湔江靜靜流淌,到漩坪鎮匯成了一個大湖。李明國留戀地望了一眼河水——曾經世外桃源般的漩坪鎮街道,連同附近的幾個村,悉數被淹在了水下。而后,他帶記者一行走上了通往擂鼓的山路。
那是漩坪到達擂鼓最近的一條路,按他最快的速度,要走4小時。而一年前女兒李星果帶著5個孩子走出漩坪的路,比這條路遠得多,也險得多。說到女兒曾經歷的跋涉,這個沉默寡言的紅臉漢子至今心有余悸。
從漩坪上游的禹里鄉,經漩坪到達擂鼓,原本有302省道和鄉村公路相通,汶川地震發生后,公路全部中斷,大山里的人只得徒步翻山脫離險境。禹里以上的9個鄉鎮,和茂縣一些鄉鎮總計近10萬人,從不同的地方,經大致相同的路線,經擂鼓到達相對安全的綿陽。很多路是302省道和沿途鄉村公路修通之后廢棄的山路,有一些,則是人們披荊斬棘,硬生生踩出來的。
——這條線,便是北川關內數萬百姓自救、互救以及救援部隊進入最初的生命線、無名的英雄路。迄今,已有數十萬人次走過。
走出去
如果不是地震,39歲的宋桂華還沒有真正意義上走出過治城。
治城是大禹故里,建城已有一千多年,1958年前是北川羌族自治縣的縣城,繁盛一時,迄今仍是綿陽經北川西去茂縣、北上松潘,以及北川關內9個鄉鎮的商品集散地和交通樞紐、紅色旅游重鎮。1992年,治城、青石、禹里三鄉合并為禹里鄉。
宋桂華的父親宋宏已經年過六旬,在治城開了30年相館,養大了三個兒女。姐弟三人成年后,一起經營著生豬生意和茶館,基本衣食無憂。
宋桂華在地震發生后,第一次走出治城。似乎,父母兄姐呵護備至的老幺這才真正長大成人。
那個恐怖的時刻之前,宋桂華和往常一樣,在自家的茶館打牌。作為茶館老板,經常要在茶客缺人手的時候替補。地動山搖的瞬間,他一下想到了上小學的兒子,拔腿就往學校跑。幾分鐘后,他見到了被血染紅半個身體的兒子。
整個治城已經癱瘓了。因為左臂骨折,兒子疼得厲害,當天晚上,宋桂華決定帶著兒子走出去,到北川的醫院治傷。
第一次離開治城,宋桂華茫然而又堅定。省道已經中斷,到處是巨石、滑坡,唯一能想到的,是沿著高壓電線的方向走。路上得知北川已夷為平地,幾人只得改道擂鼓,前往綿陽。5個大人抬著孩子,花了兩天一夜,翻過7座大山,終于住進了綿陽的醫院。
16歲的李星果和5個孩子自禹里與擂鼓中段的漩坪出發,路程比宋桂華近上一小半,卻也走了整整12小時。5月15日,漩坪中學連同湔江對岸的漩坪鎮都已被堰塞湖淹沒。擔任學校伙食團長的二舅馬本清每天向家長無法接走的800多名學生發放干糧,持續不斷強烈的余震讓他很悲觀,發放的時候非常“摳門”,希望能多支持些日子。當日,有村民決定到北川去尋找上中學的女兒,馬本清便讓妻子帶著女兒和外甥女一道出去。他告訴外甥女李星果,不要怕,你們是學生,離政府近一些,就安全一些。
李星果走的時候,不敢向河對岸的家望一眼。她的母親馬本芳一次次在對岸揮著紅色上衣,一邊哭一邊喊她的名字。她的外婆在破碎的家里,看著岸這邊的學生一點點往山上搬東西,像螞蟻一樣和上漲的河水賽跑。地震之后,很多同學哭過很多次,她一滴淚都沒掉。她是班長。
5月16日,馬本芳的家在越搬越高仍無法保證安全之后,也開始和村民們一起撤離。馬本芳拎著簡單的行李,在長達四五百米的人流里,奔向綿陽的女兒。崎嶇的山道上,他們不時迎面遇到救援部隊和尋親的人們。那個扶老攜幼逃離的場景,馬本芳一輩子也忘不掉。5月17日,馬本芳終于見到了女兒。遠在新疆打工的丈夫李明國,也終于在這一天聯系上了母女倆。得知妻女安然無恙,李明國決定不回來——回來也沒用,還需要大筆路費。
