壞榜樣

直到小舅舅去世，我協助媽媽處理他的保險理賠時，看到他全部的檔案，才對小舅舅的一生有完整的認識。

小舅舅的檔案只有不多的幾張紙，記錄著他逃學、盜竊、被辭退、坐牢、待業、被診為初級殘疾、領取社會補助經歷，48歲的人生滿目不堪。他被視為這個家族的瘡疤。

我小的時候，小舅舅一直被當作反面教材，成為爸爸媽媽的口頭禪：你長大之后，可不能像你小舅舅。媽媽認為做父母兄姐的，并沒有排斥他，他們總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挽救他。直到最后，還在為他創造力所能及的條件。外婆過世后，年邁的外公擔心自己百年之后，小舅舅收入低，不能獨自生活，遂為他辦理了殘疾鑒定，每月可以領一筆極其微薄的救助金。

就是這個外公最后的照顧，成為小舅舅生活的困擾。他喜歡上一個在不遠處一家餐館里打工的外地女人，只不過，那個女人似乎不太看得上他，小舅舅認為是外公幫他辦理的那個殘疾證的原因。不過最后，擊碎小舅舅成家夢想的不是別的，是他自己的意外溺水。

小舅舅落葬那天，全家人圍在一起唏噓。墓穴里放進了他生前喜歡的煙和酒，默哀時，大家都有“終于結束了”的慶幸和慨嘆。外公拉著我，悄悄去墓園另一邊外婆的墓前，他對著外婆的墓碑喃喃地說：老太婆，現在小兒子去你那了，你要照顧好他。

外公沒有老淚縱橫，白頭送黑發，不肖子也是心頭疼。

在外公眼里，小舅舅的種種劣跡都源于他幼年時那場突如其來的病。因為延誤了診治，惡化成了慢性腦膜炎，慢慢地他逐漸變得遲鈍，也逐漸地為父母所溺愛、為兄姐所憐憫，處處受著呵護又時時受到斥責。他成年后，時常陷于敵對和不安的情緒中，這使他成為極度容易被教唆的人。

回憶往事，媽媽傷心地自責：我們做得還不夠好，他的一生是被我們的無知和自以為是的愛毀掉了。他活得那么絕望——他自幼染病之后，全家人就區別對待他，自始至終認為他不如別人，他做的所有事都是錯的，永遠等著家里人以愛的名義來指正他、改造他、挽救他。每每他犯了事，外公外婆去保他，都低聲下氣地對別人宣稱他得過的病，以求讓他免于受苦，這種過分的呵護讓他愈加喪失了自我判斷力，招致的輕視也慢慢蝕毀了他的自信。

媽媽說，直到自己做了母親之后，才慢慢體會到小舅舅的痛苦和當年全家人愛的失誤。

大前年春節，小舅舅見到我，想要塞100元錢給我，做壓歲錢。幼時尚未有如此待遇，成年后的我當然堅持不要，小舅舅最終默默地收起了錢。

假如時間能倒回，我希望我會收下那100塊錢，再給他一個外甥對舅舅的微笑。

廚房里的吻

李荷卿

在我成長的過程中，我的父母喜歡在廚房里接吻，那種經常的、平凡的親吻。我父母的“接吻”成為我們家庭就餐中的一個傳統項目。一般來說，事情是這樣開始的——我爸爸會說：“拉拉、小森，捂上你們的眼睛，你們的媽媽需要一個吻。”

然后，他就朝媽媽俯下身去。媽媽的反應是可想而知的。她假裝很不情愿的樣子——紅著臉，忍住笑意，諸如此類。當然，接下來，我們這些孩子就會發出一片夸張的“驚嘆”聲!

我感謝自己有一對敞開心扉相互愛戀并且不怕表現出來的父母。爸爸公開的、稍微夸張的愛情展示，讓我從不懷疑他對我媽媽的愛，以及媽媽對他的愛。

無意之中，我的父母教我懂得在孩子們面前擁抱和親吻的重要意義：對我來說，父母在晚餐后的接吻給我一種家庭的安全感；我從不懷疑我父母的婚姻是幸福而甜蜜的；我從來沒有感覺到那種緊張婚姻中的不確定性；我從來不曾擔心過我的父母會離婚——不像我的許多朋友那樣。

結婚后，我也希望給予我的孩子們同樣的安全感，希望他們的童年生活無憂無慮，更重要的是，我不希望他們懷疑他們的父母是彼此相愛的。正因為這一點，我希望我的廚房里也有足夠多的親吻。幸運的是，我的丈夫贊成我的想法!

