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你永遠不必等

早晨，徐蘇一睜開眼就聽見高中同學在敲門。他說，你還記得張芳嗎？哦，就是那個左邊面頰有一個酒窩的那個？有點印象。徐蘇的心跳了一下。煙夾在指頭間，怎么也送不上嘴邊。同學笑了笑，幽幽地說：她的事你想知道么？我和她沒什么關系。徐蘇的腳底有些不穩，臉上的肌肉僵硬成整塊，只有眼珠還活著。

同學要走。徐蘇把他拖到樓下。樓上，未婚妻李雯的鼾聲正酣。她的情況不好，同學慢吞吞地說，她就在廣州，日子過得清湯寡水的。

她男人呢？

挪用公款進去了。

這就叫報應啊，痛快！痛快！

你上回說公司缺個行政助理，我看張芳挺合適的。

我怕幫不上，這是別人的公司。徐蘇送走了同學。

下午，老板基本上答應了徐蘇的說情。辦完這件事后，立馬打電話給張芳。他忐忑不安地聽著電話的鈴聲，希望她不接，又巴望聽到她的聲音。聽張芳的話音顫抖，徐蘇的膽子也大了，何況他們都是三十的人了，早過了激情沖動的年齡，有些情緒還是能節制的。他只是想見見她。

在咖啡廳里，他們很拘謹。也許多年未見，彼此境遇天翻地覆，話頭始終展不開。只是例行公事地彼此問問有沒有發財啊，結婚了沒有啊，今天天氣不錯啊什么的，全然是兩個陌生人在客套，全然不是徐蘇在腦殼里想的興奮和激動。他鄉相逢本來是一件多么浪漫的事啊，徐蘇曾經在一封沒寄走的情書中設計了不下七種會面的場景，每一個都讓他淚流滿面。然而與等待了十二年之久的張芳面對面坐下，握手，所有美妙，不可言傳的意味，剎那間卻不是那回事了。她喝掉一杯咖啡，扯出一張紙巾，在嘴巴上東抹抹西擦擦，口紅像掉了的油漆。她笑笑又說，便宜沒好貨。徐蘇說，那我等會給你買一支吧。那怎么好意思，讓你破費，張芳說。

徐蘇便去聽曲子。張芳說，歐萊雅的牌子就不錯。

徐蘇眉頭皺了一下。

你帶了現金嗎？她忽然問。

徐蘇沒緩過勁來，當他看到她移過來的攤開的手時，恍然說，你要多少？

你看著辦吧。她笑道。

徐蘇數了三千塊，放在她的掌心里，劃了一個十字說，是借還是給？

張芳看著他說，看你的意思嘍。

他說，聽一個同學說，你去那種亂哄哄的酒吧賣過酒，真的么？

不關你的事。張芳并不看他。

徐蘇有些畏縮。他咬了一下嘴唇說，我是關心你，用不著這么生硬嘛。

張芳的出租屋在天河科技園，里面擺設也很簡陋，只一床一桌一椅而已，桌上散亂地擺著幾管捏得很餓的化妝品，看牌子還是SK-Ⅱ。應該是過去優雅生活的痕跡。兒子的照片擱在床頭。徐蘇靠著門坐著。

他長得很像你，很漂亮。徐蘇說。

我還漂亮嗎？你看我這副愁眉苦臉的樣子。

徐蘇遲疑了一下，說，生活會好起來的，你還會漂亮起來的。

我現在很丑是不是？張芳的聲音大起來。

徐蘇說，老同學，你太敏感了。你一向在我心目中都是，都是漂亮的。他不敢說神圣了。在咖啡廳里她唉聲嘆氣愁眉苦臉怨天尤人，活脫一個瑣屑、乏味的庸俗女人。這是張芳嗎？徐蘇很陌生。

我曉得你跑到南方，是負氣而走。我倒霉了，你高興了吧？

徐蘇抽了一口冷氣。

我很抱歉，當初對你有點不客氣。你相了親？

我實在看不到希望了，要不我怎么會相親呢？知道嗎？我到現在還牽掛你。徐蘇說著，淚水就滾了出來，他壓抑得太久了。他清楚，他愛著的只是張芳給他的一個影子，像一幅顏色斑駁的水彩畫，他要的只是最初閱讀的感覺，這幅畫就算是不堪入目，他仍然會在時空距離中強化和竭力維持，這是一種在別人看來很幼稚的感覺。