2008年春節前,李明國回到了漩坪。自此,他就常在妻女逃生的路上往返,有時是為家里的事,有時是為住在另一個村的父親送生活用品。每走一趟,他都能發現更省時的捷徑。他帶著記者走的那條路,翻過兩座大山,比妻子當初少翻了兩座,卻足足走了8小時。
回家
2009年清明節,鄭烈貴和大多數在外工作的北川人一樣,回鄉祭奠故去的親人。原本,他是要祭奠在地震中遇難的外婆。卻沒有想到在這個特殊的清明節,悲傷變成了雙倍,在地震中幸免于難的奶奶,前幾天去世了。
鄭烈貴在綿陽一家網絡公司工作。地震后,他想回到北川去,覺得那里比較安全。但許多災難性的消息接踵而至,讓他幾乎無法承受。15日,他找到一些從家鄉治城徒步逃出來的人,得知禹里沿線仍然沒有得到外部救援,家里仍然音訊杳無。17日,他再也按捺不住,決定回家。
當天下午2點,鄭烈貴在距擂鼓10公里處開始翻山,一路上遇到不少出逃的災民和回鄉尋親的人。在第一座山腳下,他追上了徒步翻山準備進入茂縣的大批解放軍官兵。晚上10點,狂風大作,暴雨傾盆。3個半小時之后,在距治城3公里的小馬樁地界,風停雨住,兩名戰士昏迷過去。這些十七八歲的新兵,每人身負60斤的背包,外加重約10斤的鋼釬、鐵鍬等裝備,走過了5座近百公里的大山。
鄭烈貴見到父母,已是18日凌晨兩點。知道彼此平安,一家人都舒了口氣。
僅僅半個月過后,唐家山堰塞湖告急,治城全鎮淹沒,水位接近半山腰的大禹雕像。6月3日,鄭烈貴決定再次回家,探望不肯離家的父母。比上次多走了10公里淹沒區后,鄭烈貴到達父母在山上簡陋的棚子,家里的房屋,連影都看不到了。6月7日,鄭烈貴帶著母親,登上了飛往綿陽的直升飛機。固執的父親,一直守在山上,待二十多天水退之后,返回家里清洗衣物。家里淤泥深達小腿,父親被釘子劃破了腳,瘸了幾天。而奶奶自地震后,就病倒了,再也沒有站起來過。
遠在深圳上班的黃清華5月13日就飛回了綿陽,但一直被阻隔在九州體育館。直到第四天,才得以通過擂鼓踏上回漩坪的路。為了盡快回家,他和同伴選擇穿越北川縣城,走最近也最危險的一條路。幸運的是,還沒走到三分之一,就遇到了逃生出來的家人。
他家所在的漩坪鄉石龍橋白溪村四組,房屋大部分垮塌,人員傷亡不大。因為離堰塞湖較遠,6月份,鄉里即號召村民們返鄉重建。這個村,成為漩坪鄉第一個重建的村。10月份,父母在鄉親們的幫助下建好了新房。黃清華春節回家,一家人在新房里相見,恍如隔世。
2008年11月,從擂鼓到禹里的公路擂禹路搶通,被稱為沿線百姓生產和生活的“生命線”。此前禹里以上鄉鎮的救災物資,都要經江油多走近500公里轉運。如今,擂禹路上有40多輛越野車往返載客。黃清華回家,車輛可直接到達生產隊,步行幾分鐘便可到家。
鄭烈貴春節回家,仍然徒步翻山,“這條路是死亡之路,同時也是生命之路,我們關內人特別有感情。”他回家前,父親特意花200多元安裝了電視接收器。一家人守著唯一完好的電視機,過了一個難忘的春節。那時候,奶奶雖不能下地,精神還好,天氣好的時候,他就推著奶奶到面目全非的鎮上走一走。
這樣的情形再不會有。
生計
宋桂華第二次離開治城,是擂禹路通車的時候。幾個月的與世隔絕讓他憋悶,渴望呼吸到山外的空氣,通車之后就騎著摩托車出去轉了一圈。
