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共利益模糊，媒體角色沖突如何化解

武漢市第五醫院門口，一幢賣副食的破舊小樓，在馬路中央傲然獨立，4年風雨紋絲不動。2008 年10月28日，《武漢晚報》見報的《“最牛副食店”堅守路中經營》，在 Google上有97300個鏈接，被各地報紙廣泛轉載，中央電視臺派了兩個攝制組采訪。房主高紅蓮接待了各路媒體不少記者。還有網友專門跑到現場，拍下照片掛在網上。

此稿提出了一個發人深省的問題：在拆遷等公共利益模糊事件的報道中，媒體究竟應該充當什么角色，應該如何化解角色沖突？

一、武漢“最牛副食店”報道采寫、策劃回溯

⒈事情實在太離奇：大馬路中央，破舊小樓橫刀立馬

武漢市第五醫院門口有奇景，馬路中間矗立著一幢破舊二層小樓，里面經營著副食。《武漢晚報》記者王震調查發現，這條路以前只有20米寬，私房成片，長年包圍醫院“生命通道”，漢陽區人大代表、政協委員多次呼吁打通這條“生命通道”。2004年開始，馬路加寬到40米，且為高級瀝青路面。被要求拆遷的17戶中，有16戶陸續動遷，惟獨這棟小樓巋然不動，和周邊環境格格不入。

⒉發現線索是機緣：記者吃飯卡魚刺，意外“挑”出好新聞

2008年9月的一天，王震在同事家吃晚飯時，一根魚刺卡住喉嚨，取不出來。第2天，他在妻子、新聞學碩士陳麗的陪同下，來到武漢市第五醫院，請醫生幫忙取魚刺。陳麗出去買東西后，回來告訴王震：“快去看，這里也有個‘最牛釘子戶’”。

他們來到醫院正門，大馬路上，一棟小樓兀自屹立， 車輛繞行。他們圍著小樓轉了一圈。它雖然也像孤島，但仍在經營，沒有像重慶“最牛釘子戶”那樣，被四面挖溝，甚至沒有斷水、斷電。它為什么沒拆？店里坐著四位女士，見來人打聽拆遷之事，便都“什么都不知道”，更不透露店主是誰。找街坊們打聽，但眾說紛紜，不過王震還是知道了這事與第五醫院有關，但院方保持沉默。

⒊采訪過程很曲折：前后花了一個多月，拜會五部門、六訪店老板

過了一周，經過多次打電話做通工作之后，王震再次來到第五醫院采訪。院長張斌介紹，2004年漢陽區政府將醫院西邊房屋拆除，顯露“生命通道”，靚化周邊景觀。醫院不能做拆遷人，但承擔拆遷費用，委托當時的漢陽區房地產公司實施拆遷。這幢小屋就是西邊被拆遷的17戶之一。可是，因為拆遷補償始終沒能談好，直到2005年其他16戶都搬走，道路擴寬，這幢小屋還在原地不動。

王震回頭又找到副食店，店主還是不同意見面。王震又先后找到居委會、區規劃分局、區房產局，區房地產公司（已改制為武漢均瑤房地產公司），武漢市第五醫院。拆遷方介紹，他們當時提供貨幣補償，但房主不同意；在附近安置更大的臨街門面，房主也不接受。但部門之間的說法，在細節上不完全一致，這些部門他都跑了至少兩遍，進行核實。

但房主就是不肯露面。第4次采訪副食店時，王震和一位女士攀談，另一位女士卻主動接話，而且王震說一句她接一句。王震覺得她是房主，她默認了。

王震對她說：“你能不能把內心的真實想法告訴我？你在網上發帖子，為什么我走到你面前了，你又不講了？”房主高紅蓮這才對記者敞開心扉，副食店如果搬得離醫院遠了，就不好做生意，她要求“和現在的位置差不多、大門寬度一樣、面積相同的門面房。如果醫院把東邊的門房拆了，做個和我這一樣大小的門面，我就搬。”

這篇稿子，主要時間花在采訪上，前后有一個多月時間，王震6次采訪這家副食店，對相關部門的采訪也很充分。邊采訪邊立意，邊立意邊形成結構，事實在心中反復醞釀。他把這棟小樓，提煉為“最牛副食店”。

寫稿只花了一個上午，尊重各方訴求，追溯、還原事實。2008年10月28日，《武漢晚報》在一版以大照片配發消息，以及在4版以整版深度報道并配言論的形式，推出《“最牛副食店”堅守路中經營》。見報時，王震擔心房主的反應，但高紅蓮覺得稿子寫得很公正。

報道見報之日，漢陽區政府便緊急召開專題會議，商議處理辦法。但拆遷方在該地區的拆遷許可證已經過期，若重新申請許可證，需要在這一帶有工程。這給政府帶來了一個難題。區政府責成拆遷單位與該副食店協商安置協議，盡最大努力協商解決。