張芳說，要是我們當初就好上了，我現在也用不著出來吃這個苦。

不，不。徐蘇認真地說，我有未婚妻的。

張芳笑道，把燈關了。

徐蘇不吱聲。這事來得也太突然了。心驚鳥一樣撲出去了。他到這里是有這個念頭。男人么，都對別人的女人好奇，況且她一度還活在他的心里，也算是自己的。他想看看自己能不能墮落，掉下去的話，能不能爬起來。他說，我不是這個意思……

你不是幫我找了事，又主動給了我幾千塊錢嗎？我感謝你呀。張芳無所謂地笑道，我不能讓你太吃虧。

這樣做我不是流氓了嗎？我是有女人的人啊！徐蘇心里說，他咽了一口水，想把這股邪火壓下去，可是他沒有辦法。他好想李雯忽然趕到啊，這樣他就繼續當他的正人君子了，可他又不想。做流氓是不是男人的一面，徐蘇來不及論證。做流氓多好啊，白吃白占還用不著客氣，現在就有一個做流氓的機會。他說，你把我搞壞了。張芳伸出一只手來，在他腰部摸了一下，說，那你要不要壞嘛？

徐蘇從板凳上一躍而起，慌里慌張地接住了張芳軟軟的身軀，像一個落水者看到了一根木頭向他飄來，他已經顧不上了。他斷斷續續地喘著氣說，你太、太壞了。張芳拽著他，不吭聲，把他擺在床上，笑道，你不是一直打我主意嗎，怎么又難為情了？徐蘇看見她嘴角翹著，心說，我就流氓給你看。

張芳在他懷里又動了一下說，你這算趁火打劫啊。

徐蘇夢囈，十年了，我們才剛開始，才開始呀。

有了那事后，徐蘇在李雯面前躲躲閃閃。有一回她盯著徐蘇的眼說，聽說，你為了把一個叫張芳的搞進去，可是費了不少心力呀，她是你什么人？

哦，是一個很普通的同學而已，她專業對口嘛。

哈！你說得輕巧，我卻感覺你很緊張！徐蘇！你為什么不問我是怎么知道的呢？

啊，是啊，你哪里打聽到的？徐蘇朝她苦笑一下。徐蘇自以為和張芳的事，目前還處在地下活動階段，不現山露水。徐蘇又追問，你是懷疑我們的關系？告訴你，正因為你老是把我跟她扯上關系，搞得我很不愉快，所以辦手續的事才一拖再拖！

徐蘇！舊地重游啊，味道還好嗎？李雯忽然抖開他寫給張芳的信。渾身篩糠一樣，胸脯高低起伏，聲音像酒杯摔在地上一樣尖銳，刺耳。呵呵，我一直以為你是個正人君子，堂堂正正的，所以你說你業務繁忙，分不開身來辦手續，我都依了你。要不是昨天我整理東西，翻到了你藏在衣柜的這些東西，我想起來了，那個姓張的不就是你一直耿耿于懷的女人么，怎么你還不死心？媽呀，你怎么是這樣一個假正經啊，我怎么辦啊？

徐蘇臉上一陣灼熱，耳根燒得厲害，腳心沾滿了汗，心里掠過一陣陰風，壞事了，我怎么這樣粗心，讓她捏到了把柄。徐蘇用力呼了一口氣說，我是單相思，每個人都有過的嘛！

那你們有沒有搞過？李雯的眼睛追上來。

徐蘇很猶豫，他想坦白。雖然搞是搞過了，但他也沒有和她長期搞下去的打算。

張芳在結婚前，共找過四個男人。每個都讓躲在一邊的徐蘇很緊張，他巴望著她受傷，受傷就有可能找他哭泣，可是張芳持續不斷地戀愛，一點都不給他機會。就像她男人進去了，張芳果敢地離了婚，把小孩子也過繼了，一點也不落寞和茫然。有幾次徐蘇想找話安慰一下，女人嘛畢竟禁不起這樣重大的變故。可是張芳卻用身體制止了徐蘇的多情，他們的身體終于停下來的時候，徐蘇很難過。他想她的男人們一定恨死她了，可是自己不也恨她么，干嘛跟她像橡膠一樣粘在一起呢？他每次都對自己說，最后一次，下不為例。可是她一個眼神就把他屁顛屁顛地勾過來，樂此不疲。自然，和李雯辦結婚證的事就拖拖拉拉。李雯是個好女人。徐蘇麻起膽子堅決否定，我沒有！