山外的空氣質量其實遠不如治城。這個節奏緩慢的小鎮,讓所有治城人眷戀,不想離開。
然而生計問題隨著緊急生活補助的停發擺到面前。地震后,母親身體一直不好,經常要到綿陽治病。加上兩個孫子在綿陽上學,父親宋宏便在綿陽租了房子照顧他們。相館的生意落到了二嫂頭上。地震前,小鎮只有一家相館,如今,因為各種證件照需求大增,一下多出三家相館,生意大不如前。茶館地震后就停業了,包括空調在內的很多物品,在水里泡過二十多天,已經無法使用。
二哥提議把茶館改成火鍋館。不再適合坐在茶館里蹉跎人生的治城,也許真需要一個麻辣鮮香的火鍋店。
開火鍋店的啟動資金是政府發放的每家25DC元的臨時安置費和城鎮戶口居民獲得的2.5萬元房屋補償費。開業近半年,火鍋館的生意不冷不熱。一天四五桌,營業額在千元左右。這點收入僅夠姐弟三家人維持日常生活,所有貨品需經擂禹路到綿陽購進,成本不低。
小小的四合院,一家人既做生意又做住宅,用電量不小。宋桂華煩惱的是,電力部門把所有用電都當作營業用電,費用比居民用電高出許多。禹里的重建方案,他們只知道學校將建在哪個地方,其他一概不知。因為唐家山堰塞湖水位無法確定,禹里的重建方案也遲遲無法落實。所有居民,也只有等。但光等不是辦法,宋桂華希望能有一些更切合災民實際的措施出臺。
幾百米之外的鄭烈貴家,就在新學校范圍內。按照規定,他家的房屋和土地被征用,能夠得到7萬多元的補償。父親遲遲不愿在文件上簽字,地震后已經無地可種的老漢無法接受未來的日子都無地可種。每天,年過五旬的他都外出找活干,最多一天能掙六七十元。但地震后生活費用激增,剩不下多少。這7萬多元,要買房子,要供小女兒上大學,還要維持余生的生活,他想都不敢想。
比起擂鼓鎮特別是“吉娜羌寨”建設的紅火,治城顯得過于平靜。一切跟去年水剛退時無異。期望的新生活遙遙無期,這并不妨礙治城人臉上綻放笑容——相比一些地方死傷無數,治城是幸運的。人在,希望就在。
房子
馬本芳覺得自己很幸運。不僅僅因為自己從深山里逃得命來,更因為女兒安然無恙。
女兒李星果曾考上北川中學,但在漩坪民族中學管后勤的哥哥馬本清說:就讓她在漩坪讀吧,我好照顧。這個決定拯救了馬本芳。從外地趕回漩坪的人說:北川中學已經垮完了,數百學生罹難。
李星果是夫妻倆的掌上明珠,在她三歲的時候,便為她買了漩坪鎮的城鎮戶口。然而如今,鄉里告訴她,李星果是“半邊戶”(即有戶口無房子),不能像其他城鎮戶口那樣,將來被安置在新縣城,而要隨父母留在原地。馬本芳覺得既然是城鎮戶口,女兒就應該跟其他人一樣。
房子問題是她的另一個心病。原來的房子成了廢墟,所有人的房子都往高處修,她的宅基地,選了自家最高的一塊地。在這兒搭棚住了幾個月,突然知道一條高壓電線要從房屋右側經過,一座10千伏的高壓鐵塔將建在右側兩三米處。
記者在她“家”看到,鐵塔已經打樁,工人正在施工。馬本芳給幾名施工者遞上煙,半是委屈半是強硬:“我看了有關規定,說高壓線塔最近也要在十米距離外,可你們看看,這才兩三米啊。”她知道通電利國利民,線路也不可能為她而改變,她要的只是鄉里的個答復出面協調和別人換一塊遠一點的宅基地。
