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難

今夜的南方，是“月落烏啼霜滿天”，是秋煙裊裊橘園的暗香浮動，月華下，香成了霧。南方的月夜，是霧里凄然而泊的一葉獨舟，是舊夢，紅塵無涯，萬象朦朧，在人世輪回的顛沛中，亦執著地要到需要抵達的地方。

風落吳江冷的季節里，我昂首，看見了一群大雁在銀亮的月光下，從北方往南方飛去。絨長的翅羽呼嘯著風，掠過月影，掠過生滿在湖水中的蘆葦梢頭，亦無聲的掠過我淺淺的清夢。我聽見它們在月光里發出一聲聲清長雄渾的雁鳴聲，須臾，漸漸遠去，慢慢地，越飛越遠……

半夜，徐徐地披衣整發，開門出去，立在闌外。此刻四無人聲，只聞寥寥的幾聲啼鳥。皎潔的月光在我的周圍灑下一片柔和的光暈，像母親久違的溫柔。清冷的夜風吹來，只覺得秋意正濃，浸膚冷麗。月明風緊，我似乎看見了它們頻頻回顧飛翔的眼神里帶著的淡淡的哀愁，那樣孤傲卻又那般無奈。

我不禁愕然!烏行千里。它們該是一群南來北往的青烏，世世代代載夢而飛的神鳥。固定的路線是它們祖先所執著的希冀。雖只是用羽翼代替雙腳南北遷徙的烏，但我卻—直相信它們是一群快樂的精靈。它們毅然把自己短暫的一生，托付給了浩渺的大地和綿延的河流，交給了厚重的閱歷和快樂的飛翔。它們是智者，選擇在視野開闊的天空飛翔，這樣容易使漫天舞動的靈魂，隨時觸摸到飄渺的人間天堂；它們是勇者，選擇沿著陡坡斜脈飛翔，猶如利劍，游走偏鋒，我相信它們是穿梭于人間天堂的戰士。但今夜的我卻驀然發現自己一直忽略了它們沿襲千年的在月夜里哽咽，散發著神秘氣息的苦途長旅。那一路的風光旖旎，只是一片表面的清明，誰也沒有看到那清平下的波光暗涌。在這一條長長的“路廊”中，萬籟俱寂，萬源俱斷，四周彌漫著莫名的氣氛，有如水的客愁，有如絲的鄉夢，有徹悟，有祈禱，有懺悔，有千言萬語……一陣陣涼風卷起，把埋藏心底的所有的憂愁，一起卷出。月光下的候鳥，每一次如蒲公英般飛舞的羽翼的輕輕扇動，都是舊地托到遠方游子的一個夢呀!帶著甜蜜的戰兢，夢幻般緬懷遙遠的過去，舍不得遺忘過去所有點點滴滴的生活，候鳥們展翅高飛，將美麗的羽毛幻化成為夜晚的星光，忽閃忽現，隱隱約約。在這過程中，注定有人死亡，有人痛苦，有人無奈，有人執著。這是一種不愿反悔，更不愿譴責的痛苦，一種心甘情愿的痛苦，而這種痛苦正是最深切的痛苦。這是候鳥的道路，是苦行僧的道路，也是漂泊者們的道路。它們和他們注定要在這個過程中逐漸成長成才。鳥道上的它們，是匆忙的過客，奔走在季節的邊緣。它們日日夜夜在烏道上奔波飛翔，細心聆聽遠處河川厚重的呼吸聲。行路上的它們是一群越走越遠，踉踉蹌蹌的人，追逐著遠方的夢，希望遠方的人能夠告訴他們遠方究竟有多遠。

拋棄了所有的憂傷與疑慮，收藏起諸多的眷戀與不舍，他們不停歇地去追逐無家的潮水，因為永恒的“伊人。在召喚他們。每天清晨，來自各地的漂泊者們都會豎起耳朵期待著一種聲音：北方春雷的聲音，陽光變遷的聲音——歸家的氣息。漂泊者中大部分都是獨身的男子，在離家時，向父母親友發誓，成了家的，則在妻子面前紅了眼，下定決心不衣錦還鄉就不回來。他們像極了現在到大城市里討生活的農民工，確切的說，農民工也是漂泊者中的一部分。離開貧瘠的土地，背上沉重的行囊，與妻兒們一起坐在閃爍的燈光下等候南來北往的車輛。憧憬著，向往著，他們在異地感受著那不同于故鄉的遙遠的異地風情與諸般青色氣息。那是他們向往的地方，卻又常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被那清冷的月光，孤寂的鳥鳴撩撥起心中的那根最脆弱，最柔軟的弦。突然有一種心痛的感覺，鄉愁麻痹了全身。掠起頭發，發梢上掠到了鄉愁：捏著指尖，指上滲著憂愁。內心的悸動是那般強烈，眷戀的是故鄉那一片毫不吝惜的不可多得的明媚陽光，好像母親原始的愛，從不嫌棄自己生下的孩子。猶豫了，徘徊了，問著自己長年在外的追夢，探究著內心最真實的渴望，企盼著遠方親人的消息。痛定思痛，不僅對明月苦笑—下，于此刻才終于覺悟到了月鳥鳴為何千百年來傷了無數顆脆弱的客心。

人的一生注定是一次苦行僧的道路，可是人生的路不能停。一個人與一個地方的廝守終身，畢竟是別樣的姿態，在庸常的溫柔和溫馨中，很容易把人生哲理淡忘。西方哲人曾說，只有飽經滄桑的老人才能領悟到真正的人生哲理。所謂的故鄉，既是起點，亦是終點。楊明曾道：其實所有的故鄉原本不都是異地嗎?所謂的故鄉不過是我們祖先漂泊旅程中落腳的最后一站。川流的時間，變動不居的內心，迫使單薄的肉體緊隨而行。異地是一個會誘惑人的“伊人’，人生的價值究竟在于何處，等著我們不停地去異地探索，尋找我們心的歸宿。只在夜深人靜的時，低佪不去心中的希冀。一路的磕磕碰碰，一路的悲喜交加，百味皆備，最后也只能莫名地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感嘆人世的溫馨和蒼涼，感嘆歲月的匆迫和綿長。

帶著深深的眷戀，他們的路不會終止，正如一代又一代的候烏于南北低佃中前行。行路難，行路難，難的是時常翻閱對故地的思念及眷念。或許舉步維艱，或許步履蹣跚，亙古的河流不會停止，我們的路途也是如此，除非我們永遠的睡去，接下來的任何發生，我們都得承受。

夜越來越深了!我突然感到有一絲的冷意，不禁拉緊了上衣。月光籠罩下的沙洲上，飛落下了-一群經過長途跋涉的大雁，它們回首深情地看看回去的路，隨后展翅高飛。

一根凋零的羽毛，輕緩地從天而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