那你大汗淋漓的，緊張什么？

我腎虧！所以汗多。徐蘇想開個玩笑。

是心虧吧？李雯緊咬不放。

徐蘇愣了一下，馬上說，你不能誣人清白喲！

那幾天，徐蘇史無前例地惶惑。張芳是自由身，他與李雯的關系還叫夫妻關系吧，那么和張芳就算是偷情。是不是越見不得光，越卑污下流的東西，越能激起人的貪欲？就好像有人喜歡順手牽羊，公家的東西，即使用不上，也往家里搬，塞得滿滿當當了，才高興啊。占便宜，說來不光彩，可意識里誰都想，沒機會占便宜的，才去做口頭上的正人君子。偷人也算占便宜之一。那誰偷誰呢？顯然是張芳偷了李雯的人，就是他，徐蘇！這么說，他倒是受害者之一了。張芳這淫婦，簡直是不可救藥的壞蛋，這么說，他是蒼蠅了，誰都知道蒼蠅愛叮有縫的蛋。他是蒼蠅嗎？

按理說，偷情有個情字存在，他們應該有好多情人要干的事要做，比如贈送玫瑰花，吃個情侶套餐，再不，都要通幾次長話吧，可他們只干了一件事，就是上床。上床也沒什么，他總想在進入之前，說點什么，畢竟他們是很多年后才邂逅，可是她比他急，她總是迫不及待，她急什么呢？時間有的是。后來徐蘇明白了，她急著辦完事好趕他走。徐蘇有種說不清楚的沮喪。這么多年來，她的世界仍然沒有他的位子，她從來都是鄙薄他的。現在她通過性操縱了他。想到這里，徐蘇心里很空。

這天徐蘇又摸上去了。

張芳打開門讓他進入。事情辦完之后，張芳三下五除二就把衣服穿整齊了，說，你還不走？還做嗎？

月光映在窗戶上，像水一樣打濕在地上，一團陰影虛飄飄的。他把身子放平，點上一根煙說，李雯向我下了通牒，你說，我們就這樣胡搞下去嗎？

什么時候說過要和你結婚？張芳打了個呵欠。

徐蘇鄭重其事地說，我很想告訴你一件事。我一直就很喜歡你，你看這是什么。他摸出一摞用硬皮紙包好的信包。十年中，寫給她的，從沒有寄走過的信。他說，我曾經有一個夢想，就是執子之手。我等了很多年，命運讓我們重逢，我冒著被老家人唾罵的危險，勇敢地和你在一起。

張芳很意外。又覺得不可思議。

徐蘇每次在撫摸她的時候，都企圖喚醒她對愛情的渴望，準確點說，是對他的愛。他難以置信，她的身體很快就會潮濕，然而她情感的河流卻已干枯，他想使她重新有愛，有溫柔和善良。

他只抵達了她的某個器官，并沒有使她的靈魂活泛和滋潤，她是身在曹營心在漢。他想了很多，覺得有一招可試，那就是讓她讀到他寫給她的情書。他要她明白，世界上最浪漫的事就是等待。無期的等待可以讓人變老，也可以讓人愈發年輕。徐蘇還是年輕的，你可以無所謂。