2007年,這個勤勞的小個子女人在山那邊種了二十多畝藥材。2Da8年下半年是收獲季節,能收入上萬元,卻因一場地震化為泡影——村民們放生的牛羊將藥踩踏一空。丈夫李明國還會前往新疆打工,她自己,則想在安縣找個活干,也離在綿陽上高一的女兒近一些。房子問題,沉甸甸地壓在她的心上,讓她不得不一趟趟從安縣的板房回到漩坪。
女兒最終會像鳳凰一樣飛出去,夫妻倆,卻要在這里過完下半生。
生命線上的守望
2009年2月19日,是李明國父親72歲生日。姨侄李旺兵從臨時居住的安縣趕來為他祝壽。
李旺兵一家三口在上海已經呆了十幾年了。地震前,他已經做到了保安隊長的位子,同時做著二房東、批發禽鳥,日子過得不錯。
他的家鄉在北川曲山鎮。地震當日,70多歲的老父親上山播種玉米,地在一剎那裂開,當家人找到地里的時候,地已合攏,只有糞桶和糞勺還靜靜地擺在那兒。父親遇難,和回鄉后耳聞目睹的慘狀,讓這個38歲的漢子在幾個月里眼淚未干過。他突然意識到,一家人在一起,是多么奢侈但又多么易得的幸福。他把即將上高中的兒子轉回綿陽的學校,自己也準備在家鄉發展。
談及往事,姨父已經很平靜。除5月底鄉里要求全都撤離那段時間,李老漢都一直呆在漩坪鄉清潔村。他離不開這個家。地震期間,他的家成了災民必經之地,很多人在這里歇息。最多的時候,有二三十人在家里留宿。每天,老漢都滿山搜尋救援部隊空投的大米和食物,為歇腳的人提供熱騰騰的飯菜。李旺兵說,姨父至少煮過600斤大米。可以想象,滿懷恐懼、疲憊不堪的人在茫茫大山中看到那一點燈光,嗅到那一縷飯香的時候,心里盈滿怎樣的希望和力量。
老漢做著這一切的時候,兒媳馬本芳在漩坪做著同樣的事。家里沒有糧食,她把自己和丈夫所有的衣服都拿出來,給從茂縣逃生出來的人穿。生命的接力,在大山之間無言地完成。
從禹里經漩坪往擂鼓的山路上,有不少李老漢這樣的留守老人。記者一行徒步穿越這條生命線的時候,遇到幾位從擂鼓回來的老人,他們日常生活所需,或者從治城,或者從擂鼓購買。即使擂禹路修通后,因為車費不菲,不少人也寧愿多花些時間走路往返。有時候,他們需要花上一天的時間走一個來回。
年輕人們都出去打工去了,房屋大批重建,為他們提供了很多機會。老人們,依然守在家里。
這些散落在北川最初的生命線上的家,是他們不滅的希望。
《家人》編輯部向“天堂作文”主人公捐款
汶川大地震周年之際,《家人》編輯部向什邡災區的廖繼均一家捐贈了11500元。
廖繼均是去年曾經感動無數人的“天堂作文”——《我的父親》的主人公。文章的作者、13歲的廖雨夢在地震中遇難。她在作文里寫道:“我常常認為這些都是做父母的應該做的,長大后,才明白,他們想用自己所有的愛去呵護自己的子女,讓他們幸福、快樂。自己不高興時,做父母的要比我們還傷心;我們自己開心時,做父母的要比我們還開心百倍、千倍。”(本刊2008年9期、10期曾作報道)
女兒去世后,廖繼均想要完成女兒的愿望:蓋房子。為此,他不顧自己因患小兒麻痹殘疾的腿四處打工。2009年4月,用政府發放的補助和打工所掙的錢,廖繼均蓋起了四問新房,外觀按照雨夢曾經描述的那樣:有兩根大柱子,房頂上有象征和平的白鴿。但要完全建好住進去,夫妻倆的錢不夠了。得知這個消息,一直關注廖家的《家人》編輯部決定籌措款項。幫助他們圓夢。
廖繼均夫婦表示,會按照雨夢的遺愿,盡快住進新房,同時,適當的時候重新孕育一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