二、“最牛副食店”背后的公共利益模糊

近年來，城市改造熱興起，征地、拆遷、補償等問題，成為社會熱點，武漢“最牛副食店”，重慶“最牛釘子戶”，分別是2007年和2008年媒體曝光的兩個經典案例。拆遷之爭是利益之爭，一方面是地方政府攜手利益集團，以公共利益為名向前推進，另一方面是拆遷戶捍衛個人權利。在一些地方，公共利益成為侵害私人利益的“護身符”，如重慶“最牛釘子戶”，被挖溝成為孤島并斷水斷電。而武漢“最牛副食店”與重慶“最牛釘子戶”最大的不同，就是政府在一定程度上作出妥協，使小店得以在新修大馬路中頑強生存。但同時，許多輿論又指責該店大煞風景，危害公共利益。

武漢“最牛副食店” 是否危害公共利益？到底什么是公共利益？“公共利益”這個字眼，經常在媒體和各種法律中出現。雖然在字面上，公共利益可理解為“公共的利益”，雖然公共利益關涉每個社會成員的切身利益，但遺憾的是，在法律上，對于公共利益的內涵和外延，至今還沒有明確而具體的規定。

由于主體和內容的不確定性，學術界對公共利益的界定存在爭議。比如，有人以非贏利性和共同福利性，作為界定公共利益的標準。但是，修建高速公路、樓盤和醫院，從共同福利性看是公共利益；但贏利性又使得它們不成為公共福利。所以，北京大學憲法學教授張千帆認為，“‘公共利益’太抽象、太模糊、不具備可操作性。”[1]

公共利益的模糊性，關鍵原因在于，“公共”和“私人”之間，并無涇渭分明的界限。清華大學社會學教授孫立平認為，“當下中國社會，很大程度上已經不是公私分明的社會。比如房屋拆遷，地方政府要把你的房子拆掉，其背后很可能是某個單位或者某個開發商的利益。這就不是簡單的公權私權沖突，而是公權和私權結合到一起，欺壓另一部分私權。近年的所謂房地產熱，實質上就是房地產商與地方利益部門聯手打造的。這種情況不只存在于房地產領域，教育產業化也好，醫療產業化也好，很大程度上都是私權和公權結合到一起。”[2]“最牛副食店”遇到的情況，實際上是店主與武漢市第五醫院的利益之爭。那條改造過的馬路很寬敞，這棟小樓對交通有影響是事實，但指責它妨礙“生命通道”，委實是言過其實。

中國是個集體文化社會，公權強大無比，私權弱小不堪。過去，在修街道這樣的“公共利益”面前，個人利益不值一提。這棟扎眼礙事的小樓，若是時光倒流10年，只怕是不管房主同意與否，早就強拆了事，如果想“牛”一下，無異于螳臂擋車。漢陽區政府尊重被拆遷人的訴求，沒有強制拆遷，“最牛副食店”無意中成為一個標志，體現了公民權利的進步。

以“公共利益”作為公民基本權利的限制，是各國憲法的通例。我國《憲法》規定，公民的合法的私有財產不受侵犯。政府在征收或者征用私人財產之時，必須符合“公共利益”。對“公共利益”的界定，成為關系私有財產保護是否有效的關鍵。近年來，隨著征地拆遷成為城市工作的常態，以及由此引起的糾紛不斷，公共利益事件越來越受到公眾和學界的重視，部分學者提出“亟須對公共利益進行法律規定”，呼吁通對公共利益做出明確、具體的法律規定。

復旦大學法學院院長孫南申教授認為，公共利益的界定十分必要，“正是因為目前立法上的定義不明確，會為濫用公共利益留下空間，公共利益與商業利益之間并無明顯邊界，難免將商業開發、舊城改造、經濟發展與公共利益混為一談。對公共利益缺乏立法定義，意味著對公共利益需要的權力行使與解釋缺乏有效的制約，可能導致地方政府越權或者行政權力濫用，為部門利益或開發商利益服務。”[3]對公共利益進行立法定義，有利于把部門利益、集團利益，與公共利益區別開來。近年來，一些政府部門把權力利益描述為“公共利益”，一些利益集團也把其謀利活動宣稱為“公共利益”，致使社會關系出現諸多不和諧因素。

三、公共利益模糊，媒體的角色沖突

“最牛副食店”報道，其不為公眾所知的艱難采訪過程，展現了在公共利益模糊的語境下，媒體面臨的角色沖突。拆遷報道常是媒體不愿涉足的“禁區”，本埠也有記者來了解過此樓，但都不了了之。然而，王震不想放棄，決定查個究竟，更重要的是編輯部很支持，要不然，報道就會難產。

在社會轉型的關鍵時期，媒體面臨著多種角色的要求，但是這些角色要求并不是統一和平衡的，常常難以協調，有時候甚至相互矛盾。如果服從一種角色的要求，那么就很難服從另一種角色要求，從而使媒體左右為難，力不從心，這就是角色沖突。比如，在拆遷報道中，媒體就存在著這樣的矛盾：是為拆遷人代言，還是替被拆遷人說話，兩個角色相互矛盾，但魚與熊掌，難以兼得。徘徊于兩種角色之間，媒體有著邊際人的苦惱。角色沖突反映了社會生活多樣化、復雜化的現實，是許多行業共同面臨的問題，也是媒體在許多報道領域中面臨的問題。

