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發生在1982年夏天的事情。
多年來,我一直在想:如果那個夜間的槍聲一響,這個世界至少有兩個人的命運要重新改寫。
那時,我和比我年紀稍長、大家也叫他小陳的同事,在一個偏僻山區的小糧站工作。糧站窩在小墟盡頭的小山坡上,頭頂就是逶迤曲折的盤山公路。小墟被連綿起伏的群山環繞著,蔥郁的樹木掩映不住散落在山坡上的村落。坑坑洼洼的公路蛇行般穿過小墟,兩邊就是房舍簡陋的信用社、食品站、副食店和收購站等幾家單位。從糧站到小墟,要爬上一個長長斜坡。糧站只有一個憑證供應糧油的破舊門店和一個很不起眼的儲糧倉庫。小陳看管倉庫,我負責糧店。平時,糧站沒有多少工作好做,日子過得很清閑。無聊時,好動的小陳總有辦法弄來子彈,拿著上級配給我們保護糧倉用的五六式半自動步槍進山打野豬,有時還真的有野豬撞上他的槍口。結果,小墟上的那幾家單位加起來才十多人,聚在供銷社的收購站里,殺豬喝酒,縱情嬉戲,熱鬧一番。
這年夏天,上級說我們糧站的門店存在安全隱患,拆掉重建。并在原址上建造一幢二層高的樓房。我只好從糧店的宿舍搬到糧倉的閣樓去住。建筑隊的老蔡和小周住在閣樓的二樓上,我和小陳住在樓下的宿舍里。
那是一個深夜,月懸中天,月光如瀉,山上的樹木銀光閃閃,炫人眼目。從山上奔流下來,蜿蜒如練的小溪發出淙淙的水流聲,使山村顯得更加安寧靜謐。忽然,睡在二樓的老蔡,被外邊的響聲驚醒,大喊一聲:
“有小偷!”
聽到喊聲,我和小陳馬上從床上蹦起來,奪門而出,想去抓小偷,但大門被小偷用鐵線拴死,出不去。老周飛奔向糧倉的側門,結果發現那門同樣被小偷拴死,看來小偷是有備而來的。
霜般的月光,給地上撒下一張銀色的網,罩住了一個黑瘦的身影。雖然我們看清小偷光著上身的輪廓,但由于小偷把頭埋在色澤暗淡的草帽里,無法認清他那張作惡的臉。或者他覺得已把所有的門都用鐵線拴死,里面的人出不來,偷竊時竟然從容不迫,不慌不忙。任由小周怎么吆喝,小偷一點也不怯,旁若無人地挑揀門店拆下來的杉木,仿佛像在自己家里選材一樣。
小陳被小偷的鎮定惹火了,迅速從保險柜里抄出那支五六式半自動步槍,從窗口找到一個最佳的射擊位置,“嚓咔”一聲,把子彈推上膛。不知道小偷是沒有發現有人用槍對準他,抑或他認為那槍只是嚇唬他一下的,他根本不予理會。他選好了一條很大的杉木,然后扛起來,慢慢地沿著糧站的斜坡向公路走去……
這時,黑黝黝的槍口正對著他光著上身的背影,而且距離只有三十米!
“小陳,快開槍啊!”小周急得直跺腳。
“打跛他的腿,小陳!”老蔡也叫嚷。
以小陳的槍法,無論是打他的背或腿,那小偷都會應聲倒下。這時,小陳急紅的眼睛直盯著我,我知道他就等我的一句話!
“別開槍,小陳。這小偷雖然可憎,但我們沒有剝奪他生命的權力!”
或者我說得在理,大家都怔在那里,眼睜睜地看著小偷消失在溶溶月色中……
后來我們點算了一下那些材料,發現僅少了那一根杉木。我一直在想:那小偷為什么就只偷一根杉木呢?是他家里正建新房,要用這一根杉木做大梁,抑或是用它做件像樣的家具?這個,我已無法考究。但我可以想像:假如小陳扣動扳機,那小偷就會轟然倒下,他的妻兒就會失去依靠。而小陳或會因此過失傷害或過失殺人而受牢獄之苦。
啊,生命的鮮活與消失,有時在于人瞬間的一個閃念,而快樂與痛苦的人生,也往往在于你當機立斷的抉擇!
或許是滿月的緣故,天宇清澄,月灑清輝,給酣睡的山村靜靜地披上了一層曼妙輕紗,宛若呵護群山環抱中怕著涼的嬰孩。就是這個月色迷人的夏夜,人性的理智令我們沒有扣動扳機,沒有發出槍響,使這個恬靜的山村仍在做著一個個甜甜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