我不是討你同情，你不喜歡，就當我開一個玩笑。

她飛快地瞟了一眼徐蘇，你把生活想得太浪漫了，是呵，十幾年的執著本身就是最浪漫的事，可是我并不是一個浪漫主義者。我也玩不起浪漫，它太奢侈了。

徐蘇說，干完這件事，我就想過了，我們離開吧。

張芳草草翻完了這些信，淚光閃閃的，別，我們還像現在好嗎？

你不愛我干嘛要和我做呢？徐蘇大聲說。

性與愛是兩回事。但有時皮肉相連，人哪能什么都分個一清二楚呢？張芳嘆了一口氣。

那你心里是怎么對待感情的？

張芳很茫然地搖搖頭。又把臉別到一邊，用手去抹眼，徐蘇去拉她，她忽然依在他懷里哭泣起來。

她倒在徐蘇懷里哭泣的那回，徐蘇老覺得像是做夢，她是被我感動了嗎？她是自責對我的漠視和輕視？她是悔之晚矣？如果是，我就應該寬宏大量，畢竟我們才剛剛開始，有些事是需要時間的。他輕輕地拍拍她的肩膀，說，你想起了我們的從前？你一定是明白了我的用心良苦了吧？張芳很茫然地抬起頭，說，我們有過從前么？她看到徐蘇的臉色很難看，想想又嘆了口氣說，哦，你是說高三那會？我哪里曉得你會動心呢，我是看你可憐巴巴的。徐蘇的臉不自覺地扭著。張芳又把眼睛瞪大了，像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一樣叫道，你也是可憐我落魄了吧？！徐蘇的臉一下子白了，他搖著她大聲喊，張芳！你一點也沒感覺你傷害過我嗎？你憑什么能傷害到我呢，還不是我愛你呀，我在你面前一直都是心軟的。我一直被你蠱惑，我一直對你蠢蠢欲動！

張芳呵了一口氣，表示自己緩過勁來了。

雙方老人對徐蘇和李雯的辦證節奏頗有微詞，雙雙趕到廣州，分別督戰。

徐父把徐蘇的耳朵揪到一處僻靜的地方。徐蘇不敢看父親血紅的眼，這雙眼正噴出怒火狠狠地剜著徐蘇東躲西藏的眼光。狗娘養的，敢騙老子？父親說。

沒騙。是出現了一點意外，不然事情早辦成了。

意外？是外遇吧！徐父冷笑道。

人家早在李雯前，總要講個先來后到吧。徐蘇的兩只手不停地在大腿上搓，說，我，我不是亂來的。

徐父的腳在地上狠踢了一下，板起臉說，一個人要正正經經生活，不要讓別人嚼你舌頭。你說那個外，外遇的，什么時候能過門？

啊，很快的。徐蘇臉上涌出大粒大粒的汗珠，整張臉仿佛被蒸過似的。

這邊事沒成，趕緊把那邊事辦了。我要的是抱孫子，懂不？

父親走了。徐蘇懊惱地抬腳踢了旁邊的一棵樹，樹嘩嘩地抖下許多葉子，葉子像女人的爪子扒在他臉上，他發癲似的手舞足蹈，簡直被逼得喘不過氣來了。

十天后，徐蘇和張芳在一間酒吧見了面。

張芳給徐蘇斟了一杯酒，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他，說我們是該結束了吧？徐蘇摸著她冰涼的手。他想這個女人怎么了，他說，我們才剛剛開始。

張芳掐滅了煙，說，你從來不過問我過去的生活。

想說你就說吧，我不介意。徐蘇又去摸著她的手。和她好上后，他想過問，可又怕受不了，所以不敢問。她自己要說，他又不想制止。

離婚后我有很多朋友，他們經常接濟我。

是男朋友吧，噢！單身女人都有這種麻煩的。

是是非。張芳糾正了徐蘇的措詞，又輕輕地說，其中也包括你。

徐蘇心虛地笑兩聲，本來就在我意料中，不奇怪。

你笑得很勉強。張芳看著徐蘇說。

徐蘇的手像蚱蜢一樣跳著，眼睛像掉進了一粒沙子，不停地眨巴。徐蘇心里說，你說人活得多不容易啊！她抱著徐蘇不動，頭發不停地蹭他的臉，嘴越叫越興奮，蘇蘇，蘇蘇！徐蘇活了三十年，才讀到情人之間常用的一個詞語：纏綿。是啊，纏綿就是這種糾纏不清連綿不絕的感覺。幸福嗎？有一點，但更多的是苦澀，也許是等待太久了，甜蜜的果肉也硬化了。

我似乎傷害過你，是似乎。所以你恨，但是你的恨卻是用愛來表達。張芳說。

徐蘇愣了一下，手松開了。

我讓你記住了你曾經暗無天日的窮，你一直都在掃除你沉疴積重的自卑，所以你近乎瘋狂地愛我，是不是這樣的，蘇蘇！

徐蘇的笑紋定在那里不動了，身子直直的，兩眼直逼張芳。像被人解剖一樣分析來分析去，始終是一件難堪的事，徐蘇并不心服。老實說，還有多少男人像我一樣長情呢？她不懂得珍惜，還可以原諒，她怎么能說出這樣沒心沒肺的話？但是徐蘇并不憤怒。也許她沒心沒肺讓他習以為常了吧，他的笑容又柔和起來，接著說，我洗耳恭聽呢。