有時候，媒體不愿意涉及拆遷報道，在角色沖突的角度，是因為存在著“政府喉舌”與“人民喉舌” 角色之間的沖突。浙江大學新聞學院邵培仁教授認為，“在理論上，政府的目標是和人民利益一致的。但是從現代社會理論角度來看，由于政府追求的是社會整體的合理性，但是人民或者公眾的概念又不能涵蓋所有的具體個體和集體的‘公眾’。特別是有時候某些社會個體和集體的要求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但是又和政府的整體目標沖突；還有政府本身決策失誤，公眾要求超前和不理性等等情況。一旦政府和公眾處于某種矛盾狀態，就會引起媒體的角色沖突。” [4]

拆遷報道本來就是報道難點，而“最牛副食店”更是讓許多媒體回避。因為該店的做法，確實讓人難以判斷對錯。報道推出后，讀者和網友反響很熱烈，評判意見大致可以分為兩個陣營，兩派意見“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豎大拇指”者有之：應遵守物權法，不能強行拿別人的東西，當地政府拆遷很人性化。有人認為，“最牛副食店”是一道“物權風景”。

也有人憤然鄙視，認為“最牛副食店”千夫所指，居然為了個人利益而損害公共利益，要求當地政府在依法合理補償的前提下，將其強行拆除。有人甚至懷疑“最牛副食店”背景很牛。

“最牛副食店”的存在，確實難判斷對錯。在報道推出前的2008年6月27日，有人用“馬修凱”的網名，以《最后的漢陽樹》為題，在貓撲網發帖子，談出了房主一家的心聲：“有完備的證件，有商業網點的手續，一直靠自食其力做著小店生意維持生活……我一直就生活在這里，你要是要此地就要還我一樣的商業網點手續的相當的門面，我要是有貸款不是也可以做房子做大樓，你憑什么就要趕我走?你貸款蓋新大樓，你以前也是舊房子，我憑什么就要讓地給你？你要也行呀，補償到位。”原來，這是一棟商業用房，店主高紅蓮及愛人為漢陽食品公司職工，2002年買斷下崗，婆婆于是召集九子女共同出資，并以高紅蓮的名義買下這間門面。據高紅蓮稱，當時買下門面用了20多萬元，這家副食店是九個家庭生活的來源。高女士認為，自己的門面建于上世紀50年代，第五醫院改建在后，怎么能說是門面阻擋了它的生命通道呢?高女士還說，補償的門面是住宅改門面，沒有商業網點證。

記者多次與矛盾各方接觸，了解到的情況越來越多，就越來越感覺到難以判斷對錯，角色沖突感也越來越強。

四、公共利益模糊，媒體如何化解角色沖突

由于公共利益的模糊性、不確定性，媒體在報道中常常面臨角色沖突。角色沖突對記者和媒體，都提出了挑戰。但挑戰也是機遇，學會化解角色沖突，對于實現公共利益與私人利益的和諧，對于妥善處理和解決社會矛盾，構建和諧社會，尤為重要，對于媒體樹立公信力也很有幫助。那么，媒體如何化解角色沖突？

第一，要有超然心態。公共利益與個人利益的矛盾，是人民內部矛盾。在孰是孰非不好判斷的情況下，媒體要避免先在價值判斷，避免在誰對誰錯的問題上下結論。報道的出發點，不是扮演裁判角色，而是尋求真相。只有這樣，才能保證報道的公正和客觀。

第二，采訪要充分。采訪充分，是探求真相的必經之路。武漢“最牛副食店”報道很轟動，但正如作家冰心小詩所言：“成功的花， 人們只驚慕她現時的明艷！然而當初的芽兒，浸透了奮斗的淚泉。”新聞熱鬧的背后，是記者一個多月的采訪，多次遇到冷眼，吃閉門羹。但記者的執著，終于有了收獲。

第三，平衡報道，兼容多元聲音。“橫看成嶺側成峰”，當事各方各持異議時，均應享用平等機會，在報道中表達自己的意見，向公眾呈現自己那個角度的真相。“最牛副食店”報道，采用了糾紛各方的材料和觀點，以“既不能野蠻拆遷，也不能漫天要價”為立意，做到了拆遷戶和政府部門雙滿意，而不是像很多拆遷報道那樣，要么指責拆遷戶漫天要價，要么指責政府部門野蠻拆遷。這是報道得以順利見報并獲得成功的關鍵。

參考文獻

[1]張千帆：《公共利益并不要求征地》，《中國經濟時報》，2008年2月28日

[2]孫立平：《警惕社會轉型中的畸形博弈》，《晶報》，2008年12月1日A6版

[3]《公共利益與私人利益的和諧問題》，《北京日報》，2006年10月16日

[4]邵培仁、邱戈：《論當前中國媒體的身份危機》，《中國傳媒報告》，2006年第1期

（作者畢賡單位為華南師范大學增城學院法律系；畢竟、王震單位為武漢晚報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