現在，每當我們一家三口吃過晚餐，我的丈夫都會嘻笑著對我們的兒子說：“捂上你的眼睛。你的媽媽需要一個吻!”每當這時，都有一股幸福的暖流漾遍我的壘身，我知道，我的孩子將會在愛的氛圍中長大。

母親不害怕

小 你

鳴鳴的眼睛成了熊貓眼。是上體育課時被一個高年級同學不小心撞上的，看上去很嚇人。姑媽送他回來，在大門口緊張地告訴我孩子眼睛受傷了。我驚慌，問：“怎么回事?!”這時，鳴鳴神色里的驚慌、躲藏、反抗一晃而過，并試圖掩蓋受傷的事實。

我立刻意識到自己錯了，忙用半開玩笑的口氣說：“哦，這樣啊，沒關系，一點皮而已，很快就會好。”話一出口，孩子就松下來。但他還是不肯說話。我假裝這件事沒發生，不再提受傷的事情。兩人慢慢散步回家，亂七八糟地說些別的事。到家后很久，我才不經意地問起這件事。這時，他才讓我看傷口，并告訴我受傷的真正原因和過程。最后，鳴鳴說，“同學們都嚇壞了，說我傷得好嚴重。當時又照不到鏡子，不知道到底怎么樣了。”

我可以想象，一路上他是怎樣擔心著回到家，希望從母親那里得到安慰，害怕被母親責備。相對于對自己受傷感到的害怕，孩子更害怕母親的害怕。

在面臨這件事的一瞬間，我想起了我的母親。在我遇到重大時刻的關口，EY、寶貝兒、親愛的。可以是我，也可以是別人。現在他確實睡在某個女人身邊，也許他真的會在夢中喊出那個稱謂——但，我要多無恥，才能假裝他喊的是我?他喊的是任何一個，他曾經的目標用戶，情感營銷的受眾，而他將無往不利，一呼百應。

方方的《桃花燦爛》里面，星子與粞分開后，粞結了婚，星子聽舊友說粞在夢中喊她的名字，鬧得家里雞犬不寧。“她一個人在街我母親都鎮定地維護我的勇氣。

我生鳴鳴的時候，是在老家。白天沒有一點征兆，到了夜里，破水了。我驚慌地叫起來。母親很鎮定。她安慰我，每個女人都要生孩子，這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現在打車很困難，半夜到醫院也很混亂。距離你生下孩子還有一段時間。現在你要做的是吃點東西，這樣才有力氣生。她的節奏是那樣從容不迫，語氣堅定不移。她給我做吃的，陪我說話，讓我好好睡一會兒，節省力氣。我漸漸平靜下來。

母親沒受過太多教育，她是憑著本能做她認為該做的事。在很多關于她自己的事情上，她是一個容易緊張、焦慮的人，但在她以一個母親的面目出現的時候，她是那樣的強大、鎮定。

親愛的你怎么不在我身邊

葉傾城

損友小張，雖然太太以邦女郎形象手持鋼鞭嚴防死守，他照樣一生追求走鋼絲跳火圈的熱烈快感。不能真刀真槍，在網上說幾句蜜語甜言也是好的。他最近向我大力推薦的新歡倒是我司空見慣的東西：淘寶旺旺。

他得意洋洋地告訴我：“淘寶賣家說話都特別親熱，一開口，不是‘親’就是‘親愛的’。隨便幾句情話放在里面，鬼都看不出來。”

我當時被雷得外焦里嫩。原來，親或者親愛的，是這么明確的供求關系，早與情人無關，而是商人專用。

愛人之間的稱呼，往往不過是“唉，喂，那誰”，早已水乳交融，喊什么都不重要。越是不熟悉，越是有利益關系，越需要表現得情感化。親或者親愛的，其實跟喊“師傅”“同志”一樣，都只是個稱呼，是買一送一，你得到商品還順便得到一絲商品化的溫暖。

有人在追慕我的時候，對我說：他擔心他睡在其他女人身邊時，會無意中喊出我的名字。這當然是動人情話，但情過境遷后我回過味來：這種事情是不會發生的，因為他從來沒喊過我的名字。他喊的，只是某個稱謂，類似“HON-上遛達，她覺出自己十分地孤獨。她想，他是在跟別人睡覺時喊叫我的名字。”愛是多么強烈跋扈的情感，讓被愛者，理所當然覺得，愛她的人，做了什么，做到哪一步，都不夠。

而我，多么嫉妒她的孤獨，多么多么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