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稱“收藏的最大樂趣在發現”,這句話堪為心得之言。當然所說的“發現”,并非是指偶然之得,而是指通過“挖掘”所獲。筆者之所以這樣來理解這句話,可從筆者收藏二十多年的一件郭晴湖先生的書聯談起。
改革開放后的八十年代初,筆者在舊貨攤上見到“郭晴湖”款印書法對聯一件。當時對書家郭晴湖的情況一無所知,由于見此聯書法的用筆直起直落,灑脫自然,點畫妍美生動,墨跡得清脫自然之妙,實非深得《閣帖》真髓者不能臻此妙詣(圖1)。又見所鈐“郭晴湖印”、“肆園”兩印的篆刻俱好,也應該出自精于書刻者之手(圖2,該印章圖片由郭晴湖家屬提供)。再合觀此聯的裝裱,以及紙、墨、印色的氣息來推度,書家應該是民國時期藝苑中的高手。鑒此,遂將此聯收之待考。

然而,“郭晴湖”在俞劍華編著的《中國美術家人名辭典》(1981年12月第一版)中未見著錄。按經驗可知,要尋覓此類“藝高而名不彰”書家的相關資料,可從一些詩話、筆記之類的著述中去發現。
果然,三年后筆者讀無錫孫伯亮(1903—1988年)《揚州游記》(1980年油印刊本,非賣品),其中記謂:“得讀闊別三十多年的益友周振甫先生的大作,……設法多覓此冊,分告上海薛澹翁、程南老,以及南昌郭衡老,天津郭晴老(郭氏昆仲都是國專第一名畢業,我和他們打趣,喜以兄弟狀元稱之),他們對于吟詠一道,非但深有學養,而且都已成了家數。”這段文字引起了筆者的興趣,遂按圖索驥,求詢于早年畢業于“無錫國專”的吳雨蒼先生(1916—2006年,曾任南京博物院陳列部主任),據告,“南昌郭衡老”為郭則湘,字衡九(筆者按:郭晴湖之兄郭衡九,名則湘,1934年以第一名的成績畢業于無錫國學專修學校。1982年11月病逝于南昌)。“郭晴老”,名則瀜,字晴湖。只知他抗戰前在上海光華大學任教。欲知詳情,或可向曾就讀光華大學的王西野先生(1914—1998年,曾在上海同濟大學、楊浦教育學院執教,晚年定居蘇州,應聘為蘇州園林局顧問)請教。受此指點,筆者又求詢于王西野先生,據告,抗戰初,其友白蕉與郭晴湖交好。兩人俱工詩書,書藝在伯仲間。唯不知郭氏何時移居天津,近況如何,囑筆者打聽(其時王正襄助上海蘇淵雷先生選編《現代詩抄》,擬選郭氏詩作編入)。至此,才使筆者求索多年的書家情況終于初見端倪,真是令人快慰無比!
直至1987年春,筆者在《西泠藝報》(總第23期1987年4月20日第一版)見到祝遂之先生撰寫的《讀郭晴湖先生書法觀感》,其中略謂:“偶然的機遇,鄰人郭氏送示稿本一冊,封面有‘晴湖詩稿’四字,題款為‘錢鐘書敬署’。我有幸第一次觀賞到郭先生手筆之風采,……郭先生的書法是繼承‘帖學’上有成就的書家。我曾捧呈當今書壇巨擘沙(孟海)先生閱覽,求得他的法眼,沙老細細品味后道:‘真功夫,不簡單!”’作者祝遂之系我國首獲書法碩士學位五人中的一位。見到他對郭晴湖先生書法的見解與鄙人不謀而合,不免為之竊喜。隨即投書浙江美術學院祝遂之先生,請他設法幫助提供郭晴湖先生的通訊地址。承祝遂之先生的鼎力相助,才使我有幸與郭晴湖先生通信,并向他求教。不久,當筆者收到郭晴湖先生白天津擲下的函札,和隨后郵贈我的《晴湖詩稿》一冊(圖3),拜讀再三,欣喜之情難以言表!

