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已遠去

中秋節這天晚上，永福手袋廠全體人員歡聚一堂，發水果，開晚會。晚會的節目中有抽獎活動，有人抽到了手表，有人抽到了隨身聽，有人抽到了毛巾，那個在外面租房的包裝部組長賀貝潔則抽到了一臺彩電。人群里響起一陣開心的笑聲。接下來是安慰獎，這個節目每年沒有改變，節目內容是請員工自己上臺來講心里話，比如關于廠里的伙食方面、工作方面等有什么意見和建議，或者個人心事。

老板娘李太身著一件白底細紅花的長袖衫，神采奕奕地對大家說：“在這個美好的節日，我們相聚在這里，大家有什么心事請講出來，我愿意聽！”臺下掌聲齊鳴。李太像一位慈母，時刻關心員工的一切。

“嚴珍，你怎么坐那么遠？眼睛紅紅的，有什么心事？上來說說。”見沒有人主動上臺來，李太開始點將了。今天，嚴珍中午和晚上都沒有吃飯，有人反映，有員工罵她，還揭了她什么短。

“李太，沙子吹進眼里了，我揉了幾下。我沒有什么好說的，只是想等這批貨趕完，辭工回家。”嚴珍在后排座位上站起來，眼神有些迷離，她不敢看李太那雙有神的眼睛，說罷癱坐下來。

“你這樣說更不對勁了，有什么心事盡管講出來。”李太十分憐愛這位剛上任半年的車衣部指導工，她平車、高車、拉骨都了得，今年三月廠里趕貨，要招一名指導工，兩個星期都沒招到，后來，指導工阿瓊出主意提拔在本廠工作了三年的嚴珍上來幫手。看了嚴珍車的樣板，李太眼前一亮，暗罵自己多好的人才現在才發現。上任后的嚴珍沒有讓李太失望，她負責指導車出的40萬打冰袋順利按期出貨，而且質量讓客戶豎起大拇指。見李太一臉疑惑，車間主任對李太耳語了幾句。

李太上前一步說：“嚴珍，上來，有什么煩惱過來講給我聽聽，看我能否幫你解決。”

看著李太臉上那抹慈母般的微笑，眼里的那份期盼，嚴珍心里一熱，信步走上臺去：“李太，其實沒什么。”說著，不爭氣的淚水滾落下來。

車間主任走過來說：“今天上午我到車衣部車間時，有個車位正在那里罵嚴珍，那個人肆無忌憚，當我走過去了，她還罵了幾句，說什么小偷，從小就偷，還啃著面包……”

李太聽了十分生氣，對著臺下的職工說：“成何體統？沒有一點教養，隨便罵人。”她似乎有許多話要嚷出來，但今天畢竟是一個傳統節日。

“李太，那個人沒有罵錯。”嚴珍說。她想到自己反正不會在這個廠呆下去，那些見不得人的隱私，說出來也無妨：

13歲那年，我考上了縣重點初中。這本是一個讓人高興的好消息，我卻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因為在我10歲那年，我那當采購員的父親有了外遇，與母親離了婚。我和弟弟跟了爸爸，媽媽帶著妹妹另成了家。當我的錄取通知書送來時，爸爸和他的那個女人早已離家出走。奶奶叫我去找媽媽要點學費，我硬著頭皮去了媽媽家，媽媽家正在蓋新房子，送我走時，媽媽只給了我兩塊錢，流了許多眼淚。當時，我非常失望，回到家里痛哭一場。我真正感到爸爸的過失使得我們美好的家庭支離破碎了。我的好成績博得兩位叔叔的同情和支持，他們湊齊了我的學費。因為家里沒有勞動力，生活上的困難每天都有，家里時常沒有米。星期天回家，看見弟弟和奶奶吃的全是菜葉，都已經是八十年代了，我們家因爸爸的錯走到這種地步。每當我說輟學不讀書時，奶奶總是勸我讀下去。弟弟有時還給我三毛五毛錢，他每天放學回家撿破爛。看著弟弟那雙黑礪粗糙的雙手，我下定決心好好讀書，以好成績來回報他們。

