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月,靜靜地照著千古蠻荒。站在高原上看月,總讓人想起寂靜、蒼涼、凄美。其實,高原月你越看她越像一位很有古典韻味的仕女。月光流淌的高原,給你的感覺是蒼茫神秘。我曾讀過不少關于寫高原月的詩句,每次我都被那些詩句所感動。在詩人的筆下,高原月是一位潔凈、冷艷、恬靜、成熟、豐滿、絕美、不容接近的女子。其實,對高原月,一千個人有一千種感受。高原月的色彩和姿態并不是固定的。因角度和心境的不同,觀高原月得出的答案也就不一樣。
就色彩而言,有時高原月像喝了一壇陳年的包谷燒,醉得滿臉通紅,看上去是一個血紅的圓盤,靜靜地掛在中天,讓人想起那些激情燃燒的歲月。在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年代,上海知青、貴陽知青、白市制材廠知青、縣里知青,都曾一批批下放到我們村。縣里知青是最后一批,知青點就在蔣家沖茶油盤,孤零零的一棟木房子立在半山腰,房子周圍是亂墳堆和知青們開墾出來種瓜菜、紅苕、土豆、包谷的地,木房下面是一彎彎的梯田,是生產大隊專劃給知青種水稻的。那時都種雙季稻。早稻已經收割了,該是插晚稻秧的季節,可知青的晚稻秧還遲遲插不下去,再拖就要誤農時了。于是,幾個生產隊就派人去幫知青插晚稻秧,我也在其中。蔣家隊老隊長蔣有松就趕著牛犁田耙田,我們幾個年輕人就負責插秧。一天工夫,我們就幫知青把晚稻秧全插完了。晚餐,知青們親自動手炒了好幾道菜款待我們。酒是到老百姓家買來的純米酒。沒桌子,菜就擺在樓板上,大家團團地圍成一個圈,蔣有松老隊長首先端起斟滿酒的碗說:“來,為你們煉一顆紅心干杯!”然后老隊長用兩道和善的目光把大家撫摸了一遍,脖子一仰,只見他喉結咕嚕咕嚕地動,碗底慢慢地朝上,然后用手一抹嘴,把碗口朝著大家,興奮地說,“干!大家干!”于是大家都端起了碗齊聲說:“干!大家干!”頓時,碰杯聲,吃喝聲,碗筷聲,歡笑聲,充滿了破舊的小木屋,大家一時忘掉了疲勞。酒,讓這個有月光的高原之夜亢奮起來。米飯是知青們親手種出來的,蔬菜是知青們親手種出來的,雞鴨是知青們親自喂大的,吃起來格外香甜可口。大家都吃得盡興、喝得盡興。好n個女知青也喝了酒。大家都忘卻了人世的辛酸,一直喝得醉醺醺的,蔣有松老隊長還和大家一起跳起了歡樂的舞。有幾位知青敲著臉盆,敲著搪瓷缸,為舞伴奏。這舞既不是60年代的“忠”字舞,也不是80年代的迪斯科,更不像21世紀最流行的踢踏舞。如果有理性的人就會看得出,大家痛飲狂歌,借酒狂舞,只不過是沉醉在片刻的歡樂之中罷了。因為知青的日子還很艱難、很漫長。就在我們狂歡盡舞時,一位女知青望著窗外的一輪孤月說:“你們看,今夜的月亮怎么是紅的!“大家齊刷刷地把目光投向窗外,真的,空中的圓月血一樣紅!望著望著,這位女知青竟哭了。接著就是一片抽泣聲,大家抱成一團,哭得眼淚巴沙。蔣有松老隊長也哭了,我也哭了。知青們來我們村已有好幾個年頭了,他們艱難漫長的日子何時才能結束,誰的心中也沒有底。這晚高原上的紅月亮,我今生今世是忘不了的,不知這群后來都回了城的知青還記得這晚的紅月亮啵?