奈何天不假年,郭晴湖先生于1990年春病逝天津,享年八十一歲。筆者與郭先生通問請益的時間雖然不長,但承蒙先生不棄葑菲,惠澤良多而使筆者受益匪淺。
郭先生去世后,筆者在幫助整理他的詩書遺墨及友好的書畫、印章、詩文、手札等遺物中,發現有如:友人白蕉在1945年發表在《小說月報·今人詩文錄》上稱賞他書法的《書二書人》佚文(原文系文言文,由筆者標點、注釋,刊載于上海書畫出版社《書與畫》2002年第2期);著名書畫家、書畫鑒賞家沈劍知(覲安,生前為上海市文物保管委員會委員)畫贈他的《仿云林虞山林壑圖軸》;1947年,他在南昌為當時尚在少年的當代畫家劉勃舒畫馬作品題辭嘉勉,劉贈他的畫馬立軸,該圖上端有他的一則題記(圖4);友人白蕉、鄧敖木等刻贈他的印章,以及老友錢鐘書致他的函札(圖5)。因而筆者曾選錢札兩通,并對函札中的人事作了箋注,付郵投寄上海《文匯報·筆會》。后由該刊將拙稿轉呈北京錢鐘書先生審裁,才使拙注有幸得到錢先生的修改,并同意發表。尤為難得的是錢先生還為拙注增益了郭晴湖先生的《偶作呈燕謀》,詩云:“足記名和姓,敢窺羲和獻。所欣惟一事,著意寫君詩。”(該詩《晴湖詩稿》未收入。詳可見1990年10月23日《文匯報》三版《錢鐘書(致晴湖(二函)》。
尤其是郭晴湖先生的《臨池意會》筆札一冊,系他臨池習藝的心得體會,其中不乏真知灼見。可見他不僅工于詩書,而且在書法理論上也有著精辟的識見。他在1945年曾與沈尹默、王福庵、鄧散木、白蕉等在上海發起組織書法篆刻研究會(詳可見1993年第3期《書法》所載拙撰《揮毫珠玉詞翰雙絕——郭晴湖先生及其書藝》)。1945年4月25日在上海假“大觀園”舉辦“郭晴湖書法展”(見《20世紀上海美術年表》第530頁),筆者收藏的“圖1”書聯即系當時展品之一。

綜觀上述,可見以上筆者的種種“發現”均緣起于收藏郭晴湖先生的一件書聯。也正是“發現”,才使我有幸與郭晴湖先生生前結為忘午交,使我獲得了不少知識而引為平生快事。2002年,我將由郭可謨先生(郭先生次子)贈我保存的他父親作于1977年的一件足以反映他書藝和鑒賞功夫的《評<景福殿賦)》書跋(圖6,25×63厘米),特請當代著名人物畫家、蘇州國畫院兼職畫師王錫麒先生繪《瓜瓞書屋讀帖圖》(圖7,25×105厘米)。由“蘇裱”名手于劍清先生裝裱成卷子,圖卷引首請著名書法家上海陳祖范(1926—2006年)先生書題(圖8,25×90厘米);圖卷拖尾上由工詩畫,長于中國美術史論的蘇州大學藝術學院教授楊大年(1927—2007年)先生題跋,詩跋云:“斷橋幽樹景涵煙,灑脫清妍南帖聯。二十余春風采賞,醰醰美意樂延年。詩書夙好披沙寶,翰墨因緣索驥圖。瓜瓞多情遺札讀,長懷前輩郭晴湖。綿綿道兄囑題瓜瓞書屋讀帖圖,即請兩正。癸未(2003年)元月,楊大年呵凍”(圖9,25×60厘米)。在此詩跋中不僅概述了我有幸與郭晴湖先生晚年結為忘年交的緣由,并可見我對郭晴湖先生其人其藝的敬重和欽仰之情。今年是已故書法家郭晴湖先生誕辰一百周年(1909—2009年),筆者特將所藏晴湖先生的妙墨,以及所見他遺留友好的部分文翰、書畫、篆刻(印章)芹獻給廣大同好共賞,并將我受知于先生的種種見識記述如上,以志我對先生的緬懷之情。 (責編:唐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