來酒吧之前，徐蘇和李雯面對面地坐在一起談判。李雯說，原來你一直在等這個女人啊，哼！

就算我對不起你吧，徐蘇把一個箱子打開，里面放著五萬塊錢，又說，其實我自己都不明白，我為何要干這些事？也許是為了圓一個夢吧。你很恐懼是嗎？李雯歪著頭說。是這樣的，我害怕一無所獲，我怕曾經擁有的愛，像一本日歷一樣發黃，被蟲子啃掉，現在我惟一能干的就是和她結婚。結婚也許能讓我把她從失望、沮喪中拉回來，她其實很需要婚姻。

李雯像一個火球似的站在徐蘇面前，她邊罵他是流氓邊撲過來撕他。她以為他是紙，但徐蘇不是，徐蘇是木樁。徐蘇不明白她為什么要用指甲抓他的臉，為什么要用嘴巴咬他的脖子，為什么要用腳踢他的肚子，為什么她還要叫屈，委屈應該是他叫才對！徐蘇走到哪，她追到哪。可是徐蘇不激怒，李雯罵他是騙子，徐蘇就應，退婚也算騙么，那往后離婚算什么？李雯罵他禽獸不如，徐蘇就叫苦，我這是退婚，結婚都有離婚的呢！李雯罵他是爛貨、賤人，徐蘇不樂意了，便小聲頂撞，我和她是自由戀愛，不是偷偷摸摸。李雯的火氣就像干柴遇到了火苗，她坐在地上，雙掌擊地，頭一點一叩，鼻涕一條一條地甩，唉呀！還說不是爛人，唉呀，爛人找爛人啊！唉呀，你這個禽獸不如的騙子呀，我怎么就上當了啊！我往后怎么嫁人喲！徐蘇把臉別過去，他在為自己叫屈，從見到張芳的那天起，他就打定主意悔婚了，為此他準備了這筆錢，錢能贖買痛苦。同時他和李雯同房的時間也越來越少，這是讓她有足夠的心理準備。雙方老人的到來，直接促使他和李雯攤牌，李母走時丟下一句話，再過一個月不回家擺酒完婚，她就要把他的事張揚出去！徐蘇苦笑，你不都在到處張揚了嗎？是不能再拖下去了，他原來希望清高的李雯會自覺退出。不行了，他只得快刀斬亂麻。徐蘇把箱子放到李雯面前，想說什么，卻張不開口。李雯像得了瘋牛病似的，從地上站起，竄到房間里，把他們的婚紗照撕爛，又跺碎。徐蘇如釋重負，他知道沒什么大事了。便拉開門，輕手輕腳地走了。

徐蘇把頭發撩上去說，小芳！這里是我今天受的傷，你看到了嗎？

張芳其實早就看到了，但是她不問。徐蘇自己找話把事情說了，他低頭想了想又說，你沒見過像我這樣蠢的人吧，人家一直拿冷眼對我，我卻自作多情，十二年了，一直是，你說我蠢不蠢？

張芳默然一陣，眉毛舒展幾下。流著淚說，痛么？

肉體的痛倒不打緊，可你剛才說的讓我好心痛，明白嗎？徐蘇慘笑道。

張芳不停地要紙巾，一會兒吧臺堆就山一樣高了。

徐蘇一張一張地抽給她揩，心說，你比我損失還大么？賠了錢不說，還賠了聲譽。但轉念又欣慰，女人在你面前流淚，說明有戲了。

你真沉得住氣啊，我是說，剛才那些刺激你的話。張芳不哭了，笑道。

你說的不是一點道理都沒有。徐蘇想說下去，但是他看到她的眼睛一點一點活泛起來，皮膚也有了光彩，這么說，她知道了我接著要干的事了，張芳就這點讓他非常傾心。她很善于閱讀男人。他把她的手牽過來。她的手指蔥一樣白。

