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的發展總是由應然走向必然,應然需要開創、需要付出;而必然則是歷史的選擇和見證。回顧中國改革開放三十年的歷程,輿論監督的足跡亦是如此。起初,人們幾乎不敢確定它之于社會、之于黨和政府、之于人民群眾是烏鴉還是喜鵲,是禍害還是福音,實踐領域幾乎是禁區,理論探討更是缺乏。而隨著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發展、政治及法制文明建設的進展,輿論監督的話題已不顯得那么沉重。雖然它既不具有司法權力的剛性意志、也不具有行政權力的硬性制約,它只是一種不具任何強制性的軟監督,但在實踐中,輿論監督卻顯示出十分獨特而有效的監督功能,這種功能隨著社會的運行、經濟文化的發展越來越在政治、經濟、文化等各個領域發揮著重要的作用,它不僅僅懲惡揚善,而且促進法制建設,啟迪公民意識。因此,黨和政府越來越重視輿論監督,老百姓越來越歡迎輿論監督。媒體廣泛開展輿論監督活動,專家學者正在逐步深入、系統化地研究輿論監督,已經取得了很豐富的理論成果,而社會公眾已經更成熟、更理性地參與著輿論監督。應該說,輿論監督的觀念已經在中國社會得到了相當程度的培養。
但是,關于輿論監督的話題依然那么沉重,因為在輿論監督的道路上有太多的淚水和太多的羈絆。從呼吁輿論監督、到提出保護輿論監督、再到卓有成效地行使輿論監督,可以說中國的輿論監督走過了艱辛而曲折的歷程。
一
輿論是公眾的意見。輿論監督則是公眾對社會表達意見的一種方式。輿論的背后潛藏著公眾對社會價值尺度和運行方向的內在要求。所以,輿論監督具有以公眾意見監督權力的意味。
在中國古代,權力從理論上說只屬于皇帝自己。所以,皇帝不需要輿論監督。即使是地方官,也僅僅是代表皇帝在行使權力,所以也不需要輿論的監督。雖然古代有輿論監督性質的“言官”(御史)這種職務和制度,但那應該說是皇帝個人的一種姿態,這種姿態既不牽涉到國家的權力結構,也不牽涉到民眾與國家的關系。
從另一方面說,輿論或輿論監督的存在,無論它是實質性的還是形式上的,它都是對執政者和統治者的一種潛在威脅,是一種社會控制機制,使之不至于失控發展到極端。所以,統治者并不歡迎輿論的存在。
到了現代社會,由于民主政治體制的出現,輿論監督作為社會契約的一種保障機制而越來越具有實質性的地位和功能。
在改革開放后的中國,輿論監督實踐活動引人注目,輿論監督工作也受到黨和國家領導人的高度重視。特別是最近十年來,輿論監督活動在中國的政治生活和日常生活中發揮著越來越重要的作用。許多時候,連生活在邊遠地區的農民受了委屈時也會知道通過新聞媒體幫助自己解決問題,這是中國社會的最重大的進步之一。從人治到法治,從帶有封建色彩的因言獲罪到言論自由,經濟生活的發展伴隨著精神文明的進步,當然也帶來文化觀念的變革和進步。
這種變化意味著社會法制環境的變化和人民生活空間的變化,意味著黨和政府是把人民的利益放在了自己工作的中心地位,把人民當成了社會的主體和主人。
輿論監督除了可以作為懲治腐敗的手段、批評社會不良現象的工具、一種向權力機關反映情況的渠道外,作為政治體制、意識形態的重要組成部分,輿論監督本身所具有的法正義、倫理正義、社會正義的內涵和力量、對社會(公眾)的價值指導作用將超出其對現實生活的批評監督作用。
二
在人們的意識中,所謂“輿論監督”還有一個幾乎可以隨意置換的同義詞——新聞監督。好像“輿論”就只是來自新聞媒介的批評性意見。顯然,這與整個社會的公民意識和社會契約意識有關。
輿論監督不僅是新聞監督一種形式。形成這種狀況的原因,首先是因為在中國幾千年的社會生活中,輿論監督一直是一種隱性的或假性的存在,輿論的力量得不到各方面的重視。其次,近年來,隨著社會的不斷開放、民主建設的不斷進展新聞媒介作為民間聲音的不斷壯大,本來是作為輿論集散地的新聞媒介,反而被看成了輿論的化身。管理者需要輿論時就把新聞媒介當做輿論來用,民眾需要輿論時也把新聞媒介當成自己的代表。在這種狀態下,“輿論監督”就被簡化成對新聞媒介的利用和依靠了。所以,糾正對于輿論和輿論監督的簡單化片面化理解是有意義的。