上初二那年冬月，我幾天沒有飯票打飯吃，餓得實在受不了，只好拿出手里僅有的幾毛錢，上街買回幾斤胡蘿卜充饑。有一天晚上，我餓得實在難忍，就想到飯堂打點熱水回來喝。當我來到飯堂時，見一個餐桌上有一疊飯票，我伸手就去抓，誰知里面還有人，一下子，我成了全校人唾罵的小偷。后來，班主任劉老師找我談心，當他知道我的處境后，說：“你還是安心讀書吧，生活方面，我們大家給你想辦法。”老師關心的話語使我倍受感動，一顆掉進冰窟窿的心感到了溫暖。我暗下決心以此為誡，在行為上一定要嚴格要求自己，爭當品學兼優的好學生。

沒過多久，有一天星期六放學回家，我走在路上碰見鄉村醫院的醫生朱阿姨，她見到我就說：“嚴珍，你的書可能念不下去了，你奶奶高血壓偏癱在床上。可憐哪可憐，你爸爸太不是個東西了，害了你們幾代人。”

我無言以對，急忙往家里趕。回到家里，見到我那慈祥的奶奶因中風偏癱，嘴歪眼斜的模樣，我萬分心痛，抱住奶奶痛哭不止。為了照顧病中的奶奶，從此，我離開了校園。

后來，有人傳謠說我是因偷飯票被開除的。我怎么不知道自己的錯呢？從此，我決心把自己的行動當成一塊橡皮擦，想把那道恥辱擦去，誰知，那是我心中永遠的傷痕，再也抹不去啦。

說到這兒，嚴珍淚流滿面。

臺下此刻一片肅靜。車衣部員工心里卻不平靜。他們知道，自從嚴珍當上指導工后，她的老鄉陳琴就開始疏遠了她，與別的工友竊竊私語，她嫉妒嚴珍那份高出自己一倍的工資，還有那份優厚的待遇。她多么想嚴珍早一點離開這個廠，讓她心里舒坦些，所以，當別人說嚴珍發的貨工價低時，她會來個火上加油，小聲嘀咕：“有什么了不起，一個初中沒畢業就被趕出校門的小偷……”陳琴剛來時，是嚴珍把她偷偷領進宿舍過夜。陳琴在外面找工作弄丟了身份證，流淚嘆息時，嚴珍請求阿瓊接受陳琴進車衣部做一名剪線雜工，發了工資又帶陳琴到外面店里學電車。要不是嚴珍，陳琴連這份工資都拿不上。

李太喝了一口水，說：“大家想想，哪個人的人生是一帆風順的？包括我，10多歲就在餐廳里幫人刷盤子，一年四季穿著一雙塑膠拖鞋，冬天，鞋底變硬變滑，害得我和盤子一起摔倒在地，胳膊上劃破了一大塊皮。老板跑過來，揪住我的頭發‘啪啪’兩耳光。我的胳膊上留下了一道大疤痕，心理也受到了很大的傷害。”

說著，李太捋起袖子。員工們這才明白大熱天里李太總是穿長袖衫的秘密。

“人生其實就是一個摸著石頭過河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人人都要經歷一些坎坷和風雨，我們為什么不互相關心和愛護，而讓別人痛苦傷心呢？”李太感嘆道。

“嚴珍，作為一名管理人員，從各方面都要用高標準來要求自己，要有承受能力。告訴你，不遭人妒是庸才。”車間主任鼓勵說。

嚴珍抹了一下前額的頭發，點點頭，輕盈地走下臺來。

“我為嚴珍唱一首歌，請大家為我鼓掌！”夏炎炎說著，亮起了優美的歌喉，唱起了那首老歌：“……只要人人都獻出一點愛，世界將變成美好的人間……”此時，這首歌聽來別有一番滋味。

嚴珍感覺自己的心境已是一片潔凈，那段讓人心痛的往事已經遠去。