張芳閉上了眼睛。嘆息似的笑了笑，唉！我們本不該這么曲折的，我們要快！

戒指像個圈套一樣扣在了她的食指上。

酒吧的燈光柔和起來，粉紅色的窗簾像厚臉皮一樣擋住了窗外刺目的陽光。音樂低回，徐蘇側耳一聽，卻是羅大佑的歌。

都像一場夢。徐蘇心里說。

三天后，徐蘇和張芳的結婚證辦下來。

一個面目嚴肅的女人叫他們念一遍結婚協議書，張芳口齒清楚地很快就念完了，爾后嘴角一彎，沖徐蘇笑道，老公該你了。徐蘇悶熱的腦子似乎回過勁來，長長地吐了一口氣說，哦，該我了嗎？徐蘇念的時候似乎有塊異物哽在嗓子里，好在他是老師出身，所以他還是把它念完了。女人說，張芳你愿意嫁給徐蘇嗎？張芳嬌滴滴地說，我愿意。嘴角又一彎，徐蘇覺得這很像一個鉤子。徐蘇，你愿意娶張芳嗎？女人又問。徐蘇忙說，哦，我愿意。那你們簽字吧。徐蘇看著女人的厚嘴巴一張一合的，一點也不胡作非為的正經樣，又把眼睛移到她手上，很奇怪這手卻生得很輕薄，不知道這腳生得怎樣，徐蘇挺直身子，眼睛飛快地往下一瞟，可惜，哎，腳被寫字臺擋住了。

他們去酒店吃了一頓。徐蘇有些醉，他說，明天去看房吧！張芳說，你得聽我的了，現在就去。十點多了，那邊很亂的！徐蘇說。誰叫你給那個女人錢呢，不然我們就可以搞套更好的房子了。張芳指著他說。徐蘇說，我不給她錢，咱們能順順當當嗎？你真是婦人之見！張芳咬著牙說，我婦人之見？你才婦人之仁呢！徐蘇跺跺腳說，張芳！我給她錢怎么了，冒犯你了嗎？你這幾天老是嘰嘰喳喳，你煩不煩呀？我煩？我當然煩呀，你不是老早就愛我嗎，那你干嘛對我心不在焉呢，你是不是后悔了？哼，別以為我傻，我知道你有委曲！可是我沒逼你，是你要把我網上的。老實說，你不就是現在發達了嗎？你還沒記得過去吧？過去你其實一直恨我，你的愛就是恨。

你都在瞎扯什么？張芳。徐蘇揮舞著手說，我們都什么年月了，還為這些勞什子事煩？徐蘇的情緒糟糕透了，他的心窩子被她連窩端了，他發恨說，好！我們就去看，出了事我不管的哦。

張芳自忖剛才說的，的確不利于安定團結，都什么時代了，還講什么愛不愛的，找個人過日子唄，就不講這些講究了。她拉起他的手，說，以后我們不許提這些不開心的事，好嗎？徐蘇點點頭，算是同意了。

進出樓盤的那段路果然很爛，路燈也一盞一盞地被人用石頭射擊了，路旁站著幾個男人，莫名其妙地笑。張芳很害怕，摟緊了徐蘇。徐蘇心里說，哼，知道怕了，早知現在，何必當初呢。徐蘇說，我給你講一個笑話吧，這樣你膽子會大些。

笑話不精彩，張芳越聽越恐懼，汗毛都豎起來了。她說，我都怕死了，你卻還笑，這本身就是笑話。

這時，一輛從背后駛來的摩托車，雪亮的前燈探到他們面前，徐蘇看清了他們的影子，很孤獨地擠在一起。他一回頭，摩托車后座伸出一只手，精確地扯住了張芳的挎包，張芳死死地拽住，車上的人用掌打擊張芳，張芳奮力推他。拉拉扯扯間，那人并沒有很快得手。徐蘇蒙了一樣，愣愣地。地上有一塊磚頭，徐蘇拿起來，慢慢地跑幾步，停下來又丟下，他暗想，我一磚頭過去，那人會不會死？他死了，我會不會去頂命？猶豫中，摩托車屁股亮了一下紅燈，張芳就像一網海鮮一樣被拖走了。張芳急忙大喊，徐……

徐蘇愕然了半天，又追了些路，看到張芳頭破血流，爛衣破裳地立起來，很怕人的嘿嘿一笑，說，你來了……

徐蘇用巴掌輕輕抹了一把臉，說，我來不及啊……

果然這個夜晚他們出事了。

責 編：鄢文江

題 圖：石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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