場讓人懷疑自己是不是得了色盲癥的秀,難免令那些指望尋找到一些新鮮爆料的記者們感到乏味。Jil Sander真是夠絕也聰明,在挑剔面料、精簡設計的同時,無形之中也把觀眾給仔仔細細地篩了一遍,而那些能夠堅持留下來欣賞她的買手與顧客,絕對各個都是鐵桿粉絲。這也是直到今天,依然有一小眾時裝迷,只是因為Jil Sander這個牌子,竟然能容忍它低迷混亂好幾年,還依然忠實地留存著自己對Jil Sander的癡迷。
Jil Sander的時裝就是有這種魔力。它的經典款就是最簡單的襯衫、長褲、開司米羊毛衫,很多人起初不能理解為什么這些看起來“毫無設計”的衣服也可以稱之為“時裝”,并且標上了驚人的價格(通常一件簡單毛衫的價格在800-900美元之間);除非你真的擁有了一件Jil Sander,謎底才會揭曉。
在還未流行Hedi Slimane那種細瘦如管的剪裁之前,Jil Sander就已經推出過了這種風格,但從沒有人會把她的設計用“病態”來描述,因為那種苗條而精致的輪廓并不以犧牲時裝的舒適度為代價,也不過分苛求穿著者本身的身材,準確地說,她的剪裁目的是讓你看起來擁有更好的身材,而不是先要求穿著者進行一番殘酷的節食鍛煉。Jil Sander是一個神奇的剪刀手,在大刀闊斧地刪掉一切多余的裝飾之后(包括扣子也可能被她毫不留情地隱藏起來,更不要說張牙舞爪的拉鏈),留下的細節往往出人意料地創造出微妙的變化,仿佛只是在布料上動了一點難以察覺的微創手術,二維的布料就成為了三維的第二層肌膚。
鐘愛Jil Sander人會很自豪地說,她的一件襯衫可以穿到留給自己女兒,就像是LV的手袋一樣具有世代傳承的價值;更何況這種毫不張揚卻又耐人細品的基本款堪稱百搭不爽,可這并不意味著Jil Sander的衣服不挑人,相反越是簡潔的單品,往往最需要穿著者自身流露出超凡脫俗的氣質,而這加上不菲的價格,又讓大眾對Jil Sander不得不若即若離起來。
Jil Sander給自己制造了一個悖論,看似最平凡的衣服,卻不是每一個平凡人都買得起,就算買得起,也不是隨便誰都能穿出那份清高的傲氣。可偏偏就是這樣,Jil Sander在重重矛盾中完美地把握了平衡。

永不妥協
衣如其人,Jil Sander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完美主義者,她甚至親自去時裝店里教給店員,應該站在店鋪的什么位置才是最合適的。她之所以成為不可復制的Jil Sander,因為她一直在堅持自己。為此她也常被人們拿來和20世紀初的Coco Chanel相提并論。
皇天不負有心人,伴隨著90年代極簡潮流的興起,Jil Sander終于迎來了巨大的成功。1993年她包下了曾是著名斜裁女王Madeleine Vionnet在巴黎的四層工作室作為旗艦店,總面積達到9000英尺;東京、香港、臺北這些亞洲高消費的中心很快也有了不遠萬里而來的Jil Sander。亞洲人對極簡女王的擁戴達到了超乎想象的程度,這甚至幫助Jil Sander順利地度過了亞洲金融危機的世界性劫難。
金錢、地位、美譽,入行30多年,一個成功設計師該有的一切Jil Sander什么都不缺,可她還是一門心思地想做設計,她把賺來的錢不計工本地再次投入到開發面料與設計中去。很明顯,她想被人們稱為是設計師或者藝術家Jil Sander,而不是Jil Sander品牌的老板。偏執狂的精神再一次完全占據了她的大腦,而這直接導致她做出了一個致命的錯誤決定——1999年,Jil Sander將公司75%的份額賣給了Prada集團,自己僅保持品牌創作總監的職位,時尚界一片嘩然,可還沒等大家心平氣和地接受這個事實,僅僅6個月后,在和Miuccia Prada的丈夫,Prada集團、也是Jil Sander集團的新老板Patrizio Bertelli大吵一架之后,Jil Sander又突然辭去了自己的職務。那些起初還在為這個兩家聯姻作出華麗解釋的媒體,不得不紛紛改口,四下探聽這場決裂的真正原因。
原本Miuccia Prada和Jil Sander應該算是惺惺相惜的一對姐妹,兩人不僅年齡相仿,還都是公認的時裝設計哲學派,人們正眼巴巴地等著看Prada如何助Jil Sander更上一層樓,沒想到半年內就逼走了主帥。看來買來的孩子再好也不如親生的,Prada集團只想著讓Jil Sander的金飯碗早日一生二,二生三,三生千千萬,為了盡快填平高價購買Jil Sander所造成資金缺口,Patrizio Bertelli要求Jil Sander改用一些廉價的布料來生產時裝,并且推出更適合普通人身材的加大版尺碼,選擇更主流的代理商來售賣Jil Sander的衣服,當然加工廠也最好不要選在遙遠的德國,不如就近用Prada在意大利的生產線……意大利人的驕傲與德國人的堅持發生了激烈的沖突,在Jil Sander看來,無論哪一條,都與她對時裝的精益求精背道而馳,她忍無可忍,卻又大權旁落,除了憤而出走,還有什么辦法?

失去核心的Jil Sander品牌從此一落千丈,2001年便開始出現驚人的赤字。而早已傷透了心的Jil Sander也不在走進工作室,開始周游世界以排解心中的郁悶,要么就是流連于歌劇院,或者干脆在自己花園里侍弄花草。
用母親和孩子來比喻Jil Sander和自己品牌的關系是再合適不過的了,眼看著自己一手創立的品牌已經面目全非、傷痕累累,而Prada一方也難以承受Jil Sander的持續不斷的虧損。2003年,據說生性脾氣暴躁的Patrizio Bertelli不得不再次請求Jil Sander出山以挽救收購后的頹勢,可這次的回歸也僅是一次形式上的回光返照。合作僅維持了一年多,面對依然債臺高筑的公司,就算是Jil Sander本人也再無回天之力,加上她與Patrizio Bertelli的分歧始終如魚刺一般梗阻在兩人之間,Jil Sander只得再次離去,而這或許也將成為Jil Sander時代最后的終結。
2008年,經過第三次“轉手”的Jil Sander被最終收歸在日本的Onward時裝集團旗下。相比于不擅人際關系的Jil Sander,Raf Simons就顯得圓通得多,不管上層風云變幻,他始終能穩坐主設計師的頭把交椅。在Raf Simons的身上,我們看到了新一代職業設計師與傳統設計師有著完全迥異的價值觀;Raf Simons遵循的只是Jil Sander的極簡理念,而不是要讓一切回到Jil Sander的時代;他所要做的是以更加客觀的態度去詮釋現代化的極簡觀,而不是要讓每個穿Jil Sander衣服的人變成和Jil Sander一模一樣的人。
Jil Sander的離去的確令人痛惜,可這是否也是流行與時尚本身做出的選擇?頻頻遭遇波西米亞、boho、復古潮流襲擊的極簡主義早已失去了90年代的風頭,時尚圈表面大唱 “低調奢華” 的高調,可誰又甘心去保持真正的低調?面對新的世界,用退出來實現自己的永不妥協,Jil Sander依然還是那個Jil Sand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