有時,高原的月是藍色的,藍得像一個海藍色的夢。高原人稱這時的月為藍月亮。也許是高原的莽莽叢林,一大片一大片的林海,把高原月染成了藍色。不是么?在月圓的中秋之夜,你站在高原上,周身是幽深的林木,清風徐來,月光朗照,一個海藍色的夢,就在你的眼前慢慢地幻化開來,空靈、幽謐、深遠……在這個海藍色的月夜,也許你擁著你的戀人,狂熱地吻著你生命中最愛的她。但人生中偏偏有那么多不遂人愿的事,這個真摯甜蜜的吻,這個幽靜溫馨的夜,只能成為你一生中最美好最幸福的回憶。因為你們只有緣,而無分,命中注定,上帝沒有把你倆安排在一起,即使你們咫尺相隔,也是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上。她是夜空中的那一輪藍月亮,你是高原上的一尊望月石。天上,人間,多遠的距離?于是只能兩地相思,藍月亮就成了相思月,瘦瘦的,比曹雪芹筆下的林妹妹還凄美。看著這一輪瘦瘦的藍月亮,你也許會生發出蘇老夫子“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的慨嘆。無奈中,你只能氐吟李清照的“雁字回時,月滿西樓。……一種相思,兩處閑愁”的愁詞了。海藍色的夢,像溫軟的海水仍在慢慢地浸淹著你。這個天荒地老的夢,永遠沒有結束。
人們都說山高水也高。高原再高,高原上也有河流。高原月映照的高原河,比詩還美,比夢還美。高原河滋潤的高原女子,那就更美了,讓高原月也要遜色三分。那種美,是一種潔白的、不容褻瀆的美。一個有月光的夏夜,我們村的董老六,他背著魚網去河里罩魚。他每晚都是空簍而去,滿簍而歸。這個月光流瀉的夜晚,董老六又要去河里發財了。他走到大安塘的河邊,正拿著魚網準備向河里撒時,月光下的一幅圖景把他驚呆了。大安塘的河灘上,一群女子正在月光下沐浴。月光下的胴體,美得叫他幾乎停止了呼吸。嘖嘖,世間竟有這般美女子!他手里拿著魚網記不得撒了,他就癡癡地看著,心里一直在叫:美人魚!美人魚!這該不是七仙女下凡吧?可他數了數,不是七個,是八個。他就呆呆地看著,舍不得把網撒下去,他生怕一網下去驚走了這些美人魚。兩個小時后,這群美人魚終于上岸了,一陣穿戴,飄仙而去,銀鈴般的笑聲撒落在河對岸的寨子里。手拿魚網的董老六,仍呆在那里,懷疑自己是在做夢,或許是幻覺。他抬頭看天,一輪潔白的月光靜靜地掛在中天。他覺得今夜的月,比任何時候都透明圣潔。他沒有心思再撒網了,背著個空魚簍就回了家。一到家,妻便問他今夜為何空著魚簍而歸?他說碰上了美人魚。妻看他說話時的癡迷樣子,懷疑他是不是中了什么邪。他把見到的情景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妻,妻罵他的魂是不是被聊齋中的妖女子勾走了。妻拉著他走進房間,三下五除二,妻把衣服全脫光,站在電燈光下說,你愛看讓你看個飽!董老六看著裸身的妻子,不管怎么看,他都覺得妻比不上月光下的那群女子好看。好多年以后,董老六還對別人說,那個夜晚的月是最白的、最純的、最亮的、最有誘惑力的。
這里,我想起了大漠邊關的月。80年代,我在一期《小小說選刊》的封底上看到一幅邊關月夜的畫。一座荒涼的古城,一輪千年的冷月,岑寂空曠的靜夜。這深深的意境,讓人想起王昌齡的“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征人未還”的詩。千年冷月映照的孤城,這里曾是古代將士們鎮守疆土、守衛邊關的古戰場。那狼煙沖天,殺聲震地,刀光劍影,血灑疆場的場景,只有這輪千年冷月看得一清二楚;時代的興衰,歷史的變遷,疆土的淪陷,失地的收復,唯有這輪千年冷月可以作證。不管我從哪個角度看,這輪千年冷月都是憂傷的。看著這幅畫,我感受到了一種透骨的蒼涼。可高原月不同,高原月會時常變幻她的色彩,有時是血紅的,有時是透藍的,有時是潔白的。溶溶月光,幽幽月韻,總是把高原人的心思鍍得晶亮。高原月給了高原人已太多的記憶。在月光下,高原人打磨出的一支支響箭,從勁弓上一支支射出,箭頭無法穿透無盡的歲月,紛紛跌落在歲月的彼岸。高原人的悲歡離合、酸甜苦辣,只有高原月看在眼里,記在心里。她靜靜地照著這古老的高原,把高原人引入一個幽謐的夢境。這個幽長的夢境,讓高原人不想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