輿論是民眾的聲音。那么,所有代表和表達民眾聲音的事物,都應當被看做是輿論。也就是說,那些以各種方式在民間流傳的流言、民謠、書籍、文告,甚至民歌、笑話等等,都是輿論。
輿論,每時每刻都在以不同方式傳播著公眾的意見。即使是在一些非常特殊的極端的情況下,輿論也是廣泛存在的。所謂“千夫所指,不疾而死”,所謂“唾沫星子淹死人”,都是指輿論的普遍性和輿論的公眾性。盧梭曾經說過:輿論“并不是銘刻在大理石上,也不是銘刻在銅表上,而是銘刻在公民們的內心里;它形成了國家的真正憲法;它每天都在獲得新的力量;當其他的法律衰老或消亡的時候,它可以復活那些法律或代替那些法律。它可以保持一個民族的創制精神,而且可以不知不覺地以習慣的力量代替權威的力量。我們說的就是風俗、習慣而尤其是輿論”。這里,盧梭所表達的,就是把輿論看做一種力量,一種道義力量、文化力量和精神力量。正是因為輿論的廣泛性、公眾性和代表性,所以輿論監督才能稱之為“社會正義的象征”。
三
輿論和輿論監督是新聞與傳播學的概念,同時也是社會學、政治學關注的熱點,它是社會現代化的民主理念,是社會民主政治制度、政治運行機制和社會控制機制不可或缺的踐行手段和實現途徑。而正義問題是倫理學的概念,是倫理學的核心話題,同時也是哲學、政治學、法學和經濟學關注的熱點和焦點,它是人類社會理想選擇中既抽象又具體的價值標準。輿論監督與社會正義在其價值取向上具有強烈的一致性,那就是對于非正義的否定性反映。輿論監督是社會公眾運用輿論的力量制衡權力的越界、糾正社會偏差使之沿著法制的符合社會共同準則的方向亦即社會正義的方向運行,輿論監督從根本意義上說就是追求社會正義,即一種政治、經濟、文化和人性的和諧境界。正義是理想的美德、理想的境界,而輿論監督是對實現理想美德、理想境界的踐行,因此,社會正義的實現離不開輿論監督,它們的共同基礎是“公正”、“平等”、“自由”、“正當”。輿論監督與社會正義是人類社會發展史中相伴相生、相依相隨的精神文化現象,二者對實現人的全面發展和社會的合理發展在目標、理念和實踐意義方面有著高度的一致性。在現代文明社會運行中輿論監督不僅僅是工具的,它所謀求的社會正義的境界也不僅僅是政治的、經濟的或法律的、道德的,同時它更是一種文化的狀態和精神的秩序,是一種引導人類生活和諧化、完美化的價值向度。
在這里我們研究和強調輿論監督,絕不希望人們僅僅把輿論監督作為一種向權力機關反映情況的渠道,也不是要人們把輿論監督作為一種發泄情緒的工具來批評社會不良現象。我們需要由此進入一種現代文化的建設過程,由此來探尋多元化社會中能夠被多數人所接受的社會評價尺度。在這樣的過程中,我們希望增強社會公眾對于社會的主人翁意識,建立一種法制基礎上的社會溝通渠道,推動社會主義民主建設。
輿論監督是代表社會公意的,也就是說它代表一種最廣泛的社會意愿。因此,輿論監督所憑借的價值觀念、道德尺度就很重要。
在封建社會,輿論主要來自統治階級的正統意識形態,是封建皇權的意志體現。現代社會,特別是二十世紀量子力學的出現、“地球村”概念的出現、政治多極化的出現,不僅打破了政治上極權統治的局面,而且打破了人們觀念上自亞里斯多德和牛頓以來的線性思維的習慣。在文學、歷史、文化學、民族學、哲學、美學以至政治和經濟領域,更多的人開始接受多元文化的觀念:即承認這個世界是由許多平等的區域和民族構成的,這些平等存在的民族和地區有各自不同的文化傳統、價值信仰和生存方式,每個人、每個民族、每種文化和每種意識形態都有其獨特的價值和權利。
因此,在一個開放的時代和社會中,輿論也應該有文化的包容性和政治的開放性,應該是一種建設性的發展性的文化體系的一部分。所以,我們需要建立和完善一種社會評價體系,這種社會評價體系不是單向的,不是封閉的,不是作為政治權力或經濟勢力的附屬物,而是來自文化多元化的觀念,來自社會發展和人的自由生長的觀念,當然也來自權利平等和利益平等的觀念。
四
作為現代文化觀念和現代政治制度的體現,輿論監督提倡平等觀念、公民觀念和社會契約觀念,這與中國傳統的價值觀念具有深刻的沖突性。這種沖突不僅是理論的沖突,而且表現為現實和實際的沖突。一定意義上說,中國現在的社會結構仍然是建立在官本位基礎上的,官員在某種程度上只對上級負責而不對社會公眾負責。如某些地方官員在內心深處不歡迎、不提倡、不允許平等觀念、公民觀念和社會契約觀念,他們所要的只是聽話的老百姓,包括聽話的記者。
實際上,中國共產黨在建黨之初就把追求全社會各階級的平等作為一個根本目標,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建國綱領中也包含了對階級平等的追求。但由于中國傳統價值觀是建立在封建等級秩序基礎上的,所以,官為民之父母、上級是下級的主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觀念,就作為常識,并且以潛意識的方式流傳下來。即使經過三十年的改革開放,在中國加入世貿組織、“地球村”和全球化觀念已經成為時尚的今天,那種政治上的等級秩序觀念仍然根深蒂固地存在于中國人現實生活的各個領域各個層面,而“平等”則停留在精神層面和理想層面,或者僅僅成為某種姿態。
改變是必須的。改變也是困難的。這將是一個漫長的時間過程。其中,既有觀念的改變,也有制度的和習俗的改變。而輿論監督在這個改變過程中,可以起到相應的助力作用,盡管這種助力可能會微不足道,但積少成多、積弱為強,終會成為一種潛移默化的文化力量。
通過輿論監督,可以向整個社會傳達社會正義的觀念,提高公民的自覺權利意識。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的半個世紀,中國人民有了“當家作主”的概念,也有了“人民”、“群眾”這樣初步的公民意識。但這里的“人民”和“群眾”都是一種朦朧的集合概念而不是具體的有所指向的個體集合。在“人民”的概念下,每一個生活中的個人都是虛無,只有所有人的總和才構成人民,由此造成了“人民”實體的虛無,也就造成生活中的所有個人都不能享有“人民”的權利的邏輯悖論。
當通過輿論監督的渠道來推動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的時候,我們可以通過具體的事例來強調社會正義的觀念,強調公民的個體存在價值,以對具體的個人權利的落實,來實現以往抽象的“人民”權利。通過這樣的一種權利的落實,使社會公眾切實感受到個人作為社會成員的重要性,使每個人都從中學會保護自己,也學會尊重他人。這樣,我們的社會才有可能真正成為“人民”的社會。
五
當提出通過輿論監督來消解或弱化中國傳統價值觀中的等級秩序觀念時,我們并不是把它作為一種政治行為,而是把它作為一種推動社會文明的文化過程來理解。一個發展的社會,一個有健全的社會監督機制的社會,一個有精神推動力的社會,才有可持續發展的能力。所謂現代化,不僅僅是一個經濟過程,更重要的是一個精神過程、文化過程。在這個過程中,既有體制的建設,也有文化的建設,既有經濟的發展,也有文明的發展。
中國經過三十年的改革開放歷程,其中的曲折與努力、矛盾與發展,無不飽含著輿論監督的文化與精神力量。從十四大到十七大,“輿論監督”都作為關鍵詞寫入黨的報告中。“和諧社會”、“科學發展觀” “以人為本”、“全面協調可持續”、“統籌兼顧”等等,在這樣的背景下,如果把輿論監督作為一種社會平衡機制,一種對社會公正的外部保障機制,那么,就會發現,輿論監督的過程,其實往往就是某種維護社會平衡和維護社會正義的價值觀念被傳播、被接受、被普及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不但社會正義的事實得以確認得以實現,而且社會正義的觀念也將被作為某種文明形態、文明成果而納入歷史發展進程中,形成某種文化的基礎成分。
所以,有一個共識是應當建立的,那就是輿論監督不是一種社會對抗行為,而是一種社會協調狀態,不是為了由外至內的批評而是為了由內至外的建設,不是做減法而是做加法。形成了這樣的社會氛圍,輿論監督就能真正成為一種文化建設行為。
(作者王梅芳系東華大學人文學院傳播系教授;曾凡系河